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暖》琳琅春

5、Chapter5

　　“暖暖，你要去哪里？”
　　何暖放慢脚步，在手机上不断尝试着下单打车，另一边又分神注意路上有没有出租。
　　“阿婆生病了，在第一人民医院。”
　　“我们也去！”
　　有人这样提议。
　　“你去干什么？咱又帮不上忙，只能徒增负担。”
　　有人否定提议。
　　“她身边需要人陪着。”
　　“更何况何奶奶生病了我们也很担心。”
　　然后所有人都放下行李，跑到街边打车。
　　这群少年顺遂地过了十八年，这是他们第一次直面风雨，他们敬爱的长辈出了事，他们最好的朋友慌了神，就连带他们自己，也开始着急到手足无措。
　　他们笨拙地安慰着何暖，在打到车的第一时刻把她塞进车里，在路上看着何暖失了魂魄的样子无数次欲言又止。
　　这是他们唯一能做的了。

　　病房里人很多，都是巷子里的邻居在照顾阿婆，何暖停在门口没敢进去，几个人也就都在她的身后陪着她。
　　她紧攥着手里的病例，手指关节微微发白，在那里面还夹着几张缴费单，她看了，那不是一笔小的支出。
　　至少她知道，家里的存款估计已经没剩下多少了。
　　她应该如果面对这一切？面对疾病、面对隐瞒、面对未来的经济负担。
　　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这一切必须由她来承担，这个病必须治，治不好也得治。
　　她自私地想要留住阿婆，留住这个世上唯一的与她有血缘关系还爱着她的人。
　　她知道这或许会让阿婆承受病痛的折磨，但她舍不得。
　　即使她已经拥有很多了，即使这个世界上早已不缺爱她、护她的人了。
　　可是阿婆不一样。
　　她想要阿婆看到她幸福，就如阿婆所愿的一样，她还想阿婆同样爱上这个世界，不想她再为过去而忧心，不想再在她浑浊的眼里看见泪水。

　　可是她不明白，有些人注定是要被困在过去的。
　　就像她不懂为什么阿婆总会因为刘胜男是自己唯一的孩子而伤心一样。
　　人是需要时间和经历的，有很多事要到许多年以后才能懂。
　　人也是需要天赋的，有很多事直到离开这个世界也不会懂。
　　不过何暖现在只是想要阿婆可以健健康康地活下去。

　　她走进房间，直视病床上老妇人的虚弱。
　　她已经病了很久了。
　　何暖这才意识到，其实在不知不觉间，阿婆已经开始跟不上自己的脚步了，而她自己的眼中所看见的，也慢慢从阿婆变成一整个世界。
　　她忽略阿婆也很久了。
　　于是她终于开始懊恼，懊恼自己为什么没有早发现阿婆的异常，懊恼是不是没有这一次突发奇想的惊喜，自己就会被一直瞒下去。
　　手机里的消息变得格外讽刺，她觉得自己就是个不折不扣的笑话。
　　被隐瞒的愤怒很快被冲散，自尊心带来的负面情绪不能困住她太久，她现在所需要做的，仅仅是陪阿婆治疗。
　　她走进病房，安静地看着还在昏睡的阿婆。
　　“暖暖啊，你阿婆的病也就是最近才恶化的，你这不是要高考了嘛，我们都想着别打扰你也就没跟你说……”
　　为首的邻居带头说道，试图让这个隐瞒变得更好让人接受。
　　何暖很疑惑，高考真的那么重要吗？能比血脉至亲的身体健康还要重要？
　　她突然想起来很久之前的一件事情，那是在她很小的时候，差不多六七岁的样子，巷子尾的一个老大爷生病去世了。
　　老人走在凌晨，那时候一大家子人全都候在老爷子床边，等着送老人最后一程，偏就那一家最小的孙子没被叫醒，等小孩醒来的时候，老人已经走了。
　　他们说是老爷子不让叫醒孩子的，说怕影响了白天去上学，她当时就很不明白，一节课当真有那么重要吗？当真会影响一个人之后的人生轨迹吗？
　　明明人最重要的一课就是体悟生与死，而后找寻生命的意义。
　　为什么仅仅是为了一节课，就要让一个孩子错过自己最敬重的长辈的最后一面？
　　后来她好像明白了一点，或许对于老一辈的人来说，知识是最重要的，是能改变命运最轻松的途径，所以老人很在意这些。就好像儿时觉得忘记写作业、忘戴红领巾是天大的事一样，在老人眼里，落下功课或许也是顶顶重要的，她可以理解。
　　但她还是不懂，为什么没有人愿意问一下孩子的感受，为什么没人愿意来告诉她一声，哪怕只是一点暗示都可以。
　　当时那家的孩子还小，不被询问尚且能说得过去，可是她明明已经长大了，已经是一个成年人了，她明明已经是一个那样独立的、优秀的乖孩子了，为什么还是没有人告诉她这件事情？
　　她不敢去想倘若真的等阿婆病情恶化了她才被告知此事，不，以阿婆的性子或许都不会让人告诉她这件事，她不敢想象这会怎么样。
　　临近高考之时，假期本就不多，平日里更是没有什么机会与家人交流，如果不是这一次的惊喜，那会不会等她下一次回来，阿婆已经……
　　她突然觉得好笑，明明她那么努力地读书学习，都只是为了让阿婆能够早点过上好日子啊。
　　可如果人都没了，这日子还有什么好过的。

　　何暖尽力不让自己继续胡思乱想，她努力遏制住乱飞的思绪，只是红着眼眶和邻居道谢。
　　所有人都看出来她此刻的状态称不上，但所有人也都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没有一个人开口，病房里彻底陷入寂静，直至老太太清醒过来。
　　“小暖，你怎么回来了？”
　　声音响起，老太太的语气里带着惊讶、喜悦，以及微不可察的懊恼，多种情绪交织起来，但终归她还是开心的。
　　“是不是你李叔告诉你的？我都叫他们别说了！一群嘴上没个把门的。
　　“你这都快要高考了，万一再因为这事情一分心，高考没考好可怎么办？
　　“不行不行，你赶紧回学校去，落下功课了可怎么办？”
　　阿婆的语气里是毫不掩饰的着急，她迫切地希望何暖回到学校，千万不能因为自己的病情而耽误了孩子的学业。
　　何暖就干站着不说话，一直等到阿婆说完，沉默好一阵子才开口。
　　“今天放假，家里没人，是我自己发现的，没有人告诉我。
　　“不会分心影响高考的，我现在的成绩很稳定，只要不出大问题211肯定能稳了。
　　“你放心，我不让你担心，我也不会逃课来照顾你，我没那么傻。
　　“但你总要给我个偶尔来照顾你的机会，你总得告诉我你的身体状况，不然我会很担心，你别让我担心。
　　“我跟你保证，我学习不会出问题的，你别再瞒着我了，成吗？
　　“我不想什么都不知道，我不想像个傻子一样被蒙在鼓里，更不想因为一无所知而一直感到不安。
　　“既然让我发现了这件事，我就是要管到底的。
　　“我不小了，阿婆。
　　“我也是个成年人了，我可以对自己、对你负责了。
　　“别瞒着我，真的。
　　“我会好好学习，我以后还要给你买大房子的，我不会任性的。”
　　她平静地说着，眼泪却慢慢淌下来，语句开始重复，就连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讲什么。

　　在某个瞬间，她突然意识到一件事情。
　　面前的这个老人对于她的影响实在是过于大了，在她与她的初见时，她还在为这个老人莫名其妙的自责而感到疑惑，因为她认为，“没有及时发现”这件事情并不能算是一个过错。
　　可如今她也会开始自责。
　　为自己“没有及时发现”的过错而自责。
　　五岁的于余从未想过十八岁的何暖会是这个样子，曾今她偏激、冷漠，对一切事物都抱有敌视目光，可现在她像是一个正常人，有血有肉，会开怀大笑，会流泪悲伤。
　　一切都是因为她遇见了阿婆。
　　“病再难治也要治，没有钱了我就去借，等高考过后我做兼职赚钱，之前比赛的奖金也快要批下来了，虽然钱不多但也能用一段日子。
　　“你别想着放弃，你说过要等我功成名就成家立业的，你休想毁约。”
　　她手里攥着存折，脑海里全都是翻找病例时无意间瞥到的阿婆的日记。
　　阿婆说再治下去就没钱了，说不能动给小暖留着上大学的钱，说自己不想成为孩子的累赘，给孩子徒增负担。
　　她操劳一生，生了重病却只想着不能当孩子的拖油瓶，丝毫不提自己一个人这些年来花多少精力把孩子拉扯长大。
　　何暖实在想不通这人怎么能无私成这样，就好像阿婆自己的一切在她面前都显得不甚重要。

　　事实也的确如此，老太太一点也不在乎自己的身子。
　　她只是在某些时刻感到疼痛，但并没在意，只是在某一个早晨晕倒过去然后送到医院里，只是数次看着余额叹息，想出院又被阻止。
　　这个满头白发的女人，满脑子只想着自己的小孙女一定要考上一个好大学，有一个好的未来，却丝毫没想过未来里一定要有自己。
　　她想她幸福是真的，想看她幸福也是真的，但如果看到她幸福的前提是让她被自己所拖累，是让她因为自己向人借钱负债累累只为了给自己吊着一口气，那她宁愿不要看见这一切。
　　因为她知道，自己的孙女是全天底下最好最优秀的孩子，她一定会获得幸福，即使自己无法看见她幸福的这一天，她也不会怀疑她无法获得幸福，因为她值得。
　　所以这个老人非常坦然地接受了疾病与死亡的威胁，她用一种和昔日老友们一样的平和心态对待这个世界，怀着留恋与牵挂，却也时刻准备着住进一片小小的四方土地里。
　　可是她也无比清楚，她的孙女一定不会同意让她就这样什么都不做就离开，所以安然离去在这里也变成了一件不那么容易的事情了。
　　她突然觉得自己的一生要比那些一同坐在村口的老家伙丰富得多，她失去了自己的女儿，独自把孙女拉扯长大，然后在高考这样关键的一个时间点又身患重病，倘若这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小毛病，她尚且可以瞒过孙女治疗，倘若她的孙女还能有其他血脉相连的亲人，那自己的离去尚且还可以被她所接受。
　　可偏偏就是没法治的重病，偏偏她们是对方唯一的亲人，偏偏就是在她们都没有能力负担起缴费单上的数字的时候，一切来得这样巧，让她久违地感到力不从心。
　　她什么都不在乎，不在乎自己的身体，不在乎死亡到来的日期。
　　她只在乎何暖。
　　在乎何暖会因为自己的病而心神不宁，会因为照顾自己而夜不能寐，会因为要承担自己的住院费用而在外吃尽苦头。
　　如果不是自己的病，她大可以顺遂地上一个不错的大学，然后凭借自己的努力进一个很好的公司，有自己很好的人生。
　　如果不是有自己的拖累，她本可以不用吃这些苦头。
　　愧疚席卷了这个老人，但没有人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