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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回人间 ...

  •   路知晏动作僵住,季南问笑了笑,“不想听吗?”

      三月中旬,水泉市近乎都进入夏日,傍晚时分的风拂进来,带着些许燥热的气息。

      手指勾住领口扯松后,路知晏拉过椅子在床边坐下,“没有,你说,你的事我都爱听。”

      他又从果盘里挑出一粒莲雾,上下抛了抛,“要吃吗,我给你剥。”

      季南音沉静地盯着路知晏,“我不吃。”

      “那你说。”路知晏捏着那粒莲雾,并未放回去,修长的手指紧紧将果子包裹在掌中。

      季南音盯着那只手看了好久,“其实,我不是路叔收养的,是我自己打电话找到他的,问他可不可以带我离开。”

      路知晏微微蹙眉。
      路崇在他心里不是什么好父亲好丈夫,但是在外人眼里,他名声很好,做了很多好事,可是闻名遐迩的大慈善家。
      他创办了慈善基金,资助贫困地区的孩子只是他慈善事业的一小条分支。

      在今天之前,路知晏一直以为季南音也是路崇基金会名下资助的某个贫困孩子,只不过她运气好,恰好被路崇接到了家中。

      没想到是这样的。
      无数的疑问在脑中打结,但他依然语气温和地询问,“然后呢。”

      自然得就像是在谈论今天天气一般稀松平常。

      然后呢?

      季南音没有回答,反倒另起个话题:“你不好奇,我是怎么知道路叔电话的?”

      路知晏笑了下,由衷道:“你那么厉害,怎么找到都不稀奇。”

      季南音也笑望着路知晏,给了正确的答案:“是从我妈妈的日记本里。”

      路知晏表情并没有任何改变,依然温柔地看着她,等着她继续往下说。那一刻,季南音毫不怀疑,这时候她即便说自己是外星人,他也不会露出任何诧异,只会笑着捧场道,那你真的很厉害。

      “嗯,日记本。”路知晏不问,季南音自己给了答案,“我妈妈以前同路叔有个一面之缘。”

      “在哪儿?”路知晏难得有了疑问,或许不是疑问,只是不想让她显得寂寞。

      “夜场。”

      沉默两秒,路知晏嗤笑,终于将莲雾放了回去,耸了耸肩,“倒是挺像路崇会去的地方。”
      末了,他又很认真地关心起了季秀春的经历,“咱妈,以前在夜场工作过?”
      他就是那样的一个人,不论对方什么阶级层次,他从来不会戴有色镜片看人,尤其当对方是女性,他更是无限礼貌包容。

      季南音:“那时候她还挺年轻的,还不到十七,家里条件差,早早就没读书,到北城务工了。那时候她除了一张脸漂亮,什么都没有,就只有在夜场工作。”
      “然后就遇到了路叔。”

      路知晏拉过季南音的手,裹在掌心,大拇指轻轻抚摸着她的手背,像是安抚:“咱妈真的挺辛苦的,以前你都不和我说家里的事,等你好了,我和你一起去祭拜你爸妈吧,以前没机会,以后一定要一起去,让他们不要担心,我会好好照顾你的。”

      季南音回避了这个话题:“你不好奇他们什么关系?”

      路知晏笑了笑拿过旁边的温水,递给季南音让她喝水润润喉:“你说,我听着。”

      喝了水,季南音继续往下说:“那时候,路家不太安定,路老爷子还在,路家兄弟看起来兄友弟恭,其实私底下斗争得非常激烈。那时候,路诚想要掰掉路叔,就找到了那时候在夜场当服务生的我妈妈,让她给路叔下药。”

      “那时候,我妈妈初入社会,很不耻那种行为,就偷偷提醒了路叔。”

      季南音轻轻吐出口气:“她算是帮了路叔一个忙吧,路叔就给她留了个电话号码,说以后有什么事,可以打这个电话找她。”

      他和季南音的长辈之间还有这么一段渊源,路知晏属实没想到。
      “你妈妈没打吗?”
      他们,包括那时候的季秀春都知道,这个电话意味着可以改变她的一生。

      “没有。”
      季南音很平静,“我妈妈是一个挺倔的女人。”

      “你和你妈妈很像。”

      这句话,路知晏不是第一个说的。
      在她小时候,就经常听到那个她极度讨厌的奶奶说这样的话。

      小时候并不懂为什么,后来发现了季秀春的日记,看到了那段经历,她才明白渔村里的人看不起妈妈,甚至连爸爸和妈妈结婚后,也在村里格格不入的原因。

      就是因为,在旁人眼里,她拥有一段上不得台面的经历。

      甚至在她童年时期,和季秀春像这几个字之后,跟着的都是各种谩骂尖讽。
      “像季秀春”对她而言,并不是好的回忆。

      但她也没否认,甚至淡淡地笑了。
      像生她养她的人,本来就是一种无上的骄傲。

      “这本日记,是后来在她去世后,我发现的,同时,也发现了她那段经历,还有路叔的电话,我妈妈虽然没打过那通电话,但是那张写着电话的纸,她留了下来。”

      “那也是她人生的一部分。”路知晏说。

      “是啊。”季南音喟叹,“不论怎么说,那也是她人生。”
      “她当时只是想留作纪念,但是怎么也没想到,那张没改变她命运的小纸条,会在她死后的五年,彻底改变我的命运。”

      天不知在哪个时刻暗了下去,暮色的微光一寸一寸地推离了房间,半明半昧的房间,像是某种预兆。

      季南音侧眸去看窗外行将落幕的黄昏,表情宁静得就如天边的云翳。
      路知晏看着季南音的侧脸,不自觉蹙紧了眉宇。

      这一幕,是那么的似曾相识。
      他不由攥紧了季南音的手。

      或许是感觉到痛了,季南音回过头,“你不问问,为什么我要打那个电话吗?”

      这场对话,从头到尾都是季南音在主导,好像要把事情推向某个结果。
      路知晏喉头耸动了下,他有感觉,这个结果并不是他想要的。

      但他灵魂像是脱离了掌控,问出了那三个字:“为什么。”
      其实他也许知道答案——从王芳那儿知道了太多的关于季南音的过往,他知道她是那种宁可玉碎不求瓦全的人,一定是遇到了让她不能解决且绝望的事,她才会选择逃离。

      “因为我真的没办法了。”季南音看着路知晏的眼睛,一字一句,说得异常缓慢。

      那一年,季南音十一岁。
      自从她挨了陈新鹏那一刀后,陈新鹏就以她精神不正常为由,不让她继续上学,从此之后季南音就囿于那个不属于她的“家”和面馆之间。

      陈新鹏没再对她动过手脚,但那样的生活依然让她绝望。

      她曾跑过,跑了好多次,但她什么都没有,能跑去哪儿,每一次都被警察送回去而告终。
      渐渐她有些认命了。
      想着再大一些,再大一些,等到他们说的“成年”了,就可以离开这里。

      但她并没有等到那一天。
      十一岁那年夏末的一个晚上,王芳罕见地给她煮了个荷包蛋,一向凶恶的陈新鹏看她的眼神也有了笑——那不是什么好事——季南音无比清楚,每次陈新鹏打牌赢了钱,或者占了什么便宜,才会露出这样算计功利的笑。

      她留了心眼。
      当晚上偷偷起来,爬在陈新鹏和王芳的房间外,听到了他们的谈话。

      渔村里有个老鳏夫,四十多了,没有老婆没有孩子,打渔为生,爱抽焊烟,经常来面店吃饭,一进门,就能闻到一股呛人的烟味和鱼腥混合的难闻气味。

      季南音讨厌这个味道,但是这个老鳏夫每次来面店都喜欢逗她,有时候还给她带糖。

      对那时候的季南音而言,糖果的吸引力,不逊色手机对现今小孩的吸引力,但季南音忍住了伸手的冲动。

      就在那晚,她终于知道那老鳏夫为什么对她这么好。
      因为那个老鳏夫看上她了,想让她当老婆,答应给陈新鹏八千块钱。
      陈新鹏早就不想养这个拖油瓶了,自然答应了。

      得知真相季南音觉得天塌了。

      她再次生出了逃跑的念头。
      她不能嫁给一个老男人,她不想生活在这样糟糕透顶的命运里。

      回到那间只能放下一张床的房间里,她开始收拾东西。在这里生活了五年多,属于她的东西不多,包括那本季秀春留下的笔记本。

      她从来没那么害怕过,手抖得不行,笔记本落地。
      那张纸条落了出来。

      像是命运指引,在稀薄的月光下,她捡起了那张纸条……

      故事讲完,季南音很平静。
      平静得仿佛所说的事,与她无关,她只是一个旁观者。

      路知晏却觉得每心肝脾肺都在扭曲抽搐。
      他突然后悔了,当时没有多给陈新鹏那个畜生几刀,让他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

      季南音看出了他的难受,捧着他的脸,“路知晏,你不必心疼我,倒是我要感谢你,如果没有你,我可能逃脱不了命运。”

      路知晏没说话。
      他觉得季南音只是在安慰他。

      “真的。不骗你。”
      季南音看向他眼睛,“那个电话我是打出去了,但是打不通,电话关机了。”

      是啊,这么多年过去了,她怎么敢奢望那个电话还是畅通的呢。
      而路崇那样的人,又怎么可能给一个萍水相逢的女人他的常用电话。

      季南音还记得听到电话里传来的机械女声,那时的绝望心情。

      她甚至觉得逃不掉,不如去死吧。

      村里人都说,人死在哪儿,灵魂就落在哪儿。

      爸爸妈妈都在海里。
      她就去海里找他们。

      在决定投海的最后一晚,她还想和命运赌一次,她又去了那个村头的小卖部,拨出那个电话。

      她并没有抱任何希望,就当是给自己一个交代。
      没想到,电话接通了。

      应该是个少年人,处于变声期,有些沙哑,但不妨碍那是季南音听过最好听的声音。

      他问她找谁。

      那时候,她愣了好一会儿,才用带着浓重方言的声音说出了路崇的名字。

      那边愣了下,依然礼貌地说:“你稍等一下。”

      这句话,让她无比紧张,握紧了话筒。
      怕那个少年,不再回来。

      她虽然才十一岁,已经经历过太多等不到结果的事。

      譬如,爸爸说出完海回来就带她去游乐园,但他丧命在大海里,再也践行不了诺言。
      譬如,回到爸爸去世后,妈妈和她回到渔村,过着冷眼受尽的日子,妈妈承诺她说,等多攒一些钱,她们就回到城里去,结果妈妈抛下她,让她独自在渔村过了那么多年。

      这次,命运眷顾,她没有等太久。
      电话很快被人重新接了起来。

      是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和刚刚那个少年一样,说着一口标准流利的普通话。

      “你是谁?”不过,男人声音却冷冰冰的,听起来很难接近。

      她咽了咽喉咙,尽量让自己的普通话标准一些,“我……我叫季南音,我是季秀春的女儿,找路崇,你是路崇吗?可以帮帮我吗?我很能干的!什么都能做!你可不可以带我离开这里。”

      季南音微笑着看向路知晏,眼底依稀有了泪光,她又重复一遍,“路知晏,是你救了吗?”

      路知晏瞳孔微微睁大。
      他依稀记得那么一件事。

      那是北城的初秋,他和路崇一起回了老宅——那时候,他和路崇的关系还没到剑拔弩张的地步。

      在老宅的书房,他翻到一个老式手机。
      看起来像是妈妈的。

      妈妈去世后,他就很想她,当下就将那个关机的手机重新打开。
      他还没来得及探索里面的秘密,一个电话就打了进来。

      是个女孩的声音。
      说找路崇。

      他从没多想,直到今天,他才反应过来,原来打来电话的人是季南音。

      他错愕,又庆幸。
      如果当时他没有去书房,没有发现手机,发现了也没有打开,那他就不能遇到季南音了。

      “所以,谢谢你,知晏。”季南音眨了下眼,滚圆的泪水就落了下来。这是她第一次在路知晏面前流泪,并没有任何隐藏。

      “你是个很好很好的人,以后一定会遇到一个很好很好的女人,你们会有幸福的家庭,会有可爱的孩子,会幸福地过完一生。”

      路知晏并不吃惊,但是当高悬在头顶的闸刀落下时,他还是愣了好久。
      许久,他才勉强笑了笑,“小木头,你什么意思?别开玩笑了。”

      “你知道的,我想要过平淡的生活,以前没机会,这次遭遇,也算是一次新生。”
      “我想把握这个机会。”

      “你想过平淡生活,我给你。”路知晏急切地说。

      “知晏,你不要骗自己了,你给不了。”更何况,她已经知道了,以后路知晏就要回到盛茂了,不论是现在身为大画家的路知晏,还是以后路家掌权人,他的身份都注定不会平凡。

      季南音仔细描摹过路知晏震惊的脸。
      眼前的男人,她爱过,抛弃过,背叛过。

      她犯下了太多错,放弃亲自手刃仇敌的决定,就算是她对他的补偿吧。

      现在,她要踩着仇恨的骸骨,将她的月亮,重新送回天上去。

      而离婚,也是她给自己的唯一交代。

      从此以后,他高挂天上。
      她遁入人间。

      季南音闭上眼睛,额头轻轻抵上路知晏的,“知晏,我们还是离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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