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溺》有风兮

9、目前

　　一楼大厅里仍然沉闷、阴暗，但那位护士依然带着温柔明媚的笑意一动不动地坐在大理石前台后面，像是一簇生在黑夜里的向日葵，带着倔强的馨香。
　　陈稳带着江解羽，看了徐景程一眼：“感觉好像总是我们两个来交任务，有你在我还怪不习惯的。”
　　徐景程嘿嘿一笑，喘了口气：“那要不我给你俩腾位置？”
　　江解羽冷眼一睨：“你管他的呢。”
　　“不扯了，我来交任务，这一次不修整，下一个任务会直接开始，准备好了吗？”
　　徐景程连忙大喘了一口气，这才高声道：“准备好了！”
　　不管多少次，江解羽都觉得这人对于这游戏有一种孩子般的热忱，或许这正是陈稳愿意带着他来交接任务的原因。于是他往侧边一让，陈稳就走上前，只是轻声说了句“接取”。
　　【恭喜玩家已接取新任务：据点争夺战。新任务已开启，具体内容为：请玩家夺取红、白、蓝、黄四面旗帜，并前往化验室提交该旗帜。】
　　【注：每个人同时只能获取一面旗帜，且旗帜被夺取后，存在时间仅60秒，消失后不可重复获取。】
　　“……就这？”徐景程皱起眉，他还以为还有什么酷炫光效加密通话身份确认之类的呢。
　　陈稳乐了：“你说什么都行，只要告诉她你想接任务，她就会给你发的。就这一点来看，这游戏其实还挺智能。”
　　徐景程干笑了两声：“还……怪简单的。”
　　江解羽却眯起眼认真思考起来：“旗帜？四面？听她的意思，是只要我们五个人兵分四路去拿旗，然后去化验室提交就可以了？”
　　“那倒也没有那么简单，主要是这个时间的限制，我们不仅得拔旗，还得在60秒内赶回化验室提交。”
　　他沉吟片刻，这才说：“也就是说，这个60秒，是从拔取第一面旗帜开始计算的，如果我们找到了旗帜，但不拔出来，是不会计算在倒计时里的？”
　　“聪明，不愧是江大法医。”
　　徐景程一拍手：“那简单啊！我们都不用兵分四路，大家一起去找，找到一面就留下一个人，最后让方一程回化验室，他群发短信，我们就同时拔旗，这样只需要在60秒内赶回到化验室就可以了。”
　　他既然把时间设定在60秒，那就说明可能有点难度，但这个目标绝非不可能实现的，江解羽看了陈稳一眼：“那么……这四面旗，应该在哪呢？”
　　陈稳一边带头向楼上化验室走去，一边说：“你猜到了，不是吗？”
　　江解羽轻轻哼了一声，以表不满。说实话，被人这么一直牵着走，又身处在这样的鬼游戏里，似乎做什么都会被提前预见，而他却什么都不记得，也什么都想不起来，这种无力感……实在是令人绝望。
　　但徐景程浑然不觉，看看他又看看陈稳，见两个人气氛诡谲，只能上赶着问：“猜到了？在哪？”
　　陈稳好像完全没把他那边别扭的小不满放在心上，反而暧昧地回过头来朝他一笑，然后一幅憋了一肚子坏水的讨厌模样，又转回去了。
　　江解羽磨了磨牙，这才说：“交任务的地方是化验室，化验室在门诊二楼，既然任务设定是60秒，那肯定不可能把旗设置在光是赶到化验室都不止60秒的地方，所以……”
　　“我知道了！在周边几个科室里！”
　　“对。江大法医果然一如既往。以前我手里的命案，也有不少仰仗江大法医的独到见解。”陈稳笑嘻嘻地说着，门诊二楼已经到了。
　　江解羽懒得理他这三寸不烂之舌，故意扭过头去看化验室。化验室里也是一片血肉横飞的狼藉，他之前路过的时候就有注意到，但此刻，化验室的叫号屏变成了计时板，上面的数字正一动不动地停在60，而空旷却漂浮着恶臭的大厅里却矗立了一座新的双层圆台，第一层上面有正正好好四个孔洞。
　　看也知道，是用来“回收”旗帜的。
　　“所以呢，旗具体是在哪？”
　　陈稳指了指两侧：“儿科一面红旗，妇科一面黄旗，都在门诊区。内科一面白旗，外科一面蓝旗，都在急诊区。”
　　“相差一层楼？儿科好歹是在二楼，就在隔壁。但是妇科在三楼，内科外科都在一楼。”
　　“这个任务毕竟设定了60秒的要求，对我们肯定没有那么宽松。”
　　徐景程看了一眼自己的腿：“60秒，要跑一层楼，还得拔旗送回化验室，来得及吗？”
　　“放心，之前算过，从拔旗到送回，用跑的大概45秒。”
　　他几不可闻地松了口气，但随即又拧起了眉：“那……这就代表不能出错，也没有时间去援助别人了，对吗？”
　　陈稳笑嘻嘻地朝他使了个眼色：“想不到我们徐大胖也是很有动脑天赋的嘛，让我夸夸你。”
　　徐景程吓得一个激灵，脖子一缩就往江解羽身后躲，差点把拐杖都扔出去：“你别！怪吓人的！”
　　他哈哈大笑，只有江解羽夹在中间无奈地叹了口气。就陈稳这个调调，一般人是真招架不住，也是亏了自己一直在忍受他的性骚扰。这会心里那点别扭的小阴郁也随风而去了，松了嘴角轻咳了一声：“行了，做任务呢。”
　　徐景程探出头来：“对了，方一程和任遥呢？”
　　陈稳赶在江解羽开口之前抢答道：“他俩不用管，我有别的安排。”
　　“那我们这不还差了一个人吗？”
　　陈稳仍然是那种万事尽在掌握之中的笑意：“有句话叫车到山前必有路，你放心就好。下楼肯定比上楼更省力，妇科在楼上，为了确保来得及，你去妇科吧。”
　　徐景程瞪大了眼睛，“啊”了一声，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就在化验室隔壁的儿科：“这……我……去妇科？”
　　儿科就在同一层，怎么想都是去儿科最快吧？别说他了，江解羽也有点摸不着头脑：“那儿科呢？”
　　陈稳朝他眨了眨眼：“儿科的旗我自有安排，走，我们去内科和外科。”
　　“安排？什么安排？”徐景程急得挠头，“不是，哥，这到底怎么回事？”
　　“儿科的旗会自己飞过来的，所以不用我们管。总之你赶紧上楼去妇科，旗就在医生办公室里，很好找，不过妇科应该是有三四间诊室，还是需要你找一下的。我们俩脚程比你快，而且内外科急诊都是只有一间诊室的，不需要找。你只管找到旗就拔，然后立刻往楼下化验室跑，我们俩会在听到你拔了旗的广播以后第一时间拔旗的。”
　　徐景程被陈稳往门外推，扭头挣扎道：“哥你到底靠谱不！”
　　虽然之前陈稳从来没有出过错，但“旗会自己飞过来”怎么说都离谱了一点吧！
　　“陈稳的稳是稳赢的稳，你就走吧！60秒对你来说还是有点勉强的，儿科的旗不会出问题，四面旗就你最有可能来不及，所以下楼的时候千万注意别摔了。”
　　“你放心！我玩命跑！”徐景程硬是止住了步子，回头道，“不过，哥，万一，我是说万一，我真的没来得及，那怎么办？”
　　陈稳于是回头看了江解羽一眼，垮着肩膀笑了笑：“我们还有江大法医的刷新神技呢，放心，不在乎多刷一次。”
　　徐景程终于松了口气，朝江解羽一挥手，把两根拐杖抡得起飞：“那我走了！”
　　“别跑，慢慢走，给我们时间！”徐景程头也不回地“哦”了一声，改步慢行了。陈稳这才朝他伸出手，自然又随意，“走，我们下楼？”
　　当听闻陈稳漫不经心地提起“刷新”的时候，江解羽就呼吸一滞，一只看不见的小手紧紧攥住了他的心脏，连泵出的血都是冰冷的。恐惧、抗拒、绝望，他不知道为什么，但身体反应明确地传达出了一个意见——
　　不，不要用刷新。
　　所以陈稳拉他的时候他没动，但嗫嚅半天也只磨出来“我”。
　　“来得及。”陈稳见状反手握住了他的手腕，眉眼含笑地看了他一眼，“这次一定来得及。”
　　他被拽着从另一端飞快跑下楼，急诊内外科并在一起，脑子里浑浑噩噩，支站在门口看着放在医生办公室桌上那面小小的旗帜。
　　陈稳终于松开手要去隔壁，他手腕上蓦得一松，才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陈稳！”
　　他吓了一跳，顿住步子回过头来，但随即换上了一幅玩世不恭的微笑：“握住那面旗，一听到广播，马上拔了往楼上跑，这样更快。”
　　“陈稳……我们是不是在这里失败过很多次？”江解羽透不过气，嗓子眼里堵着一团酥麻，以至于带了点颤抖的哭腔，“一次又一次，跑不赢这个60秒？”
　　“是。但这次，来得及。”
　　“陈稳！”他喉咙一堵，再发不出声音，嘴里张合翕动几次，还是没能说出口。
　　闻言，陈稳没有犹豫，扭头就往回跑，直接撞到他怀里，力道之大撞得他硬生生后退了一步，然后他的脑袋就被用力扣在了陈稳肩上：“有事我们做完这个任务再说。不管多少次，哪怕再次刷新，我也依然还是你的爱人。”
　　说完他迅速抽手而去，熟悉的温热气息也瞬间云雾一般纵然飘远，耳边只剩下一句严厉的“拿旗”，好像刚刚那句“爱人”只是幻梦。
　　江解羽紧了紧手，一咬牙还是冲进了办公室，握住旗帜转身向外做好了冲刺的准备。
　　——真该死啊。陈稳这个人。
　　徐景程再怎么强撑，腿也是真骨折，虽然快好了，但多少还是会影响一些行动。他生怕陈稳那头有什么意外，慢悠悠到了妇科，还是多拖了好一会，才握住旗喃喃自语：“都这么久了，陈哥和江哥怎么都该到地方了吧？我拔了啊……真拔了？”
　　虽然没有人回应他，但他还是在心里又默念了三遍“60秒”，然后说：“三、二、一，跑！”
　　【第一面黄旗已获取，黄旗将在60秒后消失，且不可重复获取，请玩家尽快获取余下旗帜，现在开启倒计时。】
　　几乎是广播响起的同时，陈稳和江解羽也拔取旗帜一齐冲出了办公室！
　　【第二面白旗已获取。】
　　【第三面蓝旗已获取。】
　　江解羽下意识回头看了陈稳一眼，陈稳就已经大喊了一声“走”并拉了他一把。60秒并不是很长的一段时间，如果全力跑向化验室需要45秒，这代表没有任何1秒是可以浪费的。
　　陈稳顾不及他，两个人一前一后差了半步，江解羽迈上二楼走廊的时候，越过陈稳的肩头，将将看到另一端的徐景程即将下楼梯的脚。
　　时间卡得太死，这种极限迫使他必须撕开肺管玩命地跑，有一团火从喉咙里泵出来，堵住了他的声音，所以当他看见那只打了石膏的脚在落地时向前一滑，一句“小心”怎么都喊不出来。
　　但陈稳喊出来了。他仍然奔跑不息并向着化验室冲去，然后大喊了一声：“徐大胖！”
　　于是那只脚就这么生生地稳住了，徐景程咬牙切齿的脸从后面探出来，手里攥着一面小小的旗。
　　化验室里的计时板正跳到13，陈稳几乎是扑到圆台上的，然后绕了半圈，把旗插在了最靠里的位置，江解羽一咬牙，身形一闪跟了进去。
　　【白旗已收集。】
　　【蓝旗已收集。】
　　倒计时突然一下就跳到了10，江解羽还没来得及感叹陈稳居然在这种情况下还能记得让出靠外的孔洞，就见徐景程脚底一滑直接摔了进来，他一口气都没喘匀就扑过去把旗夺了过来，一把插在了陈稳留出来的那个最靠外的位置。
　　【黄旗已收集。】
　　他这口气终于喘匀，喉咙里的火焰有了一隙空间，眼见着计时板的时间已经以惊人的速度跳转到了5，终于喊出了声：“还差一面！”
　　旗呢？儿科的旗呢！
　　4！徐景程挣扎着要爬起来。
　　3！不，来不及了，这三秒做什么都是来不及的！
　　2！
　　【第四面红旗已获取。】
　　1！不，来不及了！只剩1秒！
　　江解羽几乎要探出头去，但那个瞬间，有个影子穿墙而过，一面显眼的红旗就这么准确地插在了靠墙的那个孔洞上。
　　【红旗已收集。】
　　【该任务已完成，请玩家提取该任务奖励，并提交该任务。】
　　计时板上显示大大的“00：00”，圆台第一层插了四面小旗帜，第二层随着“咔”一声缓缓打开。
　　但此刻没有人管圆台里缓缓上升的那一包黄色塑料袋包裹的东西。
　　徐景程一声“卧槽”终于喊出口，江解羽就见脑袋上缠满了绷带的小男孩还穿着病号服，手腕带上写着名字和床号，是儿科11号床，名字叫夏桐，他一激动拔了旗就冲过来了，现在任务完成反而站在这里有种不知所措的局促。
　　“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你赶不上了呢。”陈稳肉眼可见地松了口气，一伸手用力揉起了夏桐绷带以外为数不多的头发，“不疼吧？”
　　他头上的绷带还大片大片地渗着血，陈稳下手向来力道偏重，但夏桐却摇了摇头，说：“不疼，我完全感觉不到。”
　　徐景程这一下实在是摔得不轻，打着石膏的腿和摔折了的腰一时不知道该先心疼哪一个，先抽了口气才颤颤巍巍地举起手指了指，“你”了半天才开口：“你穿墙过来的？”
　　他点了点头，“嗯”完了才后知后觉地抬起了手：“怎么回事？我有特异功能？”
　　陈稳失笑。江解羽有很多话想问，但看见他这昙花似的一声轻笑，又忍住了。
　　“不行，我得再试试。”他转头就有想往墙上撞的架势。陈稳连忙一把把他拦下来了：“行了，你就是会穿墙的，别试了。这种技能都是有代价的，能不用就别用。”
　　“代价？什么代价？”
　　这孩子看着也才刚上小学的模样，江解羽有一瞬间甚至在怀疑他是否能听懂代价这个词汇，但他只是向这孩子弯下了腰，问：“你是玩家？还是NPC？”
　　“我？”他指了指自己，然后向江解羽笑了起来，“虽然不是很清楚你的意思，不过我已经死了。”
　　他说着转过头，语气里仍然带着小孩子的雀跃与自满：“你看，我脑袋是软的，里面是棉花和纱布。”
　　果然，后脑勺用纱布包了起来，摸一下可以感觉到里面是棉花，但纱布包得很紧，脑组织没有外渗，正面也看不出来后半部分的残缺——这其实是很难的。江解羽还记得自己就是法医学老师，他教过学生们要如何给尸体复原，这是对逝者最大的尊重。但他清楚人类的构造是如何精妙，如何环环相扣，无论缺少了哪一块都会形成连锁反应，更何况是失去了一半的头颅，皮肤的连接被断开，脸部必定会出现松垮和松弛，但这孩子没有。
　　——那个料理孩子尸体的人，想必极其用心。
　　接着，夏桐解开了自己小小的病号服，露出胸膛已经被无痕缝合过的伤口：“内脏也没有啦，妈妈帮我捐掉了，医生拿走了好几个。怕我肚子瘪掉，塞了好多棉花来着。”
　　江解羽只看了一眼就注意到伤口被缝合得相当漂亮。
　　徐景程替他问出了心中所想：“你这是……怎么回事？”
　　他顿时有些羞涩，扭捏了半晌才说：“我从电动扶梯上摔下去了，医生姐姐说我是后脑勺着地卡在了电梯履带里才被削掉的。”
　　“医生姐姐？”
　　他点头“嗯”了一声：“姜医生，她人可好啦。”
　　江解羽知道他说的是谁了，他记得姜萌一直都在儿科里守着，于是蹲下来拍了拍他肩膀：“那你过来的时候没见到你医生姐姐吗？”
　　小男孩突然脸色一变，低下头不说话了，他有些错愕，下意识把目光投给了一直拿着手机不知道在干嘛的陈稳，陈稳便连忙收起手机又可劲揉了揉那孩子的脑袋：“他叫夏桐，在商场自己摔死的，当场死亡，后来他妈答应的捐献器官。当时是姜萌一直跑前跑后在帮着抢救和处理后事，乔知之，你记得吗？夏桐的尸体就是他负责料理的。再后来，这孩子他爸坚持认为摔下扶梯的时候孩子还是活着的，所以冲进了医院，一口咬定是医院救治不力为了偷他的器官卖钱，害死了他……”
　　说到这里，他看了一眼夏桐，收回了手没再吱声，但夏桐别开脸，自然而然地接话道：“我爸杀了医生姐姐。”
　　江解羽沉默。
　　那个凶手悄无声息地锁定了她，然后绕到背后，毫不犹豫地一刀割喉，溅出来的血甚至没有溅到站在背后的凶手身上。
　　陈稳叹了口气：“为什么我这么清楚呢？因为你医生姐姐被杀是我出的现场。”
　　江解羽更沉默了。
　　他却瞥眼看过来，用手一指：“为什么你毫无印象呢？因为目击者众多根本没找法医尸检，直接定案了。”
　　夏桐瞪大眼睛，拖长尾音“哦”了一声，更多的“原来如此”都湮灭在这个单音字里。
　　只有徐景程一个头两个大：“不是……你们别自己聊啊，谁跟谁？什么跟什么？现在是个什么情况？”
　　“你这话提醒我了。”陈稳拉过夏桐，“你医生姐姐就在儿科，你去见见她吧。少穿墙，拿脚走。我猜你医生姐姐是不怪你的，放心去吧。”
　　夏桐扭捏了一会，毕竟是个孩子，听话得很，想想还是老实从门口绕到隔壁儿科去了。
　　“至于你呢，在这等着，我带江大法医去交任务，可能会有点久，不过我们会回儿科汇合的，别到处乱跑。”
　　徐景程茫然地点了点头，又问：“那我们什么时候跟方一程他们汇合啊？”
　　他笑着挑了挑眉：“放心吧，马上，他们会来找我们的。”
　　说话间江解羽已经掏出那一袋子东西，也没顾得上打开，只是在手里掂了掂，就回过头道：“内脏。”
　　“要验吗？”
　　“没什么必要，反正不是中毒。”
　　陈稳点了点头，顺手接过来，就拉着他一块去一楼交任务，但他有些心不在焉的模样，走到楼梯口，终于止住了步子：“陈稳。”
　　他回过头，江解羽用痛苦又悲伤的眼神看着他：“陈稳，我不记得乔知之。”
　　他记得姜萌脖子上那果断的伤口，记得陈稳问他为什么记得姜萌其人却不记得姜萌的死因，也记得先前收集到的尸块是什么验尸结果，可他不记得乔知之。
　　“我的记忆……我会……一直错乱下去吗？还是说，我会一点点地忘记掉？我都分不清记忆的先后……我不记得哪些事是先发生的哪些事是后发生的，我之后会不记得姜萌对吗？我总有一天会连你也忘记……对吗？这就是……刷新的代价，对吗？”
　　陈稳轻轻叹了口气，把手里的袋子往地上一丢，然后把手掌放在衣服上搓了搓，这才无奈地伸手过来，一把把他拥住，像没骨头似的整个人都挂在他肩上，宠溺地说：“解羽，你爱我吗？”
　　江解羽说不出话，想回拥的手僵在半空，进退不得。
　　“记忆这种东西虽然独一无二，但我允许你忘。解羽，你忘记我也没关系。我会一遍一遍地让你来爱我。”他站直了身子，又用蹭干净的手掌去捧他的脸，歪着头注视着他的眼睛，“是，刷新的代价是记忆的倒退，刷新一次，倒退一天。幸好你成熟稳重，哪怕倒退到你十几岁的时候也没关系，你还是你，一直是你。刷新得多了，记忆开始错乱也是难免的事情。记得最好，不记得你可以问我，无论多少遍，我都会告诉你，我是你的爱人。”
　　那双眼睛里的深情太多，灼得人脸上发烫，但他说的没错，江解羽一直是那个江解羽。他缓缓抬手，握住那只手臂，力道之大以致于陈稳也微微变了脸色。
　　“陈稳，别耍我。你明知道我失去的记忆里不止有你。”他看过日出月落，吹过雨迎过风，遇见过那么多的学生见过那么多的大体老师，他所失去的根本不只是陈稳。所以……“你揽过来，又有什么用呢？”
　　“有用的，怎么没用？现在这一步步，是我一次又一次看你崩溃，看你绝望，看你什么都自己担，才试错出来最好的安排。你不记得的东西我都记得，有些结局我不想再看见了。”他垮下肩膀，站在比他矮了一级的台阶上，抬头看他，“你相信我，我经历过各种各样的结局，我看到过大家死亡，也看到过大家内讧、吵架、崩溃，甚至自相残杀，我什么都见过。解羽，目前，是最好的结局。”
　　江解羽很想朝他大吼一声“那你呢”，但忍住了。
　　——你难道就不会崩溃，不会绝望吗？
　　但陈稳很快又贴了上来，死皮赖脸的模样：“我真的好累，你能不能亲亲我？”
　　……他沉默。
　　“你都不知道我反反复复重来了多少次，我一个人扛那么多也很累的，就当奖励不可以吗？”陈稳睁大一双无辜的眼睛，虽然还没有正式得到对方的许可，但已经贴到了过分近的距离。
　　江解羽忍辱负重……反正总之还是亲了一口。天晓得到底是为什么，看起来对于这种事身体反应已经驾轻就熟了。
　　……真该死啊，天杀的陈稳。
　　“满意了？”
　　陈稳忽略他这张臭脸，喜不自胜地摇起了尾巴，连连点头：“满意。”
　　他最后还是忍不住，一脚过去差点没把他踹下楼：“那还不滚，交任务去！”
　　陈稳抓着扶手稳住身形，知道他这一脚脚下留情，又乐颠颠地笑开了，一边说“好好好”，一边拎起那袋子渗血的内脏，跟个孩子似的一级级往下跳。
　　这种开心渲染力极强，再辅以柔软的嘴唇，于是陈稳跳着跳着，一回头就看见江解羽突然笑出了声，然后在他的目光里坐了下来，长腿一跨三个台阶，休闲裤拉上去一截，露出了脚踝。
　　“陈稳，我也好累，你能不能也亲亲我？”
　　陈稳顿了一下，脸上笑意仍然柔软，心里塌陷了一块，深深陷进了一片汪洋之中。他又把东西往地上一扔，将手在衣服上搓干净，这才单膝跪在台阶上，迎着他的脸颊，江解羽索性往后躺倒，却发现这人眼疾手快，已经将手垫在了他腰后。
　　“不硌吗？”
　　“走不动了，不想起来。”
　　陈稳十指修长，一手垫在他腰后，一手还能顺着他的肩膀溜到他脑后去，埋进发间迫使他微微抬起头，这才吻上他唇。与江解羽的浅尝辄止截然不同，他一度深入，滚烫的气息涌进来，将四面八方堵得密不透风，却又极其温柔、小心，好像生怕惹了他生气。
　　他怎么会生气呢？
　　于是他终于抵住对方的胸膛，只需要轻轻一推，对方立刻后退，进退之间心甘情愿全凭他一人掌握，只是用一双装满了他的眼睛看着他，就一眼，就可以让他败下阵来，不得不深深地回望过去，半晌才说：“陈稳，我确信我是爱你的。我们曾经很多次，像这样安静地拥吻，对吗？”
　　陈稳笑了起来，低头将脸埋在他胸膛上。
　　“我不记得，完全不记得。不记得我们是怎么认识的，不记得我们在一起做过多少事，也不记得我们是怎么在一起的……”
　　他又抬起头，说：“……但你依然爱我。”
　　“是，我依然爱你。”纵使失去记忆，但仍然会爱上同一个人。感情二字，何其神奇。
　　陈稳用力拉了他一把，然后从他身上起来：“坐着，别躺，硌人。”
　　他们紧挨着坐在一起，坐在空无一人的台阶上，脚下是荒芜的大厅，什么都不用说，也什么都不用做，只是这样坐着，时光就消解成了地久天长。
　　什么见鬼的游戏，什么混乱的记忆，在此刻完全不存在，时光都凝聚成了片刻的宁静。
　　“……我们以前，会有很多像这样的时间吗？”
　　“没有。我们俩都挺忙的，三五天都不一定见得到一面。”
　　他轻声笑起来：“我想也是。”
　　然后他又问：“陈稳，我为什么会爱你？”
　　虽然他不记得了，但在此之前，他不敢相信自己会爱一个男人——即使事实如此。
　　陈稳笑起来，像一束烟花绚烂地炸开，看着他的眼睛深情款款：“因为我死缠烂打。我这个人没脸没皮，一般人招架不住我，你也一样。我主动追人，很少有失手的时候。有句话怎么说的来着，哦，芳心纵火犯。”
　　他凑得太近，又被江解羽抵住了胸膛：“……我只是失忆，不是傻了。”
　　“这是实话！”
　　“我不信。”
　　“为什么？”
　　“你的所作所为都是性骚扰，要是这样死缠烂打我早就把你送进局子了。”
　　陈稳讪讪噎住，尴尬地嘀咕了一句“讨人厌”，别过脸去了。
　　江解羽却饶有兴致，甚至主动凑了过去：“所以，我才是先输了的那个人？”
　　他终于转回来，然后笑道：“两情相悦的事，哪有什么输赢。”
　　说完，他伸了个懒腰终于站起身：“走吧，一起交任务去。”
　　江解羽顺从地站了起来，一起往下走去，他落后半步，满眼都是陈稳。他很聪明的。虽然他完全不记得，但是有些事他可以猜出来。
　　有句话他没说。
　　——他被拉进这游戏，是为了给陈稳探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