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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一夜时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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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园,是当初得知荣乐公主要来府暂住时,定国公特地下令修整的园子,花草景色居多,房屋比起正经院落要少一些,公主离开后,依然保持原样。
整座园子已经在张管事的指挥下被打扫得干干净净,连落叶都见不到,府上丫鬟小厮们也正在忙碌,按荣乐公主身旁大宫女的指挥往屋子里搬运花草盆栽以及其它装饰物。
至于荣乐公主本人,此刻正坐在观景亭中歇息,身边六个宫女伺候着,有人在甄茶,有人在忙着给亭柱上绑香囊,有人轻轻摇着团扇,将香囊上的香气往公主所在位置送,还有人拿着蒲扇四处驱赶,免得飞来的虫子搅扰公主兴致,至于剩下的两人,则贴在公主身后,等候差遣。
再往旁边,沈律知板板正正站在亭檐处,目视前方,面无表情。
荣乐公主时不时偏眸看沈律知一眼,可后者始终不给她任何眼神,她也不生气,要是国公爷刚答应退婚就对她殷勤,这个男人也不值得她费尽心思争取了。
“沈郎就没有话同本公主说吗?”
沈律知当然有,他说:“臣与大小姐两情相悦,请公主成全。”
荣乐唇角笑意不变:“这句话你已经说了一路,要是成全你,那谁来成全本公主呢?”
沈律知回答得不卑不亢:“公主金尊玉贵,理应配更好的男子,臣身份低微。”
荣乐没有接话,而是抬手遣退所有宫女,走至沈律知身侧,指着眼前的池塘:“当初就是在这里,心中悲恸的少女,失足落水,本以为自此无缘世间喜怒,不曾想,出现个盖世英雄,不顾自身安危将少女救起,又为了少女名声和体面,于霞光中转身离去,甚至连姓名都不曾留下,可少女从未放弃寻找男子,除了感恩之外,还有,还有……”
荣乐没有继续说下去,眸眼却迸发无尽情意:“沈郎,对我而言,你就是天底下最好的男子,除了你,我谁也不要,我知道,你现在心中还有表姐,但我愿意等,愿意用一生,等你来爱我,在这之前……你必须待在本公主身边……”
说最后一句时,荣乐眼中独属少女的水光顷刻间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源自上位者的压迫:“否则,本公主保证,你的大小姐将……不得善终!”
忽略沈律知不断变幻的神色,荣乐公主恢复此前温和:“再问一遍,沈郎,可有话同本公主说?”
沈律知闭了闭眼,决定接受现实:“臣求公主给大小姐请旨赐婚,让她能嫁得更好,不辱没定国公府颜面。”
荣乐公主笑了,指尖拂过沈律知棱角分明的下颌线:“沈郎还真是用情至深呢,这时候还想着保全表姐名声,不愧是我看上的男人……好,今日你我定亲宴后,本公主会亲自给她挑选一个好夫婿,但往后再不许提她,好吗?”
……
陆云裳没能去找公主,刚走出碧华堂,就撞见迎面而来的定国公,将其请进屋子,也得知事情经过。
荣乐公主突然来府,说沈律知是她救命恩人,今生今世非他不嫁,让国公府取消定亲宴,着日会求陛下下旨招沈律知为驸马。
对于公主为何偏巧赶在今日上门,定国公并不知晓,也不关心,但定亲宴举办在即,邀帖也都送出去了,断没有取消的道理,否则国公府颜面何在。
两人僵持不下,荣乐公主就想了个主意,让定国公收沈律知为义子,定亲宴照办不误,只是换人而已,公主还说,为了沈律知前途着想,她愿意下嫁到沈府,如此,国公府不仅不会丢颜面,还会因为义子娶公主做夫人而沦为佳话。
这个主意一出,陆云裳便知道,国公爷铁了心要弃她,原因很简单,有个愿意自降身份的公主做媳妇儿,比女儿外嫁去沈府,更有利可图,何况,她空下来的婚事还有操作空间,为国公爷挣来多一份利益。
既如此,她也没有去找公主的必要了,至于沈律知,不过是四品官员,哪里拗得过国公爷和公主的双重施压呢,就像她,心中再不甘,也没法当面放狠话叫国公爷难堪,否则日后娘和她的处境,只会格外艰难。
定国公见陆云裳神情有些恍惚,安抚道:“毕竟是公主,我不好拒绝,你也别太伤心,我会为你留心更好人选,断不会差了律知去,说到底,他不过是寒门学子,配不上你。”
是,配不上她,但能配得上公主!
国公爷还真是,一如既往地心冷无情啊,可她除了给自己戴上“听话懂事”的面具,再无计可施。
笑着送走定国公,麦穗立刻紧紧搀扶着陆云裳,彤安也跑过来等待指示,更别说在屋里早就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圆瓶了,反倒是陆云裳本人更沉得住气,让麦穗叫来翠柳,将事情说了,又道:“在我没找到下一步出路前,请务必帮忙瞒着娘,她的身体再不能遭受打击了。”翠柳哽咽着应下。
陆云裳又让麦穗找张管事,让他派几个可靠的人守在碧华堂附近,别让消息传进来,之后,便带着麦穗和彤安离开,假装去参加定亲宴,实则来到无人造访的偏僻凉亭中,等待她精心准备数年的饕餮盛宴,在与她无关的雷动掌声中落下帷幕。
好在国公爷不算灭绝人性,没派人请她这个国公府大小姐去参加定亲宴,到底留有一丝体面,让她得以清清静静发了半日呆。
等小厮跑来告诉她定亲宴完事已经送走宾客后,陆云裳起身拍了拍身上尘土:“记得,等会儿表现得高兴些,别叫娘看出破绽。”
就这样,陆云裳压下心头所有不欢,以“刚参加完定亲宴后应有的笑容”去寻许夫人,说着席间乐事,听娘讲那过去的故事。
母女俩笑着聊到亥正十分,许夫人意犹未尽,然时辰不早,便约女儿次日再说,由着丫鬟伺候洗漱睡下。
陆云裳回到自己屋子,兀自卸下没资格分给娘的桃花枝,洗漱后躺到床榻上闭眼,等丫鬟们放下帘子吹灭蜡烛后出去,她方才重新睁开双眼,于寂静的黑夜中流下滚滚热泪。
自六岁那年和娘狼狈回到国公府后,她走的每一步都格外小心,不敢懈怠。
尽可能压榨睡眠时间来练习技能,琴棋书画诗词歌赋舞蹈女工,并抓紧身边一切机会表现,将自己打造成外人眼中才艺双馨的国公府大小姐,名满京城,让国公爷走在路上都倍有面子,也因此对她和娘多一分怜惜,日子不至于太难过。
还暗中培养势力,对府中下人伸出援手,并小心谨慎考验其品性,留下可堪重用的,为她及时传递消息,很多次将姜二夫人的阴谋扼杀在摇篮里,多数时候用自伤的方式将“功劳”转嫁给国公爷,得以美美隐身,可这样躲下去不是办法。
那次听府上下人说在大街上看见个满地爬的书生,腿骨都断了还死死抱着书籍不肯撒手,她立刻做出决定,瞒着姜二夫人出门,看见对方眸眼中那股不甘之心时,她就知道,此人将成为她今后在外的最大助力。上前一问,对方果然遭遇不公,甚至还是孤儿,她即刻施以援手,成为其大恩人。
沈律知果然不负她的期盼,成为国公爷门生后,又靠自身才学拿下状元。
他们之间的关系是什么时候变得更近呢?
好像是自沈律知成为国公爷门生后,借着拜访定国公府的名头,偷偷给她院里的小厮塞纸条,上面写着一些真诚却不至于让外人误解的关怀之词,时不时给她带些亲手制作的小玩意儿。
起初,她只当是落魄者对恩人的特殊关怀并没有多想,直到有次,她再度于宴席中大放光彩,人人称赞,唯有沈律知在擦肩而过时对她说:“累了就歇歇,日后再有什么需求尽管交给我。”
她惊讶于沈律知的敏锐,娘听了那句话后说,只有将对方时时刻刻放在心上,日日揣度,才能发现旁人注意不到的细节之处,娘问:“云裳,你要不要考虑嫁沈律知为妻?”
那晚,她失眠了,思虑嫁给沈律知的可行性,等考验过几回,发现对方确实很喜欢她时,制定了一系列未来计划,包括升官、成亲、立功、帮娘找名医、助娘和离等等一系列的计划。
她越发谨慎行事,卸下心防后一点点透露想要接出娘亲的想法,可刚说个开头,沈律知就打断说:“在我面前,大小姐不用小心翼翼,我支持你的一切决定,等我们成亲后,我会想办法将大太太接出来当亲娘孝顺。”
沈律知还说:“请你相信,我会将你所希望的未来,双手捧到你面前。”
那一刻,她动容了,心里暗暗下决定,会用一辈子的时间来珍惜眼前男人。
再后来,因为沈律知努力升官,两人见面的日子更少,思念的甜蜜却多了起来,时不时私相授受,通过藏头诗互诉衷肠或是传递消息。
沈律知很聪慧,通过她透露的消息,短短几年便成为国公爷最得意门生,获得其全面支持,官居四品,顺理成章同她谈婚论嫁。
多年谋算眼看就要成功一大半,可……
好好的定亲宴怎么就轻易为公主做了嫁衣,到底是哪里出错了呢?
还是说,上天看不惯她处处算计,以这种方式来惩罚,觉得她不配拥有美好的婚姻和顺心的未来呢?
这夜,陆云裳失眠,几乎睁眼到天明。
她不知道的是,荣乐公主当夜歇在国公府并单独招待二小姐,不久后,自梨春堂西厢房起,“国公府大小姐因德行有失被沈大人退婚”的消息,传遍大街小巷。起先是某个活动于勾栏瓦舍的公子哥听身边小厮说了两嘴,便搂着怀中美人儿肆意评论着大小姐的隐秘,惹来一群人围观,说书人抓到商机,立刻支起摊子讲述起来,说到“大小姐同府上多个小厮有染”以及“大小姐流过三次产”等精彩处,惹来阵阵掌声……
仅仅一夜时间,陆云裳便沦为全京城笑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