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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若华宫 ...


  •   光佑二十一年,腊月十五。

      浮云遮月,夜色沉郁,若华宫一改往日盛景,灯盏俱灭,处处死寂。

      蓦地,尖利猫叫划破长夜,星点烛光随之燃起。

      一年轻女使快步行至寝殿,“娘娘,您怎的起身了?”

      “宝屏,来。”

      镜台前,宫装女子执起一支紫毫细管笔递去,女使会意走近,执笔轻蘸唇脂。

      寥寥几笔间,镜中那张未施粉黛的娇美面容上渐渐开出一朵红艳榴花。

      袁兮楉对着铜镜端详片刻,又拿起金丝缀玉象牙梳。

      宝屏垂首接过发梳,退至紫檀团花纹六方凳后。

      沉默间,殿外疾风吹动窗扇,阴森寒意隐约袭来,一名小内侍满脸惊慌,扑于珠帘前。

      “娘娘,奴才打探国公府消息时,遇到崇政殿小太监,他看到七皇子领着金阳卫堵在宫门口……说,说您秽乱宫闱,意图谋害陛下……”

      袁兮楉面色未变,看向妆奁旁的几张榴花笺,“国公府如何?”

      “七皇子白日里带金阳卫围困三皇子后,三皇子竟说逼宫之事全由国公爷一手策划。如今,国公府众人均被金阳卫扣下,收监大理寺……”

      小内侍尚未说完,她髮间一疼。

      宝屏立即跪倒,“请娘娘恕罪。”

      袁兮楉黛眉微蹙,挥手让两人起身。

      三皇子今日私自举兵,现下逼宫失败,反而污蔑父亲,将国公府置于险境,简直愚蠢至极。

      “阿楉,陛下连日昏睡不起,已是大限将至……待三皇子顺利登上宝座,我便带你离开祜都,天高地远,再不回来。”

      昔日承诺犹在耳边,她额前隐隐抽痛,喉间又涌起一股腥甜。

      不,愚蠢至极的是她。穆忘南本就是七皇子手中一枚暗棋,三皇子无论何时举兵,都不可能成功。

      “娘娘可是身体不适?这有新熬的安神茶。”宝屏小心翼翼递来青玉茶盏。

      袁兮楉眸色黯然,捂紧怀中瓷瓶,“宝画呢?”

      “按娘娘吩咐,宝画入夜前便赶去武德司寻钟内侍,算算时辰,那些信应已送到。”

      她强撑着点点头,再接过杯盏抿口茶汤,“宝屏,去寻两个嘴严的内侍过来。”

      .

      碧瓦红墙旁,朱色大门轰隆一声被圆柱撞开,木块碎屑洒落满地。

      一人撩起绿袍跨过门槛,厉声高喝:“柔妃袁氏秽乱宫闱,意图谋害陛下,尔等速将其拿下。”

      数名赤甲持刀侍卫得令,杀气腾腾冲向后院寝殿。

      不等走近,夜风呼啸而过,恢弘大殿中的数点红光霎时连成大片烈焰。

      祜都冬日干冷,加之风力强劲,若华宫内一时火光滔天,浓烟滚滚,金阳卫悉数被挡在殿外,不得前行半步。

      “走水了!”

      “是金阳卫!”

      “金阳卫目无王法,竟在宫中纵火行凶……”

      火焰深处传来数声呼号,绿衣男子面色愈加阴冷,“袁氏这是自寻死路……众人听令,全力扑火,务必在子时前寻到柔妃,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小半时辰过去,夜空浮云消散,一轮圆月熠熠生辉,如明灯高悬,皎洁月光下,威严屹立的辉煌宫殿化作焦黑废墟,唯有庭院同心池前,还留有一条干净地界儿,挤着不少人。

      “娘娘……大火已灭,怕是再拦不住他们……”

      “莫急,再等等。”袁兮楉轻声安抚宫人,视线却定于断壁残垣中一道绿色身影。

      若未记错,此人名叫陈世,曾拜在太子门下,后又在三皇子身边行走,没想到他现在摇身一变,成了七皇子座下之犬。

      眼见赤甲侍卫步步逼近,她思量一瞬,对着绿影凄惶开口:“陈大人,本宫知道三皇子素来看重你,可你不能为了袒护三皇子而污蔑本宫与国公府。”

      “污蔑?”

      陈世冷笑一声,踏上倒塌焦木,“柔妃娘娘与国公府做过的恶事,欠下的血债,难道还需本官提醒吗?”

      袁兮楉目露讶异,急声道:“本宫不知什么恶事、血债,只知皇宫警卫事宜由两司执掌,谋逆之案由三法司查探,金阳卫仅担负京城巡查与警戒之责。陈大人身为太仆寺七品文官,既不在两司之列,又不属三法司辖下,却带着金阳卫擅闯若华宫,是何道理?”

      “还是说,你为了一己之私,不惜利用金阳卫诸多将士?”

      此话一出,凶神恶煞的侍卫们立时停住。

      陈世目光阴鸷环顾身侧,“娘娘不愧是袁家嫡女,这颠倒黑白的手段与令尊如出一辙。不过无妨,国公府大厦将倾,任凭你手段再多,也逃不过今夜。”

      说罢,他高举赤金令牌,“殿下有令,若华宫众人牵扯谋逆之案,金阳卫可悉数将其捉拿,不论生死。”

      最后四字裂石穿云,金阳卫不再犹疑,抽刀向同心池奔来。

      袁兮楉心中大骇,踉跄着后退两步。

      挤在最前的几名内侍连忙冲去阻拦,“快,保护娘娘!”

      紧接着,银光闪烁,鲜血高溅,几人身首分离,颓然倒在阶前。其余宫人见状,俱吓破了胆,或瘫倒在地,或惊啼逃散。

      混乱中,猩红血液自石阶蜿蜒而下,流至池边,袁兮楉忽觉腹中绞痛,几欲作呕。

      眼看宽刃大刀近至身前,她紧掐掌心,“陈大人,四年前仲春,你可是去过袁家别院寻人?”

      对面之人神色骤变,她忍痛继续试探,“陈大人,只要金阳卫退出若华宫,本宫便告知你那人下落。”

      陈世回过神,讥笑一声:“娘娘费力猜度,蓄意拖延,可是在等人?”

      “本宫不知陈大人在说什么。”莫名疼痛似蔓延至全身,袁兮楉指尖不住颤抖。

      “那不如也让本官猜猜,娘娘在等谁……”

      “是御史台严中丞?刑部谢侍郎?大理寺卢少卿?”

      “还是太医院贾御医?”

      收信之人被逐一念出,袁兮楉唇间血色尽失,颊边冒出冷汗。

      “娘娘脸色如此难看,想必是本官猜对了。只可惜,这几位大人今夜赶不过来。”

      陈世连声开口,宛如毒蛇吐信,言语间满是恶意,袁兮楉再也支撑不住,俯身吐出大滩污血。

      “娘娘这是气急攻心?可看血迹,怎么更像是毒入脏腑?”

      陈世瞥眼地上黑血与尸首,饶有兴致道:“看来娘娘身边不全是忠心护主之人。不过这样也好,比起‘乱刃加身’,‘服毒落水’似乎更适合娘娘。”

      嘲讽声传来,袁兮楉不可置信擦去唇边血渍,慌乱捂住胸腹,不料身侧忽传来一道强力,她一时站立不稳,失控倒向莲池,瞬时间,冰冷池水倾覆口鼻、浸透裙衫,透骨凉意铺天盖地而来。

      .

      腊月中旬,连绵百里的蕖州莲湖又进入采藕时节。

      一艘乌篷船上,刚挖的新鲜泥藕垒成小山,直把船头压得微微翘起。水波荡漾间,小船轻轻摇晃,山尖莲藕随之滚落,从船尾溜至船头,接着撞在大团黑色物什上,断成两截。

      疼痛中,袁兮楉皱眉呛咳几声,抓住船舷坐起,冷风迎面吹过,被水浸透的衣衫紧贴肌肤,她胸口仿佛被巨石压住,憋闷得喘不上气。

      阵阵恶心感上涌,她慌乱扯开黏腻领口,弯腰呕出一滩苦水。

      等肚中积水吐完,她嫌恶看眼船板污渍,蜷身缩至角落,警惕环顾四周,视线里,狭小破旧的乌篷船飘于碧波之上,远处浩瀚水面一望无际,无数木舟、竹筏点缀其中。

      她竟然没死?

      可若华宫那方小小同心池何时变成了一碧万顷的辽阔湖泊?

      她忍不住起身张望,小船瞬间失衡,越发摇晃。

      人船几欲翻倒时,附近水面骤然鼓起无数鱼眼小泡,随后,一个黝黑脑袋破水而出。

      袁兮楉吓得腿脚一软,猛地坐倒在船头,眼看水中之人朝小船而来,她开口急呼,却发不出一丝声音。

      游水声越来越近,她张着嘴,惊恐捂住脖颈。

      “喂,你没事吧?”水中男子几下游至船前,撑住船舷一跃,轻巧落在撞断的莲藕旁。

      袁兮楉惊惧交加,咬牙攥紧衣襟,死死盯住来人。

      “喂,我今日可救过你的命,你不谢我也就罢了,怎的还做出一副仇人神情?”年轻男子皱眉上前,一手解开衣带,一手探向她肩头。

      袁兮楉面色骤变,迅疾拾起一节断藕向前掷去,转身跳船。

      电光火石间,她右脚忽被一股强力拽住,半边身子斜挂于船舷,她忙用左脚踢踹,谁知男子往前一扑,竟将她双腿都揽于怀中。隔着湿透的冰冷衣衫,男子胸口坚硬灼热,又硌又烫,她心中气极,暗骂声无耻贼子,撑住船舷奋力挣扎。

      “你这人是不是脑子有病?你看看周遭,哪个不是拼尽全力去活,就你们图一了百了,上赶着去死!”

      厉喝传来,袁兮楉动作一滞,双臂颓然垂落,不是的,她是中毒后被人推下同心池。

      神思恍惚时,她身子倏地一轻,被人拉回船板。

      “加上现在这回,我可一共救了你两次。若你再要寻死,我说什么也不会管你!”男子皱眉抹去额前水滴,从她身侧拿起一件麻灰粗布袄,转身钻进船蓬,“我先换身衣裳,你可不要乱动。”

      知晓男子并无非分之想,袁兮楉缓慢从船板爬起,倚住船舷扭头回避。

      男子脱下单衣,嗤笑一声,“咱俩都是大男人,我有的你也有。做什么不好意思?”

      袁兮楉心神一震,迅速看向水面,只见清冽波纹中,一人身着玄色竖褐,头顶男子发髻,脸上满是黑黄淤泥,看不清五官模样。

      这并非她落水那夜装束,难道?

      不可思议的念头突然从心中钻出,她指尖微颤,径直摸向胸前。

      湿透的粗糙布料下,细长布条围绕柔软胸脯缠了一圈又一圈,她失魂落魄放下手,一时说不清是失望,还是庆幸。

      北风瑟瑟,吹皱碧色湖水,男子换好衣裳,从船篷里探出头,“喂,你脸上的泥巴都被风吹得掉渣,你还不赶紧洗洗?”

      眼前湖面波光粼粼,袁兮楉不觉轻抚面颊。

      袁家贵女,何时有过这般狼狈姿态……

      她无声自嘲一句,俯身贴紧船舷,掬起清澈湖水浇于头脸,寒冬里,湖水冰凉刺骨,她冷得打个哆嗦,头脑也越发清醒。

      三皇子逼宫失败那日,她屏退一众宫人,独自留在殿内,除了宝屏,再无旁人近身,可宝屏是与她一同长大的贴身侍女,又受父亲之命随她入宫,怎会下毒害她?

      湛蓝天空下,载满莲藕的乌篷船晃晃悠悠,缓缓向岸边靠近,袁兮楉木然清洗淤泥,直到水面倒影浮现出一张干净面孔,她咬牙攥紧双手。

      这不是她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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