《不眠知夕永》苡代

9、九

　　钟鼓馔玉，琼筵正酣。
　　永玉看那座首的少年，倚霸道，行王道，目有雄华，气度雍容。偶尔目光扫过自己的位置，不牵半点颜色，谈笑自若，仿若陌路。
　　照惯例，京州知府及各务衙门官员为巡钦差大臣静勋王洗尘，由于静勋王突然现身翟家，这洗尘的筵席便直接摆到了翟家，作为家主，翟永玉落座下首相陪。
　　满座皆是颂谀之音，永玉听在心里觉得好笑，但望向祁落，这个被为称为静勋王的人，泰然而受，意有得色，一时五味杂陈。
　　自那日探出祁落便是钦使，永玉一再猜度此人为何隐去了自己身份，示惠卖好于己，只道是他出身皇戚贵胄，遇上个年纪相仿的便觉投缘。现在想想，全然不是，更像是身居高位的戏谑之心。思及此，永玉倒像松了一口气，先时的惶恐倏忽不见，遂放开手脚，食指大动，将注意力集中到眼前珍馐上来。

　　祁落扶额，略显疲态，那些官员们立马放下杯箸起身告退，永玉跟着出来，将各位大人送出宅院，返身间，满院通明的灯火，一时不知所向。
　　“少爷，咱回玉暖院？”小林见永玉踌躇不行，便问了一句。
　　“唔。”永玉点头，方朝着自个儿住的地方行去。
　　“真没想到，那位祁公子原来就是王爷，我说宋总管怎的教那院子的下人小心侍侯，原来竟是这个缘故。”
　　“什么？宋宁？他也管得这等闲事。”
　　“怎么是闲事，那院子的下人感激还不及，听说今天傍晚那一遭，就打赏了不少。要是侍侯的不好，我们翟家也不是担了干系。”
　　“如此一说，他倒成了我恩人不成。”
　　“不是不是，小的是说，宋总管做事周全，又懂治商之道，对少爷您也忠心不贰，这样能里能外的大掌柜京州城再找不出第二个。”
　　“又怎样，你倒说说。”
　　小林清楚自那日宋宁亲得永玉，几日来两人鲜少说话，本想借此机会劝上几句，偷偷瞄了一眼永玉，心道少爷大概心情不好，便讨好一笑，只道：“没了。”
　　永玉冷哼一声，脚步不停，却道：“好啊，你去叫他到书房见我。”

　　其实永玉并未在意小林说了什么，只是烦扰于中心的诸多计较，祁落是王爷，是忧？是喜？官宴在即，是进？是退？有关总商的位置，有关翟家生意，哪一样不是繁冗叠沓之事，哪一样不须尽心竭力去应付。小林提到宋宁，忽令永玉心中一慰，怎么倒忘了，纷纷种种原还可以找他相商。
　　永玉等在玉暖院的书房，随便抄起一本书放在眼前，心思却放在别处，暗暗思度宋宁如何识得祁落身份，既已事先知晓，不知接下来可有打算。
　　这时门外传来细细脚步声，永玉想他来得倒快，难不成早就知道自己会找他，又想到之前与他生疏有隙，一时撇不开面子，听见那人进屋头也不抬，持书坐着不动。
　　“永玉。”
　　永玉一惊，见祁落一身锦衣站在跟前，忙起身下拜。“静勋王大驾，弊府之幸，草民失之未觉，还望恕罪。”
　　祁落扶住永玉，面颊沾上淡淡笑容：“今日同我说这第一句话，竟是生分至此。”
　　永玉低眉敛目，作揖而答：“草民不胜惶恐。”
　　祁落手悬在半空，悻悻放下，转身踱到角落处一个郎榆枯木根做的花瓶前，也不说话，伸手细细把玩起来。
　　永玉想寻个侍婢奉茶，却瞅见门外高大的暗影，心想是瑜阳，便作罢。此时天色全黑，屋子里只案上点了一盏的看书用的小灯，昏暗不明，祁落隐在暗处的背影看起来有些单薄落寞，不复往日明丽。
　　永玉深吸了口气，嘴角溢出一丝笑容，唇中轻吐的话语也似带着笑意。只听永玉轻唤了声“祁落哥哥”，祁落身形一停，再转身已是欣喜非常，快步走过来执住永玉的手，说不出一句话来。
　　永玉看着祁落笑意盈盈的眼睛，心想他既不想自己把他当成王爷，便如他所愿何妨。
　　主意已定，永玉“扑哧”一笑，偏头摇起祁落衣衫，嗔道：“合着你根本不姓祁，偏偏愿意听人家叫你‘祁落哥哥’，这是个什么道理。”
　　这本是一句玩笑的话，出乎意料的，祁落的笑容竟那样凝在脸上，眉头轻轻皱起，神色黯淡下来，似有难隐之情。
　　“永玉，其实……我，你……”
　　永玉心里实在好奇的紧，祁落支支吾吾半天偏又不肯说，便故意道：“哥哥尊为王爷，有些事自不必与永玉说，永玉心里明白。”
　　“不是。其实……当日我说自己姓祁，用的是我娘的姓。因为姜是国姓，微服不便，就用了此‘祁’。”
　　“便是这样?哥哥这么吞吐，我还当有什么宫闱秘闻。”永玉失望的摆了摆手。
　　祁落哂笑道：“哪有什么宫闱秘闻，姜落是我本名，你若别扭，直接叫哥哥便好。”
　　“嗯，也好。巧得紧，我娘也是姓祁的。”永玉一脸认真道。
　　祁落没有说话，只是向后轻轻退了一下，让自己的面容隐藏在阴影里。永玉仍灿烂笑着，不动声色的将祁落的动作收在眼底。
　　……
　　“对了，永玉有一事不太明白，还要哥哥明言相告。”
　　“你且问吧，我再不会相瞒。”
　　“传言钦差大人来京州，监审盐务是幌子，为的是要定夺钱江总商，果真有此事？”
　　“监审盐务不是幌子，总商空缺也是真。定夺谈不上，我能做的不过是在合适人选中荐举一二，定与不定自有圣上权衡。”
　　“哼，还说不瞒我，这荐举一二，与选定又有什么区别。”
　　“呃，区别还是有的罢。”
　　永玉一把擒住祁落的双肩，撒娇一般来回摆来摆去，道：“哥哥觉得翟家怎么样，不如就荐举我罢。”
　　祁落望着永玉，神色变幻，意义未明，捧起永玉的脸细细打量，而后无可奈何地笑了。
　　然后祁落说：“好。”
　　永玉茫然，他不过是试试。试试这个既能恃权霸道又能示惠卖好的王爷底线在哪里，结果是太低估了自己。
　　这时门外传来些许说话声，只听瑜阳在外面道：“时候不早，还请王爷回私院安歇。”
　　祁落小声笑道：“我既应了你，合该讨个好处才是，你好好想想怎么谢我罢。”说完便松开永玉，度步出去。

　　永玉兀自站在那里，宋宁进来也未察觉。等宋宁走到案前拿起刚才看的书在自己眼前晃了几下才惊觉。
　　又见宋宁，永玉心大跳了一下，多日不曾这般相对，这会儿又见宋宁脸上一副嘲弄调笑的神情，忽然有些安心。
　　于是板起脸来，坐到椅上，狠狠剜了宋宁一眼，道：“你倒是散漫自在得紧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