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暖》琳琅春

4、Chapter4

　　后来何暖过得很好，她拥有了一个近乎于完美的童年，那包含了她曾经对童年的所有幻想，甚至比她梦里梦到的还要快活几分。
　　笑容常挂在她的脸上，她开始变得活泼、开朗，是整条街上最受大人喜爱的孩子。
　　她时常和伙伴在幽深的小巷里穿梭，到最后总会因为被大人塞了太多零食而不得不找地方休息，顺便就地开始一场过家家，把零嘴都分了吃掉再继续探险。
　　她熟悉每一家的饭菜味道，每一家也都知道她爱最爱吃的饭菜，阿婆手笨不会扎辫子，对门的阿姨就总会在早上招呼她过去给她梳头编发，还念叨自家的臭小子总是脏兮兮的不爱打扮，还得是闺女好。
　　阿婆也不常管她，平日里也就是在巷口兜兜转转着散步聊天，再时不时炫耀一番自家孙女的人气有多高，然后在她玩累了去找阿婆的时候，阿婆就会招呼老伙计们一起听她讲当天发生的趣事，几个老人总被她逗得呵呵直笑。
　　她就这样被众人宠爱着长大，几乎再没有经历过风雨。
　　小镇里的消费不高，生活甚至还能算得上富裕，让她能够实现自己的兴趣，在无数个被爱着的瞬间里，她变成了最幸福的孩子。
　　何暖本就聪明，更是个要强的人，做什么都想做到最好，在学校里也一直都是名列前茅，甚至还有余力把几个朋友的成绩都往上提了不少。

　　一切都过得无比顺利，就好像苦难不曾出现过，巷子里十年的爱早已填补完五岁以前她内心的缺口，现在的她早已经是一个热心、善良而又无比优秀的好孩子，是家喻户晓的尖子生，是整条街都喜欢的小暖。
　　她一路走来都顺风顺水，一直到她离开巷子，踏上前往城里高中的路。
　　镇上的教育资源终归还是比不上城市，那年一起玩过家家的孩子们一起考进了城里的高中，行李箱的轮子撞在石阶上，几个人都没有要父母送，结伴上了大巴离开家乡。
　　这么多年来他们几乎都没有离开过那个小巷，所有人都兴奋不已，包括何暖。她举起阿婆送给她作为升学礼物的相机拍下了沿途的风景，想着等哪一天导出来在手机上发给阿婆看看。
　　阿婆并不是很喜欢往外走，她常说人老了就爱待在家里，也方便了落叶归根，每每这么说时总会引来何暖的不满，她说阿婆一定可以长命百岁，离落叶还远着呢。
　　阿婆听见这话也只是笑笑，从没有回答她。
　　何暖知道阿婆爱她，知道外婆对她的好是真真实实的，也知道阿婆给她的爱里也有对刘胜男的亏欠，有对她的愧疚。

　　曾经在某一个很平常的下午，她翻见阿婆的日记，从中知道阿婆一直对刘胜男很惭愧，一直很后悔自己年轻时专注工作对孩子缺少关注，从而导致刘胜男被邻居灌输了不正确的观念，也一直无比悲伤她五岁时就失去了左耳的听力。
　　她知道这个小老太太一贯爱把责任都揽到自己身上，知道阿婆从没有跨过内心的那道坎，她比谁都清楚阿婆的牵挂。
　　善良的人总喜欢责怪自己，而阿婆就是这个世界上最善良的人。
　　她也比谁都清楚，阿婆此生最大的愿望就是看她好好的，看她走到大城市里，看她立业成家，看她能有安稳的后半生。
　　所以她满足她，她努力学习，她好好生活，她爱上这个世界，她变成巷子里最活泼开朗的小孩。
　　她想让阿婆开心。
　　但她也想让阿婆感受这个世界，她想让阿婆的目光不只是落在她的身上，这几年来阿婆的老友一个接一个的住进医院，一个接一个的离开医院，然后再一个接一个的住进小小的盒子里。
　　巷子口炫耀孩子的声音很少再响起了，有的只是一群沉默着晒太阳的老人，他们重复着撕下家里的挂历，看日影向东边侵占领地，等到第三块砖缝被湮没时，孩子就会回来了。
　　他们时常望着不知何处发着呆，脑海里全是过去，他们那模糊的、不算安定的青春，他们努力而充实的年轻时代，他们鸡飞狗跳的中年，和他们当下还算安宁的时光。
　　他们偶尔会想起自己的好友，然后恍然记起，那老家伙早就被掩埋在黄土之下。
　　一群老人聚在一起，浑浊的眼中没有泪水，他们只是在等，等着某一天，等着在某一天自己也变成一抔土，等着在某一天自己的照片也出现在墓碑之上。
　　他们与这个世界相处了太多太多年，有过太多太多羁绊最后又消散，他们看着自己的儿女立业成家，看着自己的孙辈慢慢长大，他们中的大多数都希望自己也能够看着孙辈幸福美满然后再离开，但就算没看见也是意料之中，并不能算太大的遗憾，终归可以接受。

　　可阿婆终究是不太一样的，她想。
　　阿婆操劳一生，最后却失去了唯一的孩子，刘胜男宁愿跟着于大伟在乡下过苦日子，宁愿与她这个母亲断绝关系，也不想再和阿婆有一点接触，不愿意接受阿婆的一点帮助。
　　回想起往事的时候，阿婆一定是很伤心的吧。
　　她一定会很后悔吧，一定会对那个早已被周围的肮脏污染同化的女人感到歉疚吧。
　　毕竟那是她唯一的孩子啊。
　　人的情感是很矛盾的，何暖一直知道，就像疼爱她的阿婆会恨刘胜男打坏了她的左耳，明明早就狠下心来断了关系却内心还有一丝失望。
　　就像她明明知道自己早就真切地爱上了这个世界，却还是会在内心里嘴硬提醒自己，这一切美好都是为了阿婆而去努力实现的。
　　就像她知道阿婆把所有都寄托在她身上，知道阿婆很想要看见她考上大学找到工作，看到她结婚生子下半辈子有个着落，知道阿婆的牵挂仅此一个，但她还是想用其他事物留住阿婆，就像五岁那年她带她走进世界里一样。
　　她想让阿婆对世界有所牵挂，这年她十五岁。
　　外面的世界很大，也很好，阿婆不愿意出来看看，那她就做阿婆的眼睛，把外面的世界带给小巷里的人。

　　【阿婆，我在城里过得很好，你不用担心，高三课业繁忙，回家路途遥远，我与伙伴商讨过后皆决定周末暂时就不回去了，留在学校里温习功课，勿念。】
　　【虽说天气在慢慢回温，但终究还是没到暖和的地步，请阿婆务必要照顾好自己，春捂秋冻，不要早早就嫌麻烦脱了外衫，身子不舒服要及时去医院，千万不要舍不得那点小钱。】
　　何暖很顺利地度过了高中的前两年半，没有什么轰轰烈烈的青春爱情故事，她和她的朋友们，都只是很平淡地在学习着，在为自己的未来努力着，在这个竞争激烈的地方奋力拼搏着。
　　那是高三里一个很难得的假期，巷子里的几人约好给家里人一个惊喜，都说自己要在学校复习不回家，然后一同坐上回镇的大巴。
　　一路上伙伴们都很兴奋，他们期待着见到家人惊讶的表情，叽叽喳喳一直讨论个不停。何暖坐在靠窗的位置，不时举起相机拍下那条早已走过百遍的道路上出现的别样风景，但多数时光还是在看相册里她和阿婆的合照。
　　她不喜欢拍照片，阿婆也是，但两个人的合照却算不上少。这个相机她已经用了两年，拍过很多风景，换过很多次内存卡，但是何暖有一个专门放合照的内存卡一直和相机放在一起。
　　那张卡里面，有她和阿婆的自拍，有她和巷子里叔叔阿姨的合照，也有一些学校活动时和朋友拍下的搞怪照片。

　　她确实过得很好，她想。
　　她拥有很好的回忆，拥有很好的家人与朋友，也拥有很好的现在与未来，就好像她在五岁之前把此生所有的苦都吃了个遍，然后以自己的左耳为代价换取了新生。
　　这样顺风顺水的日子几乎要让她感到惶恐，就好像这样的美好不是她所应该拥有的一样。她开始变得不安，明明过往十几年里她都是这样幸福，可偏就在高中生活快要结束的时候，她开始对自己拥有的一切患得患失。
　　脖子上围着阿婆织的围巾，做工算不上精良，毕竟阿婆确实是上了年纪，就连这条能算是粗糙的围巾，都花了她不少时间。
　　几个朋友还在吵闹，何暖望着窗外快速后退的风景，心里没来由的涌出一种类似于惶恐的感觉。

　　行李箱的滚轮再一次磕上石板，发出沉闷的响声回荡在小巷里，可是没有人出来迎接。
　　街口的老人不知所踪，本应是吃晚饭的时间却没有炊烟升起，这是这群少年第一次面对这样寂静的小巷，这样空无一人的、没有饭菜香味和亲友呼喊声的小巷。
　　惊喜变成了惊吓，他们拿起手机联系家人，然后被各种理由搪塞过去。
　　何暖很恐慌，她联系不上阿婆了。
　　于是她接过朋友的手机，和邻居阿姨打探阿婆的下落，听着对方支支吾吾不敢说真话，她的心凉了大半。

　　少年站在熟悉的家门口，身形已经隐隐有了大人的模样，这是他们第一次这样茫然，茫然到不知道接下来该前去何方。
　　他们能做的，只有呆立在一边，看着往日最和煦的何暖第一次在众人面前情绪失控，看着她在角落里肩膀不断耸动，看着她袖口濡湿，顶着双通红的眼丢下行李冲进家门，很快又拿着薄薄的一叠纸张冲出去。
　　那是他们中的主心骨，可如今，主心骨也弯了脊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