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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雪凝雪 ...

  •   苏濯枝天赋出众,悟性绝佳,有名师教导,自习武练刀以来从未有过瓶颈,刀意浑然天成,这让文雪碧很是羡慕。

      他们兄弟两个在文家里都算异类,文雪岸是性格阴郁外貌难看,文雪碧则是由于他不能习武。

      文家的少爷小姐都会个一招半式的,文张本人更是武功不错,他出身极杂,所学也博,但根基却习自少林,刚猛迅烈,他也长于东海水云袖功,实中有虚,虚中有实,如大海波涛汹涌,如水流和缓静默。

      不过文张对文雪碧这一缺陷虽说可惜,但也并不算特别在乎。官场上发展,武功也不是最重要的,只要拿出的利益足够,多的是愿意卖命的人可做拱卫。

      文张当然是想叫自己的儿女都成才的,他看重嫡长子文随汉,欣赏性格上同他很是相像的文雪岸,对最小的儿子文雪碧,他也是宽和的。

      “遇事要先多观察,不可冒进求胜,一时半会得不到胜利也没有关系,关键是要求稳,稳住了,把握住良机再出手,胜算就大了。”

      “我说的不仅仅是打斗,还有人与人之间的交际相处,这都是共通的道理。”

      文张言罢,文雪碧才缓缓开口。

      “求稳之计,重在戒急。”

      “不错,孙子兵法中这句话讲正是这个理。”文张含笑点头。

      “科举准备的怎么样了,你和雪岸不妨这次下场试一试水平。”

      “是,父亲。”文雪碧回答得很谨慎。

      “无论科举是否能考过,为父都有意为你们谋个一官半职,届时你要多为自己的未来有所打算,上下打点也好,跟同僚交际也好,都要撑得起场面来,不要露怯。”

      “虽然世人都不说,但有一副好相貌也是能占得几分便宜的,若是随汉和雪岸在此,我肯定不说这话,不过对你来说是有几分用处的。雪碧你记着,任何对自己有利的优势都要发挥到最大。朝堂上有名有姓的相公们,哪个没有一副出众的相貌?若是想讨好上官,叫上官赏识,愿意从指缝里露点好处给你,你得先叫上官记住你,见了你舒心。”

      文张自己便有一副好皮囊,清癯有神,白衣文人,看了便令人心生好感。他微微一笑,语气温和地同文雪碧讲话时,也是一副慈父模样。

      他有心为文雪碧的未来打算。

      文雪碧性格怯懦,寡言少语,不爱勾栏杂耍,最多去淘些杂书和些讨人喜欢的奇技淫巧,这些消遣行为在文张看来算不得出格。

      而且话又说出来,即使他整些危险的爱好,只要能够自己处理干净,藏好尾巴,文张根本不在乎。

      至于正史古籍,经义文书,文雪碧是他的众多子嗣中难得一点就通的孩子。

      自本朝开国以来,文人多得优待,文官也比武官要待遇好,读书和作恶一样,是一种天赋,文张喜欢有天赋、有能力的人。

      文张对后院的各系争斗并不多做干涉,只冷眼看着。此消彼长都是正常的,磨氏的死于他而言只是过眼云烟,没了便没了,不过原本养病的四子的死让他对后院狠狠发了通火,让他的妻妾们都晓得了他的底线。

      只要不搞出人命,至于旁的,文张只当是小打小闹。

      须知就算宅里不斗,到了外面,江湖官场,哪个不是吃人的斗场?

      提前熟悉一番,也算长长教训。

      文雪碧在读书上有天赋,这是很好的,他相貌也生得不错,带出去也拿得出手,不过他的性格叫文张不太满意。

      阅历可以积累,知识可以学习,手段可以培养,可决断的魄力和做事的狠劲却是天生的。似文雪碧这般怯懦不成事的性子,遇事只会藏在文雪岸身后,不去算计反击的,自然叫文张不太瞧得上眼。

      但文张转念再想,文雪碧作为儿子是不令他满意,但将心比心,若是换成当手下,他用起来倒是还算凑合。而且不通武功,灭口起来比杀鸡都来得容易。

      他手下中有下手狠的,有不要命的,都是狠得下心的人,但文张知道这些人都做不得心腹,得利时这群人像家犬讨食一样殷勤谄媚,不得势的时候他们就是要撕咬夺食的狼狗。

      优柔寡断的人担不了大事,狠不下心,做不了决断,这种人关键时候派不上用场,但日常出出主意,谋断时做参考,或是再降一等,权当养个逗趣的也还行。

      日后若是文雪碧脑子灵活些,言语讨喜些,再有文张自己拉一把,谋个差事,总归是能有一条活路。

      “昨天父亲跟你说什么了?”

      文雪岸问。

      “说科举。”

      “经义的话还行,左不过书上那些道理想法,但是论策我感觉有些悬。”文雪碧说得很委婉,他说的并不是他自己,文雪岸同他一般大,所以文雪岸的情况他也心里有数。

      “要我们下场考试啊……”

      文雪岸肚子里有多少墨水,不用他弟明说,他自己也清楚。

      “文随汉当小吏已有段时间,听父亲的意思,除去觉得他行事有些浮躁外,其他还算满意。下次考评有意使关系让他再往上升一升。”

      自打文随汉考过科举,外出做了官,文雪碧的日子也好过许多——文随汉近年来当他是透明人,可愿意讨好这位大少爷的人多如牛毛,不需大少爷亲自吩咐,只要流露出点态度,就有人自愿效劳。

      文随汉的母亲也是名门闺秀,家里有些资源,对这个外孙也是喜欢的,文张宠爱他,请了不少高手名人指点他武艺,得空时也教他武功。

      文雪岸看在眼里,妒在心里。

      不过也正因这等艰难处境,他们二人察言观色都是一把好手,文雪碧从文张有意无意流露出的言行便能窥出后续文张对文随汉的安排。他若是没这点能耐,文张也不会高看他一眼,花心思培养他。

      说完从文张那里获得的信息后,文雪碧便保持了沉默。

      他对文随汉没有哥哥对文随汉那样到达嫉恨的程度,很大的原因在于文夫人和文随汉对文雪凝不错,确实是当做亲生女儿、同胞妹妹一般照顾。

      文雪凝如今出落得冰雪可人,又是女孩子,不涉及利益的情况下家里大小都喜欢她。文雪凝也甜甜地唤过他七哥,听他讲过故事,一同分享过冰酪,二人一并放过风筝。

      见文雪凝越长越漂亮,待人接物落落大方,文雪碧作为哥哥,心里也是自豪和欢喜的。文夫人也盘算着给雪凝添妆,甚至派人来递话给文雪碧,透露了文夫人为文雪凝选的几家人选,文雪碧后来去探了探,不说大富大贵,但起码家风还算凑合。

      “怎么这般没精打采的,读书不是你擅长的事情吗?还是说紧张了?”

      文雪岸笑了笑。

      “要不要去瞧瞧书?”

      “书?”

      “私人书坊。”文雪岸咳了一声。

      文雪岸对书籍感官一般,看也就看了,学也就学了,谈不上喜爱,也谈不上厌恶,不过文雪碧练不了武,他便全身心投入了书籍,除了经义论策,别的杂书也喜欢。文雪岸便找了好几家私人书坊,朝廷不许刊行的禁书野史,官员的上奏文集,霍乱思想的妖教文书,只要想要的都能找到。

      也不知道文雪岸是怎么打通关节的,文雪碧在看到这书坊里居然有苏轼的诗赋文集,相公们各种议事的奏稿,还有议论国事的册子时,心中满是惊讶,他望向文雪岸,文雪岸只朝他笑,笑容还带有几分得意。

      于是他也笑。

      他们的眼型很像,但没人关注过这一点。

      文雪岸的目光只觉得利而冷,冷而寒,凭空叫人生起一种淋了暴雨发潮发霉发冷的感觉。

      而文雪碧则不然,他的眉眼弯起时是柔和的,如绵绵细雨,落在人身上只能感受到几分温柔的潮意,他的眼是亮的,黑而亮,明而丽的一双眸子,透亮干净。

      文雪岸站在一旁望他挑拣书籍,选完了,便扔了银钱给书坊的人,随后等文雪碧把书包好,再一同离开。

      走出这片区域,文雪岸叮嘱弟弟,“你一个人的话就不要来了。”

      意图禁了苏轼文集的就是蔡太师蔡元长本人,虽然屡禁不止,朝中也多有人在这事上面同他阴奉阳违,但是文张作为蔡京傅宗书一党,他的儿子若是明知故犯被文张发现的话,如有必要,为了自己的仕途舍弃掉这两个儿子也不是不可能的。

      对兄长的叮嘱,文雪碧自然点头说好,他抱紧怀里的书,说:“不会叫人发现的。”

      见少年对这些书一副宝贝得不得了的郑重模样,文雪岸又笑,他说:“这些诗词歌赋于科举仕途无用,也不知道你为什么从小就这么喜欢。”

      刚开始旁听先生讲课的时候,就被李贺的一句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弄得五迷三道的,现在又开始偷偷喜欢苏轼的诗赋,什么明月几时有,西北望射天狼,词确实听着不错,但着实无益。

      “因为感觉很有意思,可以通过这些文字去想他们当时的想法。而且哥哥你有没有觉得李昌谷的诗词用字很特别,塞上燕脂凝夜紫,光是这几个字就能想象到战场上有多悲壮阴寒,血都厚重得凝成了胭脂一般的模样。”

      文雪岸想了半天,摇摇头,“还是没想象出来。”

      “好吧,那我们这会回家吗?”

      “难得出来一趟,找家脚店包厢吃点东西,你把这些书看一看,免得回去了还得提心吊胆着看,然后下午我们去混一顿斋饭吃。”

      “这附近有寺庙吗?”

      “有,只是你没听说过。”

      “好的。”文雪碧点头。

      听文雪岸的口气,这就不是什么正规寺庙,不过他对此也没有意见。

      文雪碧有玩家系统在身,调整感官设置之后对衣食住行的品质要求不高,在这方面,他的期待低到活着就行,几乎无欲无求。

      苏濯枝就不一样,苏濯枝没受过挨饿的苦,他也没有调整过感官,虽然跟傅红雪一起生活过,但有条件可以讲究的时候,他对于饮食起居的要求同汴京的勋贵公子没什么差别。

      至于文雪岸,他目前还列属于人类范畴,对吃得好有着本质上的渴望,但也没体验过汴京的富丽繁华,所以他说主动要去吃的斋饭,味道是算不错的,而且他们会给整整一碗米饭,而不是稀粥。

      吃饱之后天色渐晚,他们回到院里,文雪碧没有点蜡烛去苦读,收好书,直接洗漱上床歇息了。

      他对看过的经义都心中有数,只是不确定策论是否会符合主考官的心意,便决定先就几个可能会考到的主题在心中拟一稿,明日再写出来给文张去看。

      文张看过之后只是压在镇纸下,也没有还给文雪碧的打算,只说这个水平还可以,就这么答吧。

      科举考试住宿条件很差,吃食也是自带的冷馒头,入考场前都叫掰开看了。文雪碧只管写卷子,经义答得还算凑合,策论正常写,也没有发挥出什么多好的文采,考完结束之后挪出考场。

      文雪岸已经在考场外了,见文雪碧出来便走过去,即使是大太阳天,他的脸色也白得跟数九寒冬时一样,他皱了皱眉,用手背靠了靠文雪碧的额头。

      “还好,没烧起来。”

      “考得感觉怎么样?”

      “大概能过……大概吧。”文雪碧喃喃道。

      不论官场如何乌烟瘴气,官家主政名义上是很尊敬兄长的,他实行的也是新政,虽然落到实处已经抽象得看不出来原貌了,科举考试自然还是新政的那一套,考得是荆公新学,不考诗赋。

      一直以来文雪碧学得也是这些玩意,不过连考好几天,他又没有习武强身,自然是疲劳乏力,实在是累得紧。

      文雪岸瞧他脑袋一点一点的,就差栽地上来个一睡不起了,不由觉得好笑。

      “想睡就睡吧,来,小七,我背你回去。”

      “……但是哥哥也才考完。”文雪碧心动,文雪碧犹豫。

      “我身体比你好多了,起码不会现在就倒地睡去不起。”

      文雪岸将人背起,手托着腿,任由跟自己一般年纪的少年吐息落在要害脖颈之处,没过一会,他的呼吸变得绵长,想来是睡着了。

      这瘦高的少年听着周围对学子的殷切关怀,看着他们一一被送上牛车轿子,身旁的人口呼累了累了,回去要给他们准备喜欢的想玩的不一而足。

      他是否想起了文随汉也曾被这样簇拥着考完科举?

      少年的神情变得漠然,寒意与阴影又盘旋而上,覆盖住他的面容。他背着人,弯着腰,低着头离开。

      黄昏时分。

      橘红的阳光似火焰的余烬,透过窗融进空气。

      文雪碧揉了揉眼,从床上坐起来,他现在还是有几分睡意朦胧,不过瞧着这里不是他的屋子,而是兄长的,便不打算继续睡去。

      桌子上摆着炊饼和茶水,文雪碧饮下,水是温的。

      虽腹中饥饿,文雪碧并不打算现在就吃。文雪岸将他带回屋子,让他就在这里睡去,文雪碧并不意外,他只是有些疑惑,哥哥人为什么不在。想到这里,文雪碧通过地图去看文雪岸的所在地,见他在这附近,便自去找。

      越往那个方向去,文雪碧能隐隐听到女子的声音。

      他心有几分不安,加快了步伐。

      是文雪凝的声音。

      声音来自一间门紧闭的屋子。这屋子有些时日没人住了,据说以前死了人,文夫人嫌晦气,便没再安排住人,也没有修缮过。

      他去推,想着若是锁了便踹。

      门没锁,被他一下子推开了。

      木门摇摇欲坠。文雪碧也摇摇欲坠。

      点心洒落一地。是他常在文雪凝那里吃到的,做成各种花卉模样的香甜的点心。

      文雪岸压在文雪凝身上。

      文雪凝在哭泣,在呼救,在抽噎。

      “……雪凝…!”

      他去拉文雪岸,结果被他反手击中腹部。

      文雪碧只觉腹部一阵抽痛,翻江倒海,但他没松手,拽着文雪岸的胳膊,死死地拽着。

      瘦高的少年不耐地侧过头,目光阴寒,似是准备使力再来一下狠的,但看到文雪碧疼得苍白的脸时顿住了。

      “哥哥。”

      “……醒了?”

      “醒了。”

      “喝水了吗?”

      “喝了。”

      “炊饼吃了吗?”

      “还没有。”

      一时无话。

      文雪凝的抽噎打破了寂静。

      他抽回自己的手臂,文雪碧一个踉跄跪在地上,他像老旧生锈的卡带一样卡了一下,但看到地上躺着、衣衫凌乱的文雪凝时,又重新恢复正常,头也不回地匆匆离去。

      文雪碧忙脱下外衣盖在文雪凝身上,少女的脸上满是泪痕,脸颊处还有红肿,她见文雪碧的动作,瑟缩了一下。

      文雪碧张了张嘴,又低下头,垂下眼。

      “我去叫夫人来。”

      “……别!”

      文雪凝急急道。

      见文雪碧又望向她,她才别开脸,低声说:“我同夫人说是来找你的。”

      “你今天考完,我便想来找你,我先去你院子,没有人,又想你和六哥是同胞兄弟,便来六哥院子……”

      少女低垂着眉眼,她抬手挡住自己的脸,只去低头看地上散落的点心,不去看面前的兄长。她拢了拢衣裳,穿上文雪碧的外衣。

      “我走了,你也…你也快回去吧,七哥。”

      文雪碧将地上的点心碎屑收拢起来,放进篮里,然后走出门,走回自己的院子。

      天已经擦黑。

      星星在云层后自顾自地明亮,像一群无忧无虑的孩子。

      今天没有下雨。

      可文雪碧觉得很冷,那股冷意渗入骨髓,叫他直发抖。

      不到第二天白日,文雪碧便发起了高烧,烧得晕晕乎乎,文张也抽空来看了一眼,叫他身边人好生照顾他。

      烧了整整一天之后,文雪碧的烧终于退了,下午的时候,少年已可以睁眼,恹恹地靠在床上。大夫让他休息,他却不想,便叫人拿书来,然后叫他们都回去,不必陪着,他自己则是看起了三经新义中的其中一册。

      他看不进去。只是机械地翻页。

      可他又睡不着。

      沙沙的脚步声响起,有人走了进来。

      文雪碧抬头望去。

      是文雪岸。

      他放下书。

      瘦高的少年手里捧着一盏灯,灯面明暗不一,马骑人物,旋转如飞,映光鱼隐现,转影骑纵横。*

      “这是汴京那边流行的马骑灯,我弄来了一个,你瞧瞧看。”文雪岸言语支吾。

      文雪碧问:“你去见雪凝了吗?”

      “没有,我见她干嘛……你现在肚子还疼吗?”

      文雪碧没回答,他把自己蜷缩起来,头埋进被子里,缩成一团。

      文雪岸见状,忙把灯放在一旁,他自己凑到床边,抬手去搂住文雪碧的肩膀,轻轻拍了拍。

      “怎么了,还是很疼吗?”

      “我有点冷……我骨头疼。”

      他把自己蜷得更紧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雪凝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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