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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转(一) ...

  •   息阕在浑身剧痛中睁开眼睛。
      他发现自己在一个山洞里,伤口已经简易处理好了,身上盖着燕仡的衣裳,燕仡坐在不远的地方生火。
      “醒了?”
      息阕点点头,挣扎着坐起来,盖着的衣裳滑落了,露出白皙的肩头和锁骨下方那一行赤色咒文,正在一阵一阵地发烫。
      “你……”燕仡瞧了他一眼,想到息阕之前说的“谁看谁娶”的胡话,立刻收回目光,转念一想看都看了,看一次和看两次又没差,于是义无反顾地看着他。
      息阕这回倒没什么反应,抬头望去,灰暗天空下盘旋着一只红色的鸟儿,他伸出手,鸟儿便乖乖停在他食指上,歪着头打量他们。
      燕仡觉得眼熟,想起这正是之前在车舆里见过的那只,不免有些好奇。
      “这种鸟儿名叫琴莺,”息阕主动说,“有着最为婉转动听的歌喉,雄鸟与雌鸟终其一世,死生相依。分野城的栎人贵族爱慕它们,不惜花费千金求得一只,可是一旦与伴侣分开,琴莺就再也不会发出任何声音了。”
      “章洲流传着许多诡谲秘术,其中有一种寻人的法子,便是用雌鸟的血在人身上刺下印记,那么无论天涯海角,雄鸟都会追随而去。”息阕淡淡地说,“那些刺客就是靠它找到我的。”
      息阕轻轻拂去琴莺黛蓝色羽毛上的水珠。
      上弦月初升,高悬空谷,山中入夜一片寂静,只有梧桐叶上秋声阵阵。
      “下雨了。”燕仡说。
      “是啊。”
      息阕难得有这么安静的时候,坐在山洞口上,望着外头的雨水和星辰。过了许久,燕仡终于烤好了一只野兔,撕了大半腿肉,喊他吃饭。
      “之前……在崖边的时候……你对都昊旷说的话,”燕仡罕见地有点支吾,“是真心的吗。”
      “什么?”息阕头也不抬,“当然不是啊,我那时候以为必死无疑了,就想着不管怎样都要骂他一顿,不然血亏了。”
      燕仡:“……”
      燕仡沉默半晌,一把夺过他的兔腿,“不给你吃了。”
      “哎?!你这个人好反复啊!”息阕想他逃亡那十几日都没怎么吃东西,自己现下也无甚胃口,假意争夺一番,便给他了。
      息阕自己的衣裳还没有烘干,暂且披着燕仡的外袍。燕仡穿着短打,赤裸着上半身,露出的黝黑皮肤上新伤旧疤和铁隼刺青交错,看着心惊。
      “那个叫都昊旷的人,”息阕无所事事,终于忍不住问,“是你很好的朋友吗?”
      “是吗?”燕仡语气淡淡,仿佛陷入了遥远的回忆中。
      “我十四岁去参加武闱,那时空有一身蛮力,却连一本完整的兵书都没读过。他是铜鹤城太守的次子,天赋极高,却因为是庶子,常年不得重视。我在校场上拔得头筹,到了策论,只能对着满卷子的题发呆,一道都写不出来。正以为我要回家种田的时候,隔壁桌突然扔了小纸条过来,我照着抄了几笔,就被录取了。”
      “那人不是别人,正是都昊旷。我如愿以偿,得进洛邑学宫。问过他为何帮我,他只说我们同乡一场,今后一起可以互相照拂。”燕仡说,“可是燕氏罪臣之后,学宫里多得是朝鹿城的王公贵族,瞧不起我,一群人把我堵在偏巷拳脚相加,这种事常常有。我自是不会认输,次日去上学,夫子见我一身的伤,不由分说就罚我一天苦役。都昊旷知道了,我去哪儿都要跟着,若是挨打,他拼命拦在我前面,被罚的就变成他了。有一次休假回家,他爹听人说他在学宫打架斗殴,让他在祠堂跪了三天,双腿差点废了。”
      “我偷偷去看望他,问他究竟为什么待我如此好,他说……”燕仡停住了。
      息阕:“他说什么?”
      “罢了。”燕仡摇头,“那时我当他是我此生挚交,如今你问我,他是不是我的朋友,我却真的不知道了。”
      那是息阕第一次听他说起自己的经历。
      只是他仍有不知,十年前的铜鹤城里,太守府的祠堂里昏暗,唯余窗沿漏进一缕天光。十五岁的都昊旷挨了家法,浑身是伤,依旧嬉皮笑脸地冲着燕仡说话。
      “因为我觉得啊,你以后肯定会成为一个真正的将军,一个顶天立地的英雄。”
      息阕看起来懵懵懂懂的,天真无邪不通世故,却总是能摸索着走到最正确的地方。
      二人静静坐着,火光噼里啪啦,映着燕仡沉默的侧脸。
      “那接下来怎么办呢?”息阕问。
      “之前我们掉入瀛海,竟是顺着兰络河,漂到了云渠山中。”燕仡道,“我醒时是第二天正午,幸好有那锁链,不然被激流分开,我真不知道该上哪儿去找你。你昏迷了整整三日。我算过了,一直往北,不出几日,就能抵达朝鹿城外的村落了。”
      “朝鹿城?!”息阕惊了。
      “是的,”燕仡道,“我也有些诧异,一切都像是冥冥之中,有人指引一般。”
      “分野有一句古老的谚语,”息阕说,“我们都活在雎神的梦中,雎神还在茫茫彼岸飘着。”
      “听着,”燕仡道,“我之前判断有误,此去朝鹿,凶险万分。到了城镇里,你就通知你那势力遍布三陆七海的兄长,让他们带你回去,别再跟着我了。”
      “啊?”息阕猝不及防,“你……你又要丢下我啦?”
      “什么叫又,我何曾丢下你过……”燕仡头疼不已,叹了一口气,拾起一片梧桐落叶,放在息阕手心,“小时候我听老人家说,三神创造了七海,白鹿掌管着中洲。”
      “白灵鹿神走过的土地隆起,形成了云渠山;白灵鹿神饮过的水源流淌,形成了兰络河。鹿蹄印在树叶上,每一片叶就是一个人的一生,我们所有人的命运,都在鸿蒙太初之时,已经写好。”
      燕仡说:“你还年少,不懂相逢有时,别离亦有时,以后就习惯了。”
      “我不小!”息阕眼睛红红的,“我十八岁!已经成年了!”
      “十七。”燕仡说。
      “马上就十八了!”息阕气鼓鼓的,“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自己分明不信什么白灵鹿神,就知道拿出来骗我!”
      燕仡:“……”
      “而且我根本没有什么九重天的哥哥,也没有什么指甲尖尖的姐姐,”息阕索性跟他摊牌,“我之前说的都是诓你的。”
      燕仡:“…………”
      “我已是息氏唯一的子嗣,族中术士说我身贵命薄,不准我出门半步。”息阕继续说,“我离家出走,就是想多看看这个世间,春花秋月了了,我死而无憾。”
      战况相持不下,息阕狠狠瞪着燕仡,燕仡知道他又要开始拿手的一哭二闹三撒娇,于是提前缴械投降。
      “罢了,”燕仡道,“睡吧,改日再说。”
      息阕知道这就是妥协了,开开心心地趴在火堆边上,干燥温暖,舒适愉悦。
      燕仡静静待了许久,一直坐到月上中天,焰光微熄。
      “世间皆苦……”他给息阕盖了件衣裳,这时才敢凝视息阕稚嫩的侧脸,那么小那么软的一只,天真又漂亮。
      “你没见过是好事。倘若真的想看,天地浩大关不住你,何必执着于我。”他低声道。
      息阕蜷缩成一团。仿佛已经陷入梦乡。
      燕仡叹了口气,躺在他身侧,昏昏沉沉,不多时也阖目睡去。

      夜里山雨停了,风也止了。
      息阕睁开眼睛,一双碧玉般的眸子在缥缈月光下显得分外清澈,神色却带着淡淡悲哀。
      “可对于笼中之鸟来说,”他轻轻道,“第一眼所见的,就是整个世间了。”
      息阕一点一点凑过去,飞速在燕仡的唇角啄了一下,然后翻身躲到角落里,紧紧裹着身上盖着的燕仡的衣裳,心如擂鼓地睡了。
      不得於飞兮。
      使我沦亡。

      翌日清晨,息阕在清亮的乐声中醒来,他走出山洞,看见燕仡斜倚着一棵梧桐树,唇边横着一支刚削的竹笛,吹奏一首不知名的小调。
      息阕抬头望去,霎时一轮旭日出山,千万金光穿过茫茫白雾,沉睡的云渠山缓缓苏醒过来,兰络河水哗哗流淌,草尖上结了一层细细的霜,流转着朝阳的光华。
      竹笛小调先是婉转悠扬,而后转为高亢,一声长啸,惊起林间亿万鸟雀,争相散向遥远天际。
      曲罢,燕仡收起竹笛,看见息阕,朝他微微笑了一下。
      息阕简直受宠若惊。
      “你笑起来好好看啊,”他立刻回过神,整个人扑到燕仡身上,用手指戳着他的嘴角,“年轻人不要总板着脸,多笑笑嘛。”
      “快下去!”燕仡佯怒着把他丢开,“洗把脸来吃饭。”
      满山红叶,流云聚散,群雁南翔。息阕又何曾见过这等美丽的风景,接二连三地发出惊叹,逗逗松鼠追追麂子,简直像是出来郊游的。
      大致往北,走走停停,山中当真是不知春秋,息阕有时觉得这些日子不过短短一瞬,天地之间,若白驹过隙,忽然而已;有时又觉得,困在分野城里的那些人生,遥远得仿佛上辈子的记忆。
      偶尔,他也会想,如果燕仡不是大将军,如果自己没有背负沉重的命运,如果云渠山连绵无尽,能和他一直、一直走下去,寒来暑往,岁月久长,那也合该很好。
      日上三竿,照得人暖洋洋的,两人的身上俱是黏黏的汗。
      燕仡卷起衣裤,削了一根尖尖的树枝,便下河捕鱼去了。前几日那场大雨引发山洪,带来了许多鲫鱼,秋末冬初,正是它们肥美的季节。
      息阕坐在岸边看了半晌,太阳明晃晃的,息阕眯起眼睛,最后实在忍不住了,脱了外袍跳下去,扑腾起一大片水花。
      “干什么!”燕仡被溅了一身,怒道,“快点上岸!会着凉的!”
      息阕哈哈大笑,才不怕他,掬起一捧水朝燕仡泼去,转头游走了。
      “你这小孩……”
      息阕灵巧得很,燕仡根本抓不到他,索性扔了树枝,往他身上扑过去。
      两人一起摔进河里。
      水,都是水,四面八方。
      息阕睁大了眼睛。
      日光下澈,清透见底,他看见水里搅起细细的泥沙,鱼群翕忽往来,转瞬即逝。他看见燕仡乌黑的双眸,眼底带着一抹笑意,令他心中难以自抑地一阵慌乱。
      息阕不安地挣扎了几下,被燕仡捉住双手,从水里拎起来了。
      “还玩吗?”燕仡问。
      “……”息阕说,“不玩了不玩了。”
      息阕浑身湿漉漉的,像一只垂头丧气的小雀,被命运狠狠揪住了后颈皮。
      后面忽然传来一个少女的声音。
      “你们是谁呀?”
      燕仡正要把息阕丢到岸上,林间走出一个穿着藕荷色襦裙的姑娘,背着竹篓,有些害怕却又壮着胆子问他们话。燕仡一时丢也不是,不丢也不是,只好一直把息阕拎在手上。
      “这山只有我们镇子里的人会上来,”少女又说了一遍,“你们是谁呀?”
      息阕率先反应过来:“我们……我们是从外面进来采矿的!结果……迷路了!你能不能帮帮忙,带我们出去呀?”
      少女狐疑地往前走了几步,看清楚二人,忽然惊呼道,“哎呀!你受伤了!”
      正是燕仡之前受的刀伤,潦草处理过了,大概刚刚与息阕打闹裂开了,他又穿着玄色衣裳,很难注意,此时血迹顺着胳膊流下,晕在水里,染红了一片溪流。
      息阕:“!”
      少女小跑过来,放下竹篓,挑了几味草药,在河边的石头上捣碎了,抓着他重新包扎,根本不给燕仡任何说话的机会。
      燕仡:“……”
      “碰上野兽了?不像啊……”少女皱眉,“我只能大概处理一下,等会儿还是带你们回去找师父吧。”
      息阕凑到她跟前,好奇地盯着她的动作,惊叹道:“太厉害了!姐姐是什么人啊?”
      燕仡:“……”又开始了又开始了。
      “我叫黎落,”少女自我介绍,“是山脚黎门镇上药师的学徒。”
      “我叫息阕,”息阕马上说,“是从章洲分野城过来……过来玩的!他叫燕……燕燕……燕一!喊他燕大哥就行,是那个我,我我我途中碰见的,他人很好,就结伴而行了。”
      息阕差点忘了燕仡被通缉了,急中生智胡诌了一个名字,幸而黎落未曾注意,只道:“待我采完药,就带你们下山吧。”
      “谢谢落落姐姐!”
      “好了。”黎落包扎完燕仡的伤口,笑着摸摸息阕的头,从布兜里掏出两块糖糍粑粑,给他了。
      燕仡:“……”
      听黎落说,这里是云渠山脉的东段,黎门镇就在山脚,是距离朝鹿城最近的镇子,故而常有外乡人往来。只是林间难以辨识方向,就连经验丰富的猎人也可能迷路,深冬时节,偶尔还有饥肠辘辘的野兽出没,基本只有他们镇子里的人才敢来,所以她之前在河边看见燕仡和息阕时那么惊讶。
      “姐姐你一个人来山里,你不害怕吗?”息阕问。
      “我师父病了呀,”黎落说,“这种露生楹,只在白天开花,可以医治他的咳疾。我医技不精,能做的唯有早些上山采药,这样才能赶在太阳西沉之前回去。”
      燕仡:“你们镇里只有他一个药师?”
      “是的。他是多年前游历至此,不知为何留在镇上了。师父无妻无子,一个人孤苦无依的,如今身体又不好了。我幼时父母远游,承蒙师父照顾,多少想报答些……唉,怎么和你们说起这个了,我弄好了,我们回去吧。”

      黄昏将至,息阕远远地望见了一树海棠,花期已过,只有夕阳的光华停留叶间。落日熔金,流云好似被茜草染过,群山苍茫,落雁声声,成群结队地朝南飞去。
      树下一座古旧门楼,牌匾上的字迹都模糊不清了,只能依稀看出刻着的鹿角纹。
      黎落说:“到了。”
      息阕早已饿得不行,家家户户升起炊烟,镇前的茶庄里传来温暖的香气。息阕正要迫不及待地钻进去,忽然想起他们漂流至此,好像身无分文了。
      几个七八岁的小孩儿在树下踢毽子,看见黎落回来,都乖乖地喊姐姐,而对后面跟着的两个陌生人,好像没什么兴趣似的,继续打闹成一团了。
      “枣儿,还不回家?一会儿你阿妈要来揪你的耳朵了。”黎落笑嘻嘻地道。
      “落落姐姐,方才你阿爹也来寻你呢。”那个小孩儿说。
      “啊?!”黎落撒腿就跑,老远才回头冲二人喊,“等等我!我一会儿就回来!”
      息阕:“?”
      燕仡略一沉吟:“我也一会儿就回来。”
      息阕:“……”
      暮色四合,古道西风,息阕蹲在土路边,饿得头晕眼花。
      一枚毽子掉到他身旁,黎枣跑去捡起来,这才发现息阕似的,奇怪道:“咦,你是谁?你的眼睛怎么是绿色的。”
      息阕有气无力地说:“我不知道哇。”
      黎枣又道:“和掌柜叔叔养的小翠鸟一样。”
      息阕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听见一位大娘气势汹汹地杀过来,揪着黎枣的耳朵,声如洪钟:“喊你多少遍回家吃饭了?!非要老娘亲自来找你吗?啊?!”
      黎枣鬼哭狼嚎地被拎走了。
      息阕:“……”
      他蹲在路边又看了一会儿,天色渐晚,玩耍的小孩们都陆陆续续地被接走了,只剩他一个人,孤零零的,像是那个被遗弃在海棠树下的毽子。
      息阕一瞬间忽然有点想家了。
      他鼻头酸酸的,这时道路尽头走来一个身影,停在他面前。
      “看什么呢?”燕仡问。
      “没……没看什么呀。”息阕慢吞吞地说。
      “哦,”燕仡伸手把息阕从地上拉起来,“那走吧,吃饭去。”
      息阕磨磨蹭蹭地站起来,怎么也不肯松开燕仡的手,两人就在暮色里肩并着肩,缓缓朝烟火巷陌中走去。

      天和茶庄内,息阕对着一大桌子菜肴,根本顾不得形象地狼吞虎咽起来。燕仡兀自在厢房里梳洗了一番,换了衣裳,才坐到息阕对面,慢条斯理地吃了几口。
      “哪来的钱?”息阕问。
      “方才去当了个扳指。”燕仡说。
      息阕一瞧,果然看见燕仡食指上空荡荡的,他依稀记得那里原本有一个雕着苍鹰的玄铁扳指,被燕仡寸步不离地戴着,可能是传家之物一类的。
      “没事,”燕仡猜出他心里所想,“和典当铺的伙计说好了,过阵子就赎回去。”
      “哦……”息阕两个腮帮子鼓鼓的,刚要说些什么,黎落匆匆忙忙跑进来,气喘吁吁道,“原来你们在这里啊,可让我一通好找。”
      二人相对坐在临窗的雅座,燕仡本来是背朝着黎落,此时方转身:“小黎姑娘,之前谢谢你了,请问还有什么事吗?”
      “欸?”黎落瞪大了双眼。
      燕仡换了一身玄色曳撒,系着皮质革带,前襟用靛青丝线绣了蟠螭纹。剃了胡渣,黑发随意束在脑后,一幅武人打扮,显得宽肩窄腰,举止洒脱,与之前逃亡时简直判若两人,只是面上多戴了半块玄铁面具。
      毕竟举国通缉,在朝鹿城郊的小镇上,他还是以防万一些好。息阕忙给燕仡编了一个理由:“他见人容易害羞,所以才戴面具的,不是坏人。”
      黎落愣了好一会儿才认出来,两颊浮起红晕,低头道:“你……你的伤……不是说好带你去找我师父的吗……”
      “无妨,”燕仡随口道,“过几天自然就能好了,承蒙姑娘费心。”
      “那怎么行呀!”黎落急道,“哎呀……那,那不去就不去吧,你们在镇上有地方落脚吗?我家应该……”
      “就住楼上的客栈。”燕仡说。
      “……”黎落支支吾吾,“那一日三餐……”
      “啊?”燕仡莫名其妙,“天和茶庄的饭菜挺好吃的。”
      黎落跺跺脚,羞得说不出话来,扭头跑了。
      燕仡一头雾水:“她好像有点奇怪。”
      息阕扁着嘴,气鼓鼓的,随便挑了几筷子山水豆腐,就说不想吃了,回房间睡大觉去了。
      燕仡于是更加一头雾水。

      连续好几个月都在奔波逃亡中度过,息阕许久没有舒舒服服地休息了,一沾床就直接睡到了第二天日上三竿。
      燕仡已经出门了,将近正午,茶庄里安安静静的,太阳暖融融地照进窗格,散发出好闻的木头的香气,几只麻雀在窗外枝头叫唤。
      这天气太适合赖床了吧!息阕裹着被子打了好几圈滚,最终在饥饿的追击之下,迫不得已地洗漱更衣。
      息阕来到前院,一树海棠叶落了满地,却没有凄凉萧瑟的感觉。天和茶庄的掌柜姓魏,名字就唤天和,此时正懒洋洋地躺在摇椅里读书,旁边挂着的金丝笼中,关着一只小翠鸟。
      “哟,小喜鹊,你醒啦?”魏天和笑吟吟地朝息阕道,“要喝茶吗?”
      息阕摇摇头,还没来得及问话,魏天和便接着说:“和你一同的那位大哥,一大清早就向我打听如何去朝鹿,我说可以去问问往京城卖炭的张翁。算算时间,这会儿也该回来了,你别着急啊,想吃什么吗?”
      “想吃小笼包……”那息阕就不客气了。
      “两笼够吗?”
      “够啦,谢谢老板,老板真好!”
      “在聊什么呢?”门口传来一位姑娘的声音,正是黎落,“魏掌柜,小阕,你们吃饭了没有?”
      魏天和:“还没有呢。”
      黎落把带来的漆盒放在桌上,一格一格摆好。金黄的煎蛋,翠绿的笋,胡萝卜炒饭,还有一盅老鸡汤,色香俱全,息阕的口水顿时就流下来了。
      “都是些家常菜……你尝尝?对你的伤口愈合有好处。”黎落瞪了魏天和一眼,对息阕道,“别吃他家的,他用地沟油。”
      “干什么干什么呢,”魏天和笑道,“别在小朋友面前污蔑人啊。”
      黎落摆好筷子:“咦?燕大哥呢?”

      黎门镇东。
      破旧的茅屋,院中草木凋敝,四周散落着许多木柈。燕仡劈完柴,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冲屋里道:“老人家,这样就可以了吗?”
      “对的,对的……”一个须发花白的老人佝偻着背走出来,“小伙子喝口水吧,谢谢你了。”
      “举手之劳而已,不必多言。”燕仡端起陶碗一饮而尽,“您怎么一个人住?”
      “闺女们已经嫁到城里啦,”老人说,“还有一个小儿子,朝鹿征兵,三年前去的。”
      燕仡手腕一抖。
      老人并未发现,依旧絮絮叨叨说着,仿佛很久没有人与他聊天讲话了。
      “他两个姐姐定亲那会儿……家里穷,老头子没用,拿不出像样的嫁妆,他不想姐姐们遭人家瞧不起,报大了两岁,跟着征兵的走了,留下三百文吊钱,是找人通融,预支的军饷。”
      “过了一阵子写信回来,我老眼昏花,找落落念给我听的,”老人道,“说是被选进了燕将军的玄铁朔风营,可高兴了,说也想像燕将军那样,从卒伍出身,一步步当上将军,保家卫国……”
      老人抹了一把浑浊的双眼,没有继续说下去,后面的故事所有人都是知道的。
      燕仡长久地沉默。
      苏醒过来的这些日子一路涉险,又有息阕在旁吵吵闹闹,他总有一个接着一个的危机要去解决,于是刻意把它抛在了脑后。
      可是再不想,不看,不听,当没有这回事,也不能对过去做出任何的挽救。
      事实就是他燕仡不是什么顶天立地的大将军,大英雄,只是一个苟且偷生的逃兵,懦夫。
      玄铁朔风营五万将士,已经化作了赤戡战场上五万枯骨。他们活着的时候也曾是儿子,是兄弟,是春闺梦中情郎,如今却死在荒凉的明月关,孤魂难归故里。
      燕仡是玄铁朔风营的神,是他们的信仰。可他没能带他们回来。他辜负了五万人的信仰,破碎的山河和五万个破碎的家庭,他都有责任。
      他似乎依稀记起了一个姓黎的少年,比同龄人矮半截,总是被大家按在怀里揉脑袋,每月发军饷第一个寄回家中。出征路上扎营,某一次轮到他在将军帐前值夜,燕仡撞见他偷偷给家乡的青梅竹马写信,提笔说此役结束之后,若能升衔,他就回去娶她。那封质朴直白又情意绵绵的信,还没来得及寄出,就随着战火烧作了满天灰烬。
      如果他和他们一起死在赤戡河边就好了。
      如果那时息阕没有救他就好了。
      如果。
      “……明日你来找我,”浑浑噩噩间,燕仡只听得老人最后这样说,“我捎你们去朝鹿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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