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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祥安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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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雨连绵几日,荷花村今晨初霁。
竹屋里,忙着拆衣裳的小姑娘发觉雨声渐止,起身打开朝阳的两扇窗户。
几声鸟雀啼叫中,柔和日光透过翠绿竹枝洒进屋内,轻落于榻上女子的消瘦面庞。
颊边隐约泛起痒意,袁兮楉睫羽微颤,强忍着没有睁眼。自那日喝过汤药,她昏昏沉沉躺了许久,期间,除了陈家小姑娘按时前来探望,她再没见过旁人。
许是几日内喝下的汤药起效,她喉咙里的灼热感消失殆尽,唇齿间也不再冒出浓郁血腥气。虽她现在依旧不能说话,但陈石榴心思浅,这些天在榻旁叽叽喳喳,倒也让她知晓荷花村不少事情。
大黎境内,江河湖泊众多,唯有一条孟河从西至东,贯穿全境。在河道中下游,莲湖碧波浩渺,将蕖州与郸州隔开大半,而荷花村便坐落于两州交界。由于村中耕地甚少,村民多要下湖捞鱼挖藕才能勉强维持生计。
前两日,里正传来消息,说是郸州有大户人家要招长工。荷花村虽属蕖州地界,但距离招工之地不远,因此村里不少男子都去报了名。不过一日功夫,村中青壮被选去大半,其中也包括游四方和陈石榴那不通水性的爹。
“靠天吃饭,哪有为有钱人家做工来得安稳,而且我爹之前当过账房先生,在那儿说不定还能做个小管事,再怎么样,也比在家种地切藕强。就是现在临近年关,也不知我爹这一去,还能不能抽空回来过年。”陈石榴低着头,拿起一块褪色的红色花布不停比划,待量出大概尺寸,她将料子裁好对折,细细缝合,不一会儿,一件小巧的夹袄雏形便出现在她手中。
小姑娘拎起没做完的衣裳,前后瞧了瞧,满意收起针线,“阿泥姑娘,我先回去给妹妹们做饭,过会儿再来看你。”
听到陈石榴关门离开,袁兮楉缓缓睁眼。
郸州,是三皇子封地。
荷花村位于郸州与蕖州交界处,那距离京城至少还有七百里路程。如今她身份不明,怕是难以入京,但三皇子犯下谋逆之罪,已无回旋余地,京中定会派官差前往郸州查封其府邸。
这样一来,要想打探国公府近况,可先去郸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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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人,郸州那边传来消息,叛逃的三十七名矿工均已投河,无一存活。”
沉香木长榻上,身着玄色道袍的俊美男子双眼轻阖,盘坐于乘黄纹缂丝软垫。听到下属来报,他神色未变,漠然问道:“阿苦呢?”
“回主人,数十名教众在矿山附近搜寻数日,并未找到神使大人踪迹。神使大人许是,许是和矿工们一同落了水……”
男子闻声睁眼,径直看向房内正中的一尊三足螭龙纹鎏金丹炉。
丹炉旁,低眉顺目的双髻小童捧着紫檀木盘疾步上前,跪在榻前的男人立即俯趴在地,浑身不住颤抖,“主人,是小的说错了话,小的知错……”
“你要记住,我的阿苦是神使,神使又怎会有事?”说着,男子自盘中拿起一只缀满宝石的七彩琉璃瓶,精巧宝瓶内,数枚拇指大小的浑圆药丸散发着清幽香气。
自回到大黎,他的阿苦愈发不听话,如今,竟是连丹药都无用。
盯着朱红药丸,男子忽然轻笑出声,纤长睫羽下,他那双墨蓝眸子流光溢彩,似有星辰闪烁其中。
可那又如何?
“既然矿山附近没有,那便沿着孟河向下找,支流湖泊、汪洋大海,总能找到。”
“是,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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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传秘方,包治牙疼,治不好不要钱……”
“都来看看,莲湖大鲤鱼,活蹦乱跳……”
“卖莲藕,刚挖的莲藕,又粉又甜……”
祥安县内,西面外围街道上,两侧空地均已被早起的摊贩占满,只留出中间不足一丈的碎石路供人通行,各种叫卖声中,人群熙熙攘攘,市集热闹不已。
陈石榴背着竹筐在旁守候许久,等卖酱菜的五旬老汉收摊起身,她一个箭步冲上前去,卸下竹筐,用力吆喝:“藕粉,新磨的藕粉,清甜可口。”
没喊两句,旁边修补藤席的瘦小男人眉毛一横,粗声道:“小姑娘瞎喊什么?不好好在家呆着,居然还跑出来抛头露面,学人做生意?真是晦气。”
陈石榴无端挨顿训斥,也不气恼,反而笑着指指对面,“我阿兄近日嗓子疼,说不了话,我也是没有办法,这才出来帮忙吆喝,还请大哥莫要见怪。”
那男人顺着她手指方向看去,只见杂货铺招牌旁正站着一位高挑的冷面少年,少年肤色微深,一对眉毛浓得吓人,看着就是不好相与的模样,他窘迫咽了咽口水,扭过头不再说话。
市集人流络绎不绝,陈石榴年纪小嘴又甜,再加上自制的藕粉真材实料、价格实惠,不到半个时辰,竹筐里的油纸包便全部卖空。
她瞧着身旁冷清的修补摊,得意一笑,背起空筐向杂货铺跑去。待站到黑衣少年身前,她小心看看四周,自怀中掏出两个荷包掂了掂,又从其中一个里抠出几枚铜钱,塞进另一个……直到荷包重量大致相同,她才将更好看的那个递出去,“喏,这是给你的。”
袁兮楉不明所以,盯住眼前绣着红艳丹若花的白色荷包,迟迟未动。
陈石榴倾身凑近,低声解释,“若不是四方哥送了半船莲藕,我也做不出这么多藕粉,再说,也是我叫你扮作男子来市集帮忙,这些钱理应归你。”
小姑娘笑眯眯将荷包塞进袁兮楉怀里,再拉住她的衣袖,进入杂货铺。
过几日便是除夕,铺子里有不少人前来采买年货,年轻伙计爬上爬下地取物件、算价钱,忙得脚不沾地。柜台前,蓄着山羊胡的年迈掌柜半睁着眼,瞄向走进来的两人,随即又撑住脑袋,眯眼小憩。
袁兮楉方才陪着卖东西已耽搁不少时间,现下她心系京城消息,忍不住轻拍小姑娘手臂,指向店外。
“阿泥,你要出去?”
她点头。
“那你要去哪?我陪你一起。”
她抓住小姑娘的手,迅速在其掌心写下两字。
陈石榴瞬时脸颊通红,讷讷开口:“阿泥,我,我不识字。”
握着那粗糙指尖,袁兮楉一下愣在原地,她自小习读诗书,身边侍女也通文墨,确实没想到普通女子竟是连字都识不得。
沉默间,陈石榴抿了抿嘴角,转头对柜台老者甜甜一笑,“掌柜好,能否借贵店纸笔一用?”
老掌柜慢悠悠抬起眼皮,“粗麻纸每张两文,竹管羊毫每支五文,下等墨块每枚四百五十文,孟河石砚每方六百三十文。”
陈石榴听完倒吸口气,低头捂紧怀中荷包,面上红晕慢慢爬至耳根。
老掌柜背起手,蹒跚走进后院,不多时,又端着一个葫芦瓢出来,用手指蘸水在柜台上画下一笔,“石缸雨水半瓢,不要钱。”
说完,他捂嘴打个哈欠,“字要写大些,否则看不清。”
陈石榴立时抬头,拉着袁兮楉上前,“多谢掌柜老伯。”
等两个大字写完,老掌柜捋着胡须凑近细看,“你们要去,县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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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天白日里,一向威严肃静的县衙门口格外反常。
袁兮楉与陈石榴匆匆赶到时,只见乌泱泱的人群里三层外三层,愣是把衙前空地围得严严实实,密不漏风。
小姑娘够着脖子瞧了瞧,发觉什么都看不着,干脆将竹筐抱在胸前,硬生生挤开人墙,带着袁兮楉一路挪进前排。
朱红大门旁,两个年轻衙役满脸不耐,拦住一位头发斑白的干瘦老妪,“都说了多少回,县令大人今日不在,若你再要硬闯,少不得挨顿板子。你还是快回去罢……”
推搡之间,老妪一个趔趄,重重摔倒在青条石阶下。衙役被纠缠许久,此时也懒得理会,直接退回县衙,将大门合上。
老妪追赶不及,拍着双腿痛哭出声:“求大人为我儿做主……”
人群里,一位年轻妇人面露不忍,前去搀扶,可老妪不肯离去,转而对着县衙大门磕起头来。
袁兮楉扯扯小姑娘的衣袖,陈石榴立即会意,寻了位面善妇人上前打听:“阿婶,这位阿婆家里是出了什么事?怎么哭得这样厉害?”
中年妇人忍不住叹气,“这是县衙的‘洗衣妇’何氏,说起来,她比我还小上一岁……”
何氏的男人原是祥安县衙一名小卒,后因急病早早离世。这顶梁柱一倒,家中没了收入来源,何氏只能靠给县衙官差浣洗衣物,养育刚出生的独子和年迈公婆。十余年过去,何氏独子长大成人,开始做工挣取家用,今年初秋,他说自己另寻了份好活计,需离家半载。何氏本不愿独子远走,但禁不住他苦求,只能答应。五个多月来,何氏每天数着日子盼儿归家,今日一早,她像往常那样去城外小河浣衣,不想竟在河边发现儿子的尸首……
中年妇人尚未讲完何氏的凄惨遭遇,人群外围忽地传来一声呵斥。
“官府重地,何人喧哗?还不快将这些刁民通通赶走?”
厉喝中,一队佩刀侍卫凶神恶煞,撞开人群,紧接着,两匹通体黝黑的肥壮骏马拉着一辆华丽马车从长街驶来。
那马车车身俱由乌木雕琢,四面皆以金粉绘制三爪青龙穿云纹,再缀以珍珠白玉,两侧窗牖均垂着浮光锦所制的华美布幔;车顶则用大片金箔为饰,四尊鎏金瑞兽各立一角,尽显尊贵威严之气。
袁兮楉盯住马车纹饰,将一脸好奇的小姑娘挡在身后。
侍卫驱赶下,围观百姓接连退散,府衙前只剩何氏以头抢地,苦苦哀求。
待马车驶到近前,马夫见有人仍未避让,径直挥起马鞭驱赶,一鞭下去,何氏扑倒在地,背后立时见血。
陈石榴惊呼一声,想要上前,却被袁兮楉死死扣住,动弹不得。
众人抽气声中,何氏挣扎着用双手撑地,艰难爬起,继续朝朱门方向叩首,“求大人为我儿做主……”
马夫气急,又用力挥去一鞭,何氏瞬时呕出大滩鲜血,身子重重砸向石阶。
袁兮楉咬牙扭头,不忍再看。
数息过去,何氏未曾爬起,一男子走下马车,“快把人拖远些,莫要污了殿下的眼。”
这声音……
袁兮楉迅疾回头,大惊失色。
怎么是陈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