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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绯绯仙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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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母亲出自遗仙圣岛的蓬莱仙境,以裴氏女的尊号为裴氏立名,改良传承嫡系的咒法,坐怀望山。
我的父亲是惊才绝艳的潇洒散修,莲渡剑出,咒法雷动。
我的养父是天下第一的剑修,茅山玉至今镌刻二字,望苍。
提着名为商昉宝剑的长刀教授我武技,我也自幼享有家族所有资源秘法的特权。
弱水涤魂荡骨,望天塔行礼修习,为族中人树立模范优例,再让他们对比往届、对比传统来缩减、削去裴氏女不该拥有的特性。
日复一日。
也曾偶尔快活,多是繁琐至麻木。
不再保留特性,丢掉庸俗服饰妆容,去除轻狂放荡之行,仙送锦会固定、会打磨裴氏女的□□至魂灵。
沐浴荣光而生,秉尊名,着仙锦,承特位,理应传扬裴氏女的传统,为家族生,为家族死。
直到误打误撞入了弱水下的暗水地牢。
如果坐怀望山不是幻术,如果不是母亲裴绾青对其有所心得,如果不是裴非衣因此对同有幻术之力的弱水感触更加精微……这个困苦于世人眼瞳之下的牢笼,又会有多久被世人得知?
窥见水牢后的一夜,裴非衣久违地没有修习,却陷入不属于她的梦魇。
……
骨头疼,皮肉也疼。
摩挲后背粗糙深陷肌理的麻绳,泪水落下去。如果一辈子只是做个这样的小奴、这样不知理的乡野村姑,也好。
当来了人,来了白衣飘飘的仙人,玉带一挥,龙羽伞一撑,瞧——你不再拥有如此低陋的命运。
仙人为你送来玉锦缎带,饰上珍宝玲珑。
不必朝不保夕、不必残食素饮,原来是有能力活得更好,沾到这些……仙子的裙角。
裴非衣该如何形容,那濡慕、生怕连艳羡都是对裴氏族人亵渎的眼神。
只是这样的眼神被浸染成死寂,本可以忍受的粗鄙苟且的人生,来仙境走一遭,竟跌入更深一重的黑暗里。
“上好的根骨。”寄仙使抚摸她的头颅,下达她的命运,“为她上一副锁魂链,放进水牢里。关在裴氏女的弱水斋下方吧,如此纯净的灵力聚集幻化,也更有利裴氏女修行。”
寄仙使的容颜是那么平凡,好像来村子里选拔有仙缘孩童的是她,带着百千名和她一样有根骨一样的人出海乘舟到仙岛的是她,抽掉筋脉、让有灵气的人成为裴氏岛屿灵脉供养者的人,也是她。
……
裴非衣品尝到了作为裴氏女的代价。
每个人、每个人被关押、被剥离灵根被剥夺修炼的恨意,以换骨过后的刑法悉数交递给她。
每夜丑时,如期而至。那是人的情绪所能化作的利刃,切割、粉碎裴非衣重塑过后的肌肤内脏四肢骨干。
待到夜散天明,身躯上能被看见的伤痕再度褪去,她仍是风华绝代裴氏女。
不自觉捏紧了掌心,却被另外一只手拉住。在痛苦至日常的骨刑之前,裴非衣从未想过,原来人的情绪可以化作一把把刀刃,将爱恨憎恶诉,诸于人骨之上。
浑身汗涔涔的,半梦半醒间,裴非衣在床上辗转反侧,意识苏醒回笼,发现她原来在血祭池的鼎楼,床侧守候她的是商翊。
浑身痛意逐步消减,视线朦胧。她半撑起身子,薄被和某人的宽大外袍滑落下去,“一直在陪我?”
商翊收回先前被裴非衣握住的手,点了点头,“嗯。见你疼痛难忍,给你用了些方子,是流传的特殊咒法,没有副作用,只是约莫这两日会疲倦些。”
商翊轻轻捏住她的掌心,她的指甲幸免于与掌间的嫩肉深刻相恋。
裴非衣右颊那一团云似的晕红在白纸一般的肤色上,如同燃烧的血影之花。
“为什么总是你看着我,趋近于狼狈的状况。”她扯起一丝笑。
血祭池是一片血色,眺望远方可见遥远城池,天端仍是鱼白色。
估摸着疼痛的程度,如今也接近熹微了。裴非衣没空掩饰自己,懒懒地,靠在床侧与商翊讲话,“我也是要面子的。”
商翊轻声回答,另一手摸了摸她的发丝,“以后可以等着看我的。”
栗色的发,蓬松柔软的,起了一点汗,像是抚摸一朵栗子花。
……栗子树也会开花吗?商翊心想,只是都是毛绒绒吧。
裴非衣倒真想笑了,他跟哄人似的。看他风云云淡地同自己一般狼狈摔打吗,那倒是想象不出。
商翊的目光落在在裴非衣的眼里,透着鼎楼特意打造的晕红暖色的灯光,格外缱绻。
永远这般。
紫竹露,不挫玉,地牢火,浮生里,红莲境。
和这鼎楼中。
永远这般,永远深得我心。
裴非衣似乎从没碰到这样的人,有时呆,有时慧,不完全清楚身份、实力,在商翊身边可以素面朝天颐指气使撒气耍赖、也可以艳妆正衣没个正形,但两人的相遇和相处就从那莫名其妙从那个竹林开始了。
她想起那个拥抱,相触的额头,像玺苏一样柔软。
他的目光好像也很柔软,收敛的,流露一点温情,浮沉着青竹水流一般。
她喜欢他的目光。
她行动时从不想太多。
裴非衣倾身上去——
当温热的吐息洒在脸上时,商翊似乎有些愣,呼吸一滞,随即他反应过来,顺从地微扬起头。
十年如一日浸染在纯澈的弱水斋里,清新自然的气息,全然不似外表的张狂模样。
她搭在商翊肩上的手却给他留下两个淡淡的绯红指印。
“唔……”
没有什么技巧,裴非衣胡乱地主导,支起身子,捧住商翊亲够了,裴非衣放开手,坐回床上。
商翊睁眼,果然浮现起裴非衣想看见的情绪,她忍不住想笑起来,牵扯带来的余痛让她的笑声一段一段的,笑得身子发颤。
笑够了,裴非衣又撑起身子来,歪着脑袋笑问商翊:“怎么没什么反应?”
商翊眼里的懵还没散去完,如今又带起轻快来,带着笑音,先是问:“不疼了?”
然后又说:“你想我有什么反应?”他笑,“绯绯仙子?”
飞飞仙子?裴非衣笑作一团,最后爬起来,扒拉两下头发理顺了,一面赤脚下床一面谈着往事,“上次我来不容挫玉找你玩儿,让你给我这种天上地下难得的绝世奇才取外号,你就取个这么个?”
鼎楼的房间铺了柔软绒厚的地毯,商翊也不担心,站起身,把矮凳推回床底,随裴非衣来到梳妆台。
“不可爱么?”商翊学着以往裴非衣捏着玺苏脸蛋时的口气。
裴非衣拿起一盒素颜膏,回身看他一眼,戏谑道:“就那次地牢过后没两天,我带着礼物去找你,你就着那飞天造型的漂亮礼物想出一个飞飞仙子来?”
商翊回想当时裴非衣笑眯眯把一个木盒递给他,打开一看,是一个瓷器造型的雕塑小猪。
粉嘟嘟的,穿金戴银。脸蛋涂红,蹄挽飘带,飞天舞蹈状。
倒是奇特憨趣。商翊跟面前的飞天小猪仙女解释说,“是绯,绯红的绯。”
裴非衣拍了拍另一个软凳,示意他坐过来说。她对镜自照,“我的样貌没得说,但你不觉得不对称很奇怪吗?”
商翊:“玺苏的脸倒是对称了,你觉得它很好看吗?”
裴非衣眯起眼睛笑。
首饰盒的玉珠在指头的随意拨动下滑动,和笑声相得益彰。
她支起一只手臂,靠着,眯了一阵眼,再度睁开,眼波转过去:“那咱们现在就是一条船上的蚂蚱了。方才云佩佩与我传了音,咱先去烧雪城,把邪心冥石给楚门客栈,我则再去找个邪心冥石的替代物,到时候去蓬莱有用。”
裴非衣粗略地说了说她的计划:“元阳狮目与邪心冥石,遮却天眼,蒙蔽地心。我呢,先进弱水斋,掀开水牢,再让千年玉王首吸收弱水灵气,裴氏族人也就成不了多大气候了……”
“我已制作了百来件信函,到时候借着你的卷轴发往上妙界有些威望的世家。等弱水屏障一散,那些接了信函登岛的家族人便是水牢的见证人。到时候公之于众的审判,就可以登场了。”她随意说着,轻松的口气,好像满不在乎自己既是罪孽的揭开者,也是身不由己的罪孽的一部分。
“要是这弱水屏障弱一点,对、比同等级的不瑕宗的护山大阵弱一点,我也就不用上望瑕门了。”她笑了下。
“那就遇不见我了。”商翊安然看着她,视线专注,是一缕窗檐投进去的微光,不刺眼,但明亮。
裴非衣干脆歪了歪身子,慢悠悠地栽倒在他身上,“因祸得福呀。”她说。
祸福相及相依,结识商翊,却好像是一份只有福没有祸的机缘。
她想起不容挫玉的香气,木香与书香、还有植物的香气亲热地挤在一起。商翊有时也给她泡茶,她把书摊开在脸上晒着太阳小憩,快转醒时嘟囔一句“不要铁观音”,而后商翊煮好的茶揭开茶盖,里面是甜蜜的果茶。
有着甜橙片、小茶冻和小灵果,两三根形式主义的绿色茶叶飘在上面,商翊迎接她的目光,“这种茶,甜味儿的。”
她总觉得这些日子很好,撸兔子、摸玺苏,自由自在,快快乐乐,不喜欢曾经的几年复几十年,在别人眼中、在族人眼中艳羡不得的存活。
她闭上眼,又睁开眼:
不会再有那样的生活了,不会再入梦那些余生锁在水牢中的人们了。
我要改变,我要。
纵有私情,宁以天下判此作为。
我对裴氏的感情,在一日日的骨刑中散去。
那是我的家族,那是培育我的血亲。也是我恨意的来源。
弱水之下的水牢,人们的恨意,刻上我的骨。
这是荣光,这也是罪。
裴非衣缓缓睁开眼,她将带着玉王首与牢中人的审判,裁决仙岛蓬莱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