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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执匕自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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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以后,我身在含德宫红帐内,身前是帝王滚烫熟悉的怀抱,道德在此刻反复束缚于我,令我在低鸣中被重击。
萧凛的回答,我太清楚,我太清楚了。清楚到有那么片刻,我在自愿选择栖息的漆黑混沌之中徒然失声,半是浑噩中捕获清醒。为数不多的理智令我迟来地发现,近日我单方面的所思所为,何尝不是另一种意义上的罔顾他人。原来我又一次走在这样隐而不宣的路上。
荒唐。
可笑。
偏要勉强。
我的手用力攥紧帝王衣袖,感受到指下枕边人熟悉的身躯,闭着眼,一时说不出话,唯能颤抖着流泪。无人知晓,我在他怀中好似血涌如潮,淋湿了肩膀,淋湿了胸膛,被天意挖空了心脏。
“……陛下,杀了我。”
我轻声喃喃着,伴着窗外雷雨交加,濒临崩溃的心理防线一夕压倒了天平,冲破气势如虹滑坡的山体。一片黑暗中,我什么都看不见,我只能确定,我一只手紧紧抓着男人的衣角,确信此刻我泪流满面流的不是泪,是血。
绝望之下,我终于说出了我一直都想开口说出的话。
“杀了我……”我说。
“陛下……杀了我、杀了我……”我已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我恳求他,我祈求他,我请求他不要再保下我:“陛下,求你了!”
“不……”男人紧紧拥抱我,用了更深的力气禁锢我,他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回应,仿佛圣徒拒绝于人间神降下挽留,压抑而不平静。
“不。”他说。帝王抱紧我,头深深地贴紧我的肩膀,颈项,他在抱我,而我在苦痛:“楚妃,我不同意。”
“杀了我……好不好陛下……”
“我不会杀你,我永远不会杀你。”
“陛下……”
“留下来,楚妃,活下来。”
我摇头,仓皇地在他怀抱中摇头。
“我求您,陛下……算我求您,杀了我!”别再挽留我,别再拥抱我,别再赋予我你有别于他人的独特。我活不起,萧凛,我活不起:“苏家有罪于民,我有愧于你,我不值得,萧凛,我不值得……”
我不值得,你为我付出改变。我不值得,你平静目光久久地注视。我不值得,你因我而轻置手中的皇权。
我不要,成为别人口中你因之改变的起源。我不要,你荆棘冠冕染上污点。我不要,本该束缚我的明枪暗箭,变作你为我承担的仁义与道德。
哈哈,哈哈哈哈哈萧凛——
是谁陷我于不仁不义?
是我,是我,是我呀!
我眼泪再涌,一涌再涌,一股莫大的勇气和力量从眼泪中涌出,我猛地从他怀中直起身,推开他距我极近的躯壳,我跌跌撞撞扑下床,萧凛的手臂试图拦住我,我回头,睁开久闭的双眼。
黑,还是黑。
盲,还是盲。
可我感知到,萧凛瞬间的发觉与惊愕,身体一霎那僵住的疏于防范。
我没穿鞋,来不及穿鞋,脚上一双长袜踩在含德宫明光殿地板之上,心中除了决绝,还是决绝。
“陛下……”
我飘忽不定的声音,不像是从自己身体中发出,它像是灵魂的长鸣,嘶吼的悲泣。
“道义,从不是规则,它是人心。”
我遵守它,不是遵守规则,是遵守自己。
所以,你保护不了我,陛下。
你越想保护我,越想将我从中剖离,越会推开我,越会让我发觉,从异世界现代而来的我,沐浴五千年文明的我,耳濡目染社会主义道德的我,竟变得如此不堪,如此同化于是非黑白,我不再是我!
“陛下……”
我不会政治,我不懂权力,我无法平衡我心中的良知,我不能接受因为他们曾对我的恩情,竟反过来成为钳制你公正严明的“人质”。
我可以从此隐于幕后,不去看不去听。但不用午夜梦回,我就知道,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那些因苏家血溅的无辜生命,凭什么看不见身后的光明!苏家凭什么因我而得到“于情酌减”!
萧凛,萧凛明明最不忌名声的不是吗?他用他的铁血,他的冷酷,为天盛百姓开辟出前所未有的政治清明。不过是处理苏家,没有我,没有我……他怎会破例竟对苏家犯下的罪行,不下重手?
哈,萧凛。
或许你垂怜我。
可你不懂我。
你不懂我希望你继续的铁血,你不懂我希望你保持你本性的公正严明,你不懂我,即便我已看清远处我们的未来,几乎无解的死局,我也要一往无前,我也要坚定地走下去。
陛下,陛下……
我的陛下……
“就让我,成为你王座下,验明你本性未曾腐朽的基石吧。”
鲜血喷洒,血溅上我的脸,冰冷的疼痛迟来一步,我几乎站不稳,身体快要缓缓倒下,匕首先我一步落在地毯上,最后我倒在一个人怀中。他接住了我,接住了我注定的伤疤,我感到有点凉,是我割破的喉咙。
我的世界久违地生出一星半点的光亮。
我看见窗外瓢泼大雨,我看见天穹中彩虹悬挂的影子,我看见雨还在下,我看见萧凛近乎失语的脸庞,第一次颤抖的双手。
我看见清尧急切地往宫外奔去,我看见阿庆配合帝王急救的动作,我看见青绿跌跌撞撞从沣堂而来,难以置信的痛苦,碧玺茫然无措的慌乱。
他们似乎在说什么。
我听不见。
听不见。
我什么都听不见。
我只能从记忆里扒拉,从回忆中“听见”他们的声音。
我记得清尧说,娘娘,我先忠君,其次才是一个忠仆。
我记得阿庆说,娘娘善待侍从,随性洒脱,奴却不能不知礼,怠慢了您。否则,心懈则乱,乱则欺瞒,非护主犯上,也是辜负了您一番心思不是?
我记得青绿说,娘娘,我没有家了,是皇宫收留了我,给了我活下来的一切。一个没有家的人,有时会错误地生出错觉,有那么一瞬间会不自量力地以为,皇宫就是家。
我记得碧玺说,娘娘,您总是看那些小玩意儿,久不出门,这样身体怎么会好?是药三分毒,总不能一直靠吃药维系,要不……我们出去放风筝吧?您肯定喜欢!
我记得……我与帝王出疆,我疑心他搪塞我,可听着他淡定的语气,只能将信将疑。
那时,他锦服圆领,淡然而从容,天地唯他静默。
我久久目不转睛,心血来潮问他,为何陛下信任我。他给了我回答。
“火宣明亮,偏以岁寒为名。你的秉性如何,可从中一探究竟。”
密集雨声忽然响起。
我在重重晕眩之中看见雨淋虹,我知道我是死去的飞鸟,堕落在酒中作眠的永藏。
黑暗如期而至,我失去意识。
再醒来,我耳畔缓慢而凌迟的长鸣配合眼前晕眩的金星。
我没想过我会醒来,我没想过我仍能活着。但仔细想想,我也不太意外。
天盛,是神之后。
纵然历史遗落,仙人遗脉注定拥有隐秘流传的秘法。
我怔怔看着明光殿中的红帐,直觉得它红得像是蚊子血,仿佛我与他的暗喻。青绿第一个发现我苏醒,抽泣着扑在我床前,她拉我的手,她想拉我的手,罕有地越了尊卑界线。
她在哭。
我知道她在哭。
她一贯坚强隐忍,一贯笨拙贴心。
从前我会抹去她的泪,柔声问她发生何事,为何我的青绿会忍不住哭鼻子。
现在我知道答案。
我无力回头,不想回头。我的内心,此刻竟生不出半点波澜。
我只是在想。
萧凛,我曾愿为你擦座下尘。现在不愿了。
有关苏家一案最终消息传来时,我曾独自一人出门,立于御花园偏僻处,呆望天幕,一动不动站到冷风中我久站长立的双膝微微轻晃,酸痛胀满感后知后觉赶来,才发觉我双腿都僵冷,麻痹我恍惚神经。
我想走。
“楚妃娘娘,留步。”
曼倩之声悦耳高扬。
“楚妃娘娘,请留步。”
声音由远至近而来,我听见有人呼唤我,呼唤我的名字,呼唤我独留在人间的躯壳。
我转过头,失去神采的双眸漫无目的,连转动都无力。我看见一个女人伴着侍女向我走来,云锦飞云绽放着点点红梅,如雪如血。我看着她,看着她醒目的衣裙,看着她不算陌生的笑颜,即便我现在记忆再迟钝,魔鬼藏于细节处,其身份与名字也呼之欲出。
“云嫔。”遥遥的,我平淡开口,强撑着外看无虞。她大约是想和我说些什么,提前吩咐了什么,走上前来时,那侍女见礼后停留在远处,没有刻意回避,也没有明显无礼地探听与张望。只有云嫔。女人毫不掩饰的明眸无意掩盖此刻闪烁,她有不知积压多少的疑问竭在克制,我面色平静,任云嫔打量我的身体,注视我的眼睛。
“苏家一案,已有结果。”一开口,我就知道她还是那个云嫔,不忌宫闱森严,不顾风雨摇落。她想知道的,想问出口的,没有人会怀疑非是出自她本身:“可我猜测,你并不开心。”
“……”
“你应该不喜欢这样的结果吧?”云嫔的口吻笃定而缓慢。她目光看着我,明显穿透了雾霭沉沉,得见人性血色。
她从前很喜欢捉弄我,人格对垒间高位般逗趣儿。我很不喜欢她这般待我,纵然我知她没有恶意。
我懒得争执,便能避则避。因此我从未想过,她比萧凛更为懂我。
“……喜欢不喜欢,又有何用?”决定的权利从不在我手中,我丧失继续对话的兴趣,僵硬迈步,转身。云嫔在我身后,听懂我话里浓郁的无谓,骤然开口。
她说,陛下,未必如你所想,不知你意。
我没有说话,继续走,根本没有打算再听。我不想告诉她,我不看一个人说什么,我只看一个人做什么。
行为,即便不能完全代表人的意志所在,一个人想得再明白,也不如行为上的表现更妥帖。
就像我。
曾在雍和殿中对萧凛说。
“我愿意接受你的全部。”
那时我许下了我在这里的第一个诺言。
我不知道,这句话起源的轻狂,是高估我,亦是低估封建时代于我的大冲击。
我的确能接受萧凛,不会责怪萧凛,明白萧凛无错,我只是不能接受我自己。
我,才是真正心知我有多不愿变化,可阻挡不了变化的人。我,才是萧凛未做出最该做选择的致命源头。
我才最该死。
我不快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