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转(二) ...

  •   燕仡归来时已近黄昏,息阕本坐在海棠树下与魏天和对弈,见他进门,欢快地迎上去:“怎么才回来,吃饭了吗?我听说……”
      燕仡:“嗯。”径直走向院内。
      息阕有些奇怪,匆匆向魏天和道别,一路跟着他回了房间,小心翼翼地看着燕仡的脸色:“……你怎么了?”
      燕仡疲惫地摇头:“没事。你去玩吧,我一个人待着就行,明日清晨启程去朝鹿。”
      他需要时间好好梳理一下一切的来龙去脉,他以为自己想通了,可是并非如此。中洲与朔洲边界纠纷积怨已久,数年以来他领兵与蛮人交手,从未有过败绩,甚至攻下了苍夷郡。在遇到息阕之前,他正和草原之主达呼尔王——古尔沁贺述,以及他所统率的瀚海六盟鏖战已有月余……
      息阕:“不玩啦,我今天和落落姐姐上山采药去了,一回来就被魏掌柜抓去下棋,我又不会,他还不让我走,烦死人了。”
      ……决死之际,天家圣旨一路快马加鞭,命他速速班师回朝,不得延误。他心中疑窦丛生,却也别无他法,只得带领五万将士从明月关以北的朔洲土地,经由苍夷、风岐二郡,到达赤戡河时,遇到城中精良埋伏,刺客俱身披赤练甲,戴修罗面具,来去如鬼魅。他与将士们且战且退,然而城中毒烟弥漫……
      息阕:“我听落落姐姐说,他们今夜迎冬神,有很多好吃的,你去不去嘛?”
      ……燕仡记得的最后一幕,是落日沉沉,赤戡河面一片腥红,分不清残阳还是鲜血。再醒来就是息阕在眼前唠唠叨叨……
      息阕:“我问过了,迎冬神呢是你们中洲特有的一种活动,今天是葭月三十,明天是冬月初一,求冬神保佑你们平平安安地过完这年最后一个月,求来年的收成,落落姐姐说还能求爱情,要是谁家的少年和姑娘看对眼了,就互送彩绳,表明心意,明年开春正好结亲……”
      燕仡:“……”
      息阕:“我想去我想去我想去陪我去嘛。”
      “去什么?”燕仡完全没听见他之前说的话,只是思考时感到息阕在耳边叽叽喳喳的,令他心神不宁,于是随口道,“去吧。”
      息阕:“!”
      息阕以为至少还要再磨上一刻钟,没想到燕仡这么快就答应了,简直是意外之喜,当即兴高采烈地拉着他出门:“时候不早了那我们快走吧!”
      等到燕仡终于明白过来,已经为时已晚,追悔莫及。

      迎冬神会已经开始了,有敲锣打鼓的长龙队,有五花八门的傩面戏,还有路边支起的临时摊贩,卖一些点心物件之类的。走在这样温暖热闹、充满烟火味的街巷上,人是不会觉得悲伤的。
      “怎么样?心情好点儿了吗?”息阕问。
      燕仡心中一动,此时方明白息阕的用意,朝他笑笑:“嗯。你有什么想买的?”
      “我想……嗯……我想你过来。”息阕冲燕仡招招手,转头拉着他往潮水般涌动的人群中去了。燕仡不明就里,只得跟上。
      旌楼立于黎门镇的西北角,若在战时,这就是守关、瞭望的戍楼,但现下太平盛世,边关的烽火再如何连天,也决计不会烧到朝鹿城来,所以旌楼上静悄悄的,一个人都没有。
      “来这儿作甚?”燕仡问。
      息阕不答,爬上高高的旌楼,将整个村落尽收眼底。
      黎门是一个小小的镇子,数十户人家蜿蜒盘桓在云渠山脚,黄昏时分一盏一盏地点起灯笼,远远地照见暮色中的兰络河水缓缓流淌。
      “真好看啊。”息阕说。
      旌楼的四角飞檐下挂着一串铜铃,风吹日晒,已经不再发出声音。从那铜铃向外望去,一轮明月高悬于山河之上,好似一盏孤灯,飘飘渺渺。
      “我救你的那天,也是这样一个夜晚。”息阕轻轻说,“我抵达赤戡时,它已经变成一座鬼城,没有活人,只有成片成片的尸体。”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起死回生的药我只有一粒,想着随便救一个是一个,至于为什么是你,这大概就是凤尾雎神的指引吧。”
      “那粒药救了我,你就会死,何苦来哉?”
      “……我当时没想那么多,我只是觉得,活着啊,活着多好啊。”息阕说,“我救了你,是我的事情,并不意味着你对五万将士有愧,你明白吗?有愧的是陷害埋伏你们的恶人,你要替他们向恶人报仇,替他们沉冤昭雪,不能让他们背负着谋逆的名号白白牺牲。”
      “你可以感到悲伤,但不能和他们一起死。你要活下去,替他们所有人活下去。”
      燕仡的五指深深地嵌进掌心里,最后泄力般地松开了,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他什么都没有对息阕说,息阕却什么都知道。他洞悉了前因后果,洞悉了来龙去脉,洞悉了燕仡日夜辗转反侧的心结,并且亲手为他解开。
      “谢谢你。”燕仡最后说。
      “没事啦,”息阕笑着坐在栏杆上,将燕仡的肩膀扳过来,令他直视自己,“你开心一点嘛,我知道明天进入朝鹿后,愈加前途未卜,凶险万分,所以此刻的快乐才是更为重要的。”
      燕仡终于笑了:“你这一套倒真是栎人贵族的作风。”
      “我们分野城有一个习俗,婴儿出生后,要用琼浆玉露点在他的额头。雎神来饮,啄吻他的额头之时,也将福泽庇佑带给了他。我们栎人都是雎神的子民。”
      月光下,息阕向燕仡凑去,与他额头相抵。
      “行啦!这样等于雎神也亲过你了,我会请求雎神把我的福泽庇佑分你一半的,不用担心啦。”
      山河上悬着一个月亮,而息阕双眼弯弯,笑意盈盈,眸中微光闪烁,大夜里就这样望着他,好似流落人间的另一个月亮。
      长久以来燕仡确实缺失着什么。他的祖父身居高位,卷入朝堂斗争,一夕落败沦为罪臣,全族被贬斥到铜鹤城,永世不得录用。从小到大,他听得最多的训诫就是要好好读书,好好习武,重新光耀燕氏门楣。他被教着仇恨,仇恨政敌,仇恨蛮人,唯有息阕,告诉他爱和活着。
      燕仡看着息阕,荧荧中受了那盏月色的蛊惑,令他在黑夜中也想奢求一株属于自己的烛火。
      他低头去吻坐在栏杆上的少年,那吻起先只是触碰,后来就变成了厮磨。这举动完全出于无意,他没有想那么多,甚至连那吻的含义都不甚清晰,只是在一瞬间有种不得不做的冲动。
      息阕的背脊挺得笔直,一双蝴蝶骨振翅欲飞,坐在栏杆上仍比燕仡矮了半个头。他紧紧攥着燕仡的衣袖,不知进也不知退。
      月光朦胧地洒下来,将他们的剪影映在古旧的墙面上,好像一幅隐秘的情画。
      万籁俱静。

      良久,唇分时,二人的耳尖都红红的。
      燕仡注视着息阕的双眼,带着几分笑意,温柔地说:“下雪了。”
      息阕怔怔了一会儿,扭头朝外看去,只见天地间飘雪如细沙,轻柔地落在掌心,转瞬即逝。
      在那一刻息阕忽然想到了很多事情,譬如生和死,譬如责任,譬如命途和归宿。他和燕仡一样,都是肩上担负着众生的人,正是那些大而芸芸的事与物横亘在他们中间,才显得这一刹那的爱和欢愉弥足珍贵。
      燕仡自然地朝息阕伸出手,牵着他走出旌楼,街上的迎冬神会仍在继续着。
      雪停了。

      那天从旌楼中出来,夜已经深了,长辈都渐渐散去,回家休息,只剩年轻的姑娘和小伙,仍然在继续这场宴会。人群之中,黎落终于找到了他们,大老远地冲他们招手:“这里这里!”
      空旷的祠堂前燃着一人高的火堆,数十盏天灯依次升起,如同繁星点点,照亮了一方夜空。
      朝鹿城下一片盛世太平之景。
      “多好呀,”息阕一本正经地说,“正是因为有像你一样的将士戍边卫国,大家才会如此幸福,这些都是你们的功劳。”
      是吗?燕仡一时有些恍惚。
      原来是这样吗?
      他从前一直是被仇恨指使着前进的人,终于也有人告诉他,他所带来的不仅仅是风霜和杀戮,他将蛮人的铁蹄拒于关外,守护了那轮朗澈的明月和无数长安的夜晚。
      黎落面色酡红,正与几个年纪相仿的姐妹笑着闹着,许是有些微醺。女孩儿们皆盛装打扮,穿着锦织长裙,披帛上绣着仙鹤芙蓉白兔的图案,额心点了花钿,步摇坠坠,绕腕叮当,顾盼生姿。其中一名俯在黎落耳边,悄悄说了什么,她们便都笑了起来。
      黎落摇曳着走过来,少女娇羞万千,一颦一笑都是画。她抬眼对燕仡笑了笑,塞了一件物什到他手中,接着便跑了。
      燕仡低头一看,愣了一下,随即满脸无奈。
      那是一截彩绳。
      他下意识看向息阕,生怕小朋友不高兴,然而息阕眉目间含笑,比任何风景都动人。
      “有人喜欢我的大英雄,我也高兴的,”息阕轻轻说,“我也喜欢我的大英雄。”
      “我也喜欢我的小喜鹊。”燕仡说。
      冬月的雪啊落了又停,满天星空,满地月光,对岸的烟火声声,燕仡牵着他的手,这是息阕最想留住的夜晚。
      这是他永生难忘的最后一个夜晚。

      晚秋的雨季终于过去,当清晨第一缕阳光照在云渠山上时,燕仡与息阕已经坐上了老人的马车,向着霞光中的朝鹿城行进了。
      老人手握缰绳,燕仡和息阕二人坐在车厢里,旁边是满满当当的干柴和木炭。
      黎门镇到朝鹿城只需半日,晌午未到,马车已行至朝鹿城的正北门,入城的人不多,很快就轮到他们了。
      “一会儿官兵来查我们怎么办?”息阕问。
      燕仡戴着面具,大半个身子都隐在车厢的阴影里,看不清他的表情。息阕恍惚想起他们初次逃亡的开端,与现在几乎如出一辙,命运兜兜转转,给世人留下琢磨不透的复诵与回音。
      “放心。”燕仡说。
      息阕喃喃道:“我们都活在雎神的梦中……”
      燕仡记得他说过的这句分野城的古老谚语,便随口接道:“雎神还在茫茫彼岸中飘着。”
      “……不对,”息阕望着窗缝中漏进来的一线阳光,“雎神终将归来。”
      “什么人在里面?出来检查!”官兵吼道。
      “怎么办?”息阕以眼神示意燕仡。
      燕仡好整以暇地出了车厢。
      正北门内,一名白衣少年朝官兵们微微一揖,礼貌道:“这二位是国师的贵客,我便领他们先走了,不劳各位费心。”
      “我们按例行事,什么时候轮到你这毛头小子插手了,边儿去!”官兵向来与他不和。
      “不是我想插手,”少年冷漠道,“而是国师有令在先,务必要我将人带回。”
      少年淡淡地瞥了燕仡和息阕一眼,不知是不是错觉,息阕觉得他在自己脸上停留的时间好像更长一些,还有一丝锋利的感觉。
      息阕打了个寒战,下意识抬头去看燕仡,燕仡却没有反应。
      “国师有言,见物如见人,”少年从宽大广袖中取出一个锦盒打开,里面是一方玉玺,“阁下与我作对便是与国师作对,与国师作对便是与我大烨作对,该当何罪?!”
      “你……!”
      一番有惊无险,燕仡谢过卖炭翁,与息阕一同乘上了国师派来的华贵车舆。
      少年面无表情地坐在窗边,气氛一时间降到了冰点,息阕大气不敢出,怂怂地缩着脖子。
      “白术……”燕仡试图开口。
      “莫要谢我,”名唤白术的少年打断他,“我可担不起,燕大将军。”
      燕仡:“……”
      有故事吗?有故事吗?他俩有故事吗?息阕的小脑瓜快要好奇疯了。
      “你到底在想什么?”白术皱眉道,“你意图谋反的谣言已经在朝鹿城传开了,人人皆知,你还敢这样回来?这次是有先生保着你,若先生因你而出事,我把你剁碎了喂鹰。”
      “你都说是谣言嘛,”息阕忍不住为燕仡打抱不平,“他没有谋反,他当然要回来。”
      “我知道是谣言有什么用?满朝文武可不这么认为。”白术看了息阕一眼,嘲道,“这小麻雀你哪里捡的?还挺护着你,怎么,口味变了,去章州新找的小情人?”
      新。找。的。
      小。情。人。
      息阕的双商从来没有这么在线过,头顶上的小警报器嘀嘀作响,立刻识破白术的隐藏身份。
      他是前任!!!
      这个燕仡长得老实巴交的,怎么处处有情债!黎落姐姐他就忍了,这个叫白术的又是怎么回事!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不是小情人,”息阕恶狠狠地咽下一口气,决定将燕仡押后再审,暂时一致对外,“已经定亲了,明媒正娶的,年后就回分野城完婚了。”
      白术:“……”
      燕仡说:“嗯。”
      息阕一瞬间实实在在地有爽到。

      大隐于市,从渊阁坐落在朝鹿城最繁华而昂贵的地段,翠竹环绕,静谧无声,顺着一条曲径幽幽地通往深处,那是姬氏世代生活、学习的地方。
      上古有三神,从北至南依次为瀚海狼、白灵鹿和凤尾雎,他们带领着七家近臣打败了魔族,从此广袤的陆地上人族生生不息,欣欣向荣。魔族二王被驱逐到极北和极南的禁域,掌管着黑暗和白昼,他们是烛龙和漠蟒。
      在漫长的时间里,三神陨落,无人知晓他们的去向,唯有天上的辰光指引着七海的子民。那些被称作“神谕”,只有被选中的家族才能解读,譬如中洲姬氏,朔洲隗氏,以及章洲苏氏,他们被尊称为“大占星师”,洞悉着世间一切生死与命运。
      姬昭站在前厅的屋檐下,外头阳光普照,从渊阁这会儿却下着濛濛的雨。他长身玉立,一袭白苎衣,所望的方向,正是燕仡等人来的小路。
      “老师。”燕仡恭恭敬敬地朝姬昭行礼。
      姬昭摸索着想走下台阶,白术连忙过去搀扶着自家先生,他便得以走到燕仡身旁,像许多年前,他在洛邑学宫里第一次见到少年燕仡一般,拍了拍燕仡的肩膀。
      霜雪年年催人老,可姬昭还是一如从前,双目紧闭,云淡风轻地站着,根本看不出年纪。
      息阕看着他的盲眼下方,右颧骨上,停着半只血红的翩翩的蝶。

      白术扶着姬昭,领他们入室,屋内点着熏香,混着薄荷和绿竹的气息。
      “白术,你去带着这孩子,燕侯,”姬昭淡淡道,“二皇子回来了,随我一道去叙叙旧吧。”
      息阕:“……?”
      燕仡摸了摸他的脑袋,于是息阕就在一头雾水中,被心中假想的情敌给拎走了。
      冬月初至,寒风料峭,但偌大的从渊阁却温暖如春。息阕沐浴更衣,换了干净的中洲少年装束,穿着一袭雪白的素衫,盘腿坐在暖塌上,磕磕绊绊地梳着长发。
      “为什么带我来泡温泉啊?”息阕问。
      “因为从渊阁不收小泥巴怪。”白术说,“困不困?睡一觉,你未婚夫应该就办完了事情,过来接你了。”
      “不困。”息阕说,“他们在谈什么?二皇子是谁?姬昭先生为什么要帮我们?”
      “先生不是帮你,”白术冷漠地说,“他是在帮整个大烨王朝。”
      “你说话为什么总是没有表情?你们中洲人都这样吗?”息阕就像一个连珠炮弹,“你是只回答最后一个问题吗?那你和燕仡以前是什么关系?”
      白术:“……”
      白术:“没有关系。”
      白术:“真的,大哥,我的人设就是看燕仡不顺眼,我的爱好就是嘲讽,别问了,放过我吧。”
      白术:“你想不想吃果干?”
      息阕心平气和地说道:“不想。”
      息阕反客为主:“我想吃蒸羊羔蒸熊掌蒸鹿尾烧花鸭烧雏鸡烧子鹅卤什锦酱鸡腊肉松花小肚晾肉香肠十锦苏盘熏鸡白肚清蒸八宝猪。”
      白术:“……”

      白术事务缠身,陪着息阕用完午膳就离开了,过了一会儿差人给他送来了点心。息阕独自在空旷的客室待了许久,从窗外望去,雨落个不止,竹林一片烟。
      轻纱幔帐悬在堂前,被穿堂风吹拂,影影绰绰的。息阕偶尔能看见几位侍女从走廊上经过,除此之外,整个从渊阁安静得听不见任何声音,人走进这里,好像一滴水汇入了海。
      檀香燃了几段,息阕静静地坐着,不知何时,雨停了,夜幕降临了。
      昏暗中,有人轻轻走到他身边坐下,息阕抬头看去,却是姬昭。
      他穿着繁复的华服,仍是一身雪白,眼上蒙着一条丝绸,在脑后挽了一个髻。他如一株竹,端庄而淡然,令息阕想起了从前学的中洲诗歌,“昭昭君子,其仪一兮,心如结兮”。
      “我刚从宫中回来,”姬昭笑道,“顺道看看你。”
      “姬昭先生,”息阕问道,“天上的星星真的能给人们所有答案吗?”
      “自然是不能的。”姬昭微笑地看着他。
      “那为什么世间还需要大占星师呢?”
      “因为我身为从渊阁后人。”姬昭说,“辰光指引着世间运转的方向,聆听神谕,这是我流传于血脉中的宿命,也是我与生俱来的责任。我有我的宿命与责任,你亦如此,燕仡亦如此,世间众人皆如此。”
      “你想找我要什么答案?”姬昭静静道,“在你提出这个问题的时候,你心里就已经有了答案,不是吗?”
      息阕沉默了许久。
      一更鼓过,窗外望去,一片星河闪烁。
      息阕记得另一个这样的夜晚,他和燕仡流亡至云渠山,他从昏迷中苏醒的那个夜晚,在那个山洞前看见的景象,与现在如出一辙。
      风声,雨声,暮色,月色。
      夜晚是相似的夜晚。人有多么不同呢?
      那时息阕坐在天地间,错觉一瞬便是永恒了,他恍惚以为找到了归宿。
      “我在赤戡河畔救出燕仡之后,他疑心重重,一直在问是谁派我来的。”息阕低落地说,“他为什么就没有想过,我跨越了三陆七海,仅仅是为了换他一命呢?”
      “……因果相错,功过相抵,世间大致如此,人生难得圆满。”姬昭道,“缘分早在你们相遇的那天就耗尽了,走到这里已经很难,不要留遗憾就好了。”
      息阕懵懂地抬眼看他。
      “去见二皇子之前,燕仡恳求我,一定要救你一命。”姬昭说,“我虽洞察天意,却没有救人的法子,只有一句劝诫:有些事情并非如你所想那般不堪,逃避了这么久,该回去面对你的责任了。”
      “苏赫达那·翎霄。”姬昭轻轻道,“你是章洲苏氏的后人,分野城的王子,对吗?”
      息阕怔了一会儿,最后终于忍不住抽泣起来,他不知道自己在哭什么,只是心里悲伤极了。
      仿佛他拼尽全力追逐燕仡,到头发现一切都是徒劳,横亘在他们之间的,并非一两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而是隔着万山千水,一整个世间。
      他隐姓埋名,费尽心思逃离的,不是分野城的金丝樊笼,而是他的命途和归宿。
      姬昭轻轻拍着伏在自己腿上嚎啕大哭的息阕,盲眼望向窗外,山河微明,星斗睡河汉。

      午时三刻。
      燕仡看着息阕被白术拎走了,跟随姬昭,穿过曲曲折折的走廊和楼梯,来到一处精巧密室。之后姬昭便向他告辞,受诏入宫去了,燕仡推开密室的门,只见二皇子陆洺,正端坐其中饮茶。
      “末将燕仡拜见殿下。”
      “燕大将军!”陆洺起身道,“快入座,莫要多礼。”
      “臣有要事相告……”燕仡还没说完,陆洺却比他还急切,打断道:“我知你被小人陷害,幸而征北侯有将星入命,福泽庇佑,平安无事,不然我大烨恐怕真要为奸臣当道了。”
      并非什么将星入命,燕仡心道,只是有人愿意以命换命罢了。
      燕仡离开洛邑学宫之后,并未立刻从军,而是在太章叠阙宫奉了几年差事,便是给二皇子陆洺做护卫。那时陆洺与他一见如故,互为知己,也正是陆洺知晓他的抱负,推荐他入伍,靠着血汗功劳一步步累积,终于成为了征北侯燕大将军。
      近年圣上病重,太子与四皇子针锋相对,党同伐异,朝堂人人自危。在夺嫡之争中,燕仡成为了双方拉拢的对象,但他不想站队,又因与陆洺私交密切,被太子和四皇子误认为他和二皇子一伙,也觊觎着至尊之位。
      他们二人本无意争嫡,被这么一闹,忽然间就真的变成了一条船上的蚂蚱。
      陆洺的母妃早逝,在太章叠阙宫中无权无势,如今更是处处受到针对和排挤。至于燕仡,在朔洲所向披靡,被一道假圣旨召回,途中放松警惕,便遇到埋伏,还被传了“谋逆”的谣言。
      “此事手段狠毒,弃家国于不顾,不像太子的作风,”燕仡道,“我推测是四皇子所为。”
      四皇子陆常的母妃,曼殊夫人,是章洲分野城的贵族。分野一向散漫,任凭中朔如何纷争,从不掺和。如今陆常大肆夺嫡,背后必定有曼殊夫人的支撑,这意味着——
      中洲式微,分野城背后那只沉寂了多年的手,终于想来推一把了。
      所以燕仡不论冒着多大的风险都要回来。
      所以姬昭出面帮助掩护。
      他们只有一个共同的目标:守卫他们世世代代守卫的大烨国土和朝鹿王城。
      “燕大将军,你的仗无法再打了,”陆洺皱眉道,“我今天来是要告诉你,他们准备派我为质,前往朔洲开云城,向蛮人求和。”
      燕仡刚刚抵达朝鹿城,对当前的形式一切都尚不清楚,听见陆洺的话,不禁感到惊异。
      “父皇重病不起,被牢牢地掌控在后宫的曼殊夫人手里,一切大小事务其实都是由她决定,就连四弟,都不过是她的一枚棋子罢了。”
      “他们这是要亡国?!”燕仡心中愤恨,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为今之计,或许只有令太子带兵逼宫,将她逐出去了。只是不知太章叠阙宫中情况如何,有多少人已经倒戈,这条道路生死未卜。”
      “不,”陆洺镇定道,“还有一个方法,只是需要你的帮助。”
      他长跪而拜,向燕仡行了一个大礼,燕仡慌忙俯首,隐约察觉到了什么。
      “末将愿闻其详。”
      陆洺说:“由我去登那九五之位。”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