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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Eagle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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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个长时间的噩梦。
吉尔伯特置身于漫无边际的广袤冰原上,身边没有路德维希,没有伊万,甚至没有肥啾。雪簌簌地落下,无杂质的纯白洒在他银灰的睫毛上,传导来彻骨的严寒。没有起点,亦无终点,连目的都暧昧不明,唯有大背景之下茕茕孑立所强烈感知的空灵的孤寂,浩浩荡荡席卷而来。
刹那间,纯白化作殷殷血色。那是他刀下亡丄魂的号哭,无休无止撕心裂肺。
惊醒。
灰发紫眸的青年托着腮望向他,面容洒满向日葵般灿烂的宠溺微笑,深邃的淡紫色瞳孔中却只有冬夜般冷冽的寒光。
时间溯回至两天之前。
长达数日的讨论之后,彬彬有礼的金发绅士向二人微微鞠躬,宣布他们的决定:“路德维希将由我,弗朗西斯和汉堡白痴分区管理,吉尔伯特君……”他戒备的望向伊万。
“将作为布/尔/什/维/克的一份子和我共同生活。”伊万带着天真甜美的笑容适时地接了话。
“你们在说什么!”路德平日冷淡的表情如今写满悲伤与愤怒。他紧紧抱住了面前的人。
“呐,哥哥,你不会走的不是吗?你说过就算全世界与我为敌……”
“因为我,大家都狼狈不堪了……因为我,我们才没有胜利……”吉尔伯特抓住路德的手覆在自己受伤的右眼上,“要恨就恨我吧,West。”
“嘛,话别的时间到此为止。”灰金发色的青年捉起吉尔伯特的手腕将他拉回自己身边,“条约从此刻开始生效。那么,永别了。”
吉尔伯特竭力压抑着潮水般涌来的悲哀的钝痛,被迫转身。他惟听到路德最后的悲泣——
“哥哥!——”
之后的两天便如同行尸走肉,只剩下大段大段的记忆空白。
“你在梦中喊路德维希的名字。”
“哦?与败者争风吃醋,这不像你的风格啊,布拉金斯基同志。”吉尔伯特刻意添加了这个称呼。生硬的发音。
他单手撑起身,清冽的阳光勾勒出他锤炼般的轮廓,那是经受沙场洗礼之后特有的,略带缺憾的诱惑。另一只手拾起被随意掷在床边的白色衬衫。
仔细地系好每一颗纽扣,挂上铁十字的项链。伊万在背后抱住他,将头倚在他的肩上,唇齿与颈项厮磨,灰金发丝与银白相互交织。暧昧的空气弥漫开来。
吉尔伯特停下了系纽扣的动作。他没有反抗。他知道自己已无力反抗。
透过克/里/姆/林宫华丽的落地窗,吉尔伯特看到莫斯科的中心大片大片熙熙攘攘的重建景象,战争胜利后极富设计感的抽象海报张贴在这个繁华城市的各个角落。吉尔伯特略带抗拒地把头别向一边。
“这就是制度的优势,”伊万低低地笑着,“你总会认可,我是正确的。”
“呐,西/伯/利/亚的向日葵开了……”
那是一片规模及其庞大的葵花园。
吉尔伯特可以肯定,这是他此生见过的最为壮观的景象。成千上万株向日葵顺着平原的脉络延伸到灰金色的地平线,无边无际不见尽头。那些高昂着巨大花盘的植物将目所能及的范围渲染成大片大片印象派画家笔下的璀璨金黄,安静的绚烂光辉自阳光之下晕染开来。
仿佛是要将漫漫永夜抵消一般,竭尽全力去拥抱短暂的光明。
伊万•布拉金斯基立于那片向日葵的中央,笑容如斯灿烂宛若孩童。那是与战场间对生命了无感知的残忍冷笑截然不同的,发自内心的愉悦。这漫山遍野的金黄,正是他自古以来渴望温暖的最完美的诠释。
他的手中是一束矢车菊。
沉静的普/鲁/士蓝,吉尔伯特喜欢的颜色。
“Roggenblume.”银发青年用悦耳的家乡口音念出这几个单字,“你们称作,矢车菊。”
“我听说了,这是你钟爱的花。”伊万仿佛完全剥离戒备地温柔笑着,“追求着‘□□’的悲伤存在,和它们一样。”
“完全不一样。”
“呵,是啊,”伊万俯下身轻轻嗅着矢车菊带来的淡香,“南方一定比这里温暖得多吧。”
所以不必相互厮杀着争夺仅剩的阳光,不必变得比酷寒更加冰冷,不必在极北之北品尝寂寥。
“切,本大爷才不会在乎这种琐碎的事情。”
“‘我们望着不同的方向,却有一颗共同的心。’”伊万并未被对方的不屑所影响,自言自语般,“现在很讨厌的一句话,荒唐地很适合我们呢,同志。”
暗蓝色的矢车菊放在他手心,吉尔伯特恍然。借着身高差,他在仰角看到灰金发色的男人,逆光投下的琦异的阴翳,淡紫的瞳眸黯然。
“你的心中只有路德维希。”
“是又怎样?”吉尔伯特强作镇定。
“究竟何时,才可以染上我的颜色呢……”
自此以后,吉尔伯特的桌前,每天都会出现一朵暗蓝的矢车菊,用清水小心地供养在精致的花瓶,一丝不苟。
伊万再吉尔伯特与路德维希间筑了一道墙。
与阿尔弗雷德的明争暗斗使伊万渐渐剥离理智。吉尔伯特看到他如释重负地松开发射按钮转而部署柏/林/墙的修筑工作时,微微揪心。
自己也许,再也失去了与West相见的机会。
而他能做的,仍只是一如既往地出入克/里/姆/林宫,抱怨着伊万扩种的玉米比阿西的土豆差太远,暗自作着毫无意义的比较,同时向那道渐渐如绝望般延伸到尽头的墙投以忧虑的目光。
蓝色的矢车菊一朵又一朵地凋零。
吉尔伯特终于下定决心,接近那堵墙。
走向柏/林/墙的路途,格外漫长。
银灰大色的青年步调缓慢地逆行穿过熙攘的人群,路人纷纷侧目,看他琐碎地自言自语,神色茫然。
他的眼中只有路德维希。
还记得战火纷飞,他带着桀骜的神情将新生的金发孩童紧紧护在胸前,一路东来所向披靡。
还记得瑰丽殿前,他将王者的冠冕加于少年的额头,单膝跪地立誓作他的骑士。
还记得浅淡夏夜,他第一次被那俊朗的金发青年紧抱于臂膀之间,在某一刹那十指相扣双唇轻触。
还记得兵败沙场,他握住对方的双手,微笑着说即使全世界与你为敌我亦不离不弃……
“West那家伙,”吉尔伯特终于触碰到那堵墙冰冷的实体,泛起一丝苦涩的笑,“现在大概恨透了本大爷吧。莫名其妙打了败仗,还独自落跑了……”
琥珀色的眼瞳望向彼此依旧共享的那一方晦暗天空。吉尔伯特脱力地倚在墙上,顺着墙面延伸的线条向地平线望去。
他听到墙的对面同样熙攘的人群的欢声笑语。
他突然泪流满面,背对着墙面跪倒,失声痛哭。
破碎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冲撞在坚硬的砖质墙面上,形成深不见底的黑色旋涡将他完全吞噬。
他只有颤抖着音节一遍一遍念着West的名字,任由目所及处被大片大片的黑暗掩埋,头痛欲裂,几近晕眩。
这时,无边无际的纯白将黑色丄逼退。吉尔伯特慢慢抬起头来。透过指缝的罅隙,他看到极北之国的灰发青年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眼神中是严严寒冬的肃杀与凄凉。以他为中心,冷冽的寒气缓慢地发散开来。
他看到他微微地笑,逆着苍白的阳光。
“还在为那件事自责吗?”伊万俯下身,轻轻拭去他的泪水,笑容宛若孩童。
“他已经死了,墙的对面,只有胜利者而已。”
“不……他还活着……!”
“如果他的存亡都会使你痛苦的话,忘记他吧。他死了。路德维希,不复存在了。你是布/尔/什/维/克的一分子,现在是,未来是,永远都是。”
“啰嗦!”吉尔伯特紧紧捂住耳朵,大喊出声。
“路德维希一定是在恨着你的吧,那么,我总有一天,会为你彻底杀死他的……别担心。”
“……”
“即使他还活着,你们也……”
“请不要再说了!”吉尔伯特已濒临崩溃的边缘。
“哥哥!哥哥,是你的声音吗?”
“West!”吉尔伯特希望的火种重新被点燃,他循着声音的源头,伏在高耸的墙边,向另一端呼喊。
“West!我在……唔!”
之后的字句被融解成破碎的呻吟。
他看到自己被伊万紧紧按在墙上,侵占欲的吻中只有浅淡的愤怒与深邃的悲伤。他无力反抗,惟有遵照对方的引导,环上他的腰,伏在他的胸口微微喘息。
伊万挑起一抹诡异的笑容。
是的,只有我可以理解你的悲欢给予你一切所需。只有我可以排除万难引领你到向日葵的理想之国。
所以,即使让那个人分享你的美丽,我也会证明自己的强大,不择手段。
同样是坚韧的民族,若得以联合,必将所向披靡。
何必留我一人苦苦单恋。
“吉尔伯特,”伊万解下围巾,蒙住他琥珀红的绮丽双瞳,“你的眼中有我毕生追求的颜色,纯粹,炽烈,永世不变。”
“所以你必将作为我的一部分永存。”
晦暗天空那一日大雪纷飞。
黑色雄鹰的翅翼被冻结,破碎为尘埃,殒灭。
伊万的脾气越来越暴躁,他越来越不满意所经历的一切,不断向邻居们挑衅以封锁他们的经济来源。唯独对吉尔伯特,他有着近乎病态的温柔。
阅兵式一年较一年更为盛大,而掌握着足以毁灭世界千万次的力量的主角,却日渐苍白消瘦,仿佛承载不住胸口上数十枚沉重的勋章。
也只有象征荣誉的勋章,可以填补他那随着力量强大而显现出的深不见底的空白。
“这就是你的理想国吗?”吉尔伯特纤长的手指轻轻勾勒着他苍白却不减英气的脸庞。
“也许不是。”他苦笑,握住对方的手腕,“只是向日葵,一旦放弃追求阳光,等待的只有死亡。”
“你可以选择不做向日葵。”
“怎么可能呢……自从踏上这条道路,我就从来没有选择。我已无路可退。吉尔伯特,我需要你的力量。”
不断有人试图翻越柏/林/墙,被杀死或得以逃脱。
渴望统一的呼声渐起,游丄行示丄威的浪潮一日比一日强烈。
1989年11月,东/柏/林。
疯狂的人群再也耐不住煎熬,几十年积蓄的离愁,在那个严冬爆发。
赤红的镰刀旗帜被踏在脚下,那是只有经过战争磨蚀才会出现的凋敝色泽,在无边无际的人海中化为齑粉。
吉尔伯特远远望着墙这边他那被革命烧灼着的人民,阑珊之处,茕茕孑立。他可以清晰的感受到生命在体内一点点流逝,仿佛那堵墙每卸下一块砖瓦都有钝痛冲击着脏腑。
他尚有未完成的愿望,所以他还不可以这样离开。吉尔伯特艰难地移动脚步,拨开层层涌动的人群,缓慢地向墙边靠近。柏/林/墙上斑斓的涂鸦在他眼中扭曲成深不可测的黑洞,眩晕。
震耳欲聋的欢呼声迭起。吉尔伯特支撑不住,跪倒在地。他看到那堵墙终于被推翻,人们穿越断壁残垣冲向墙的彼端与亲人热切拥抱。
多么温暖的意象。他苦笑。
他看到四起的尘埃消弭殆尽之时,他朝思暮想的身影终于如此明晰地映在眼前。英气的眉宇间不再是昔日的不羁,而是沉淀出悲伤郁结的深邃。他听到他喊自己哥哥,近在咫尺满怀期待一如最初的最初。
他知道,他的West在等待着自己往常一般翻越那道隔阂,带着桀骜而温存的表情,拥抱然后团聚。
然而他终究没有踏出一步。
究竟在犹豫什么?他自问。
路德维希只看到墙的对面,那个高大的北国青年自身后揽住巍巍欲坠的他,蔽住他的双眸,深深地吻下去。
那是足以将苦寒之地终年不化的冻土消融殆尽的温度,如同向日葵毕生积蓄的阳光,都以极其和煦的方式付诸此处。
怎样温柔而悲伤的,末日之吻。
吉尔伯特轻轻拨开伊万覆在他双眼的手掌,以那双琥珀红的瞳眸,直视对方淡紫色的眼睛。
他微微地笑了,剥离逆反与嘲谑,仅剩下浅淡的温存。
“本大爷到死才发现,真正爱的是你这家伙啊。”
因为他的心中不再是路德维希,他无法作为国家与其共存,所以,他只能选择离开。
黑鹰墨色的羽翼有一刹那雪花般扬起在他们四周,而后纷纷陨落。夕阳的光辉温暖地流淌在纷扬的羽翼间,绮丽的剪影勾勒出光影斑斓,琥珀色在流质中晕染成大片大片暧昧不清的云翳。
他们将全部投入在这深沉而又缠绵悱恻的吻中。
桀骜的黑鹰终唳叫于苍穹的尽头,伊万怀抱中的银发青年,一点一滴化作璀璨的星辰扶摇而上。一吻结束,他的双手,最终一无所有。
六角的雪花一片一片落下,银白掩盖住这片土地的一切悲欢离合。整个东/欧在短暂的爆发之后,稍事休息。
雪花静默地落在伊万灰金色的发丝上,将黯淡的光泽同化为银白。他维持着原姿势不动,仰起头,表情是凄怅的微笑。
暗蓝的矢车菊,凋谢了一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