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剑奇谭]九霄环佩》头刀坐灯

1、第 1 章

　　风的呼啸声越来越大，天色转瞬就黑了。
　　山间的气候就是这样，刚才还晴空万里的，才一转眼就天昏地暗。
　　狂风刮得我睁不开眼，我压了压笠檐，心里有些着慌。
　　距离目的地还有一段路程，眼看雨就要下来，也不知道能不能及时赶到。
　　这小道上满是污泥，若是遇了水就没法走了，只怕一不小心就要落下深渊丧命。
　　看看道旁云雾弥漫的山涧，心里又凉了几分。
　　转过头努力不去看周遭的情景，只埋头继续前行。
　　“早知道就该快些来，听那个砍柴的说什么仙人的故事啊！”擦掉快要滑入眼眶的汗水，我心里满是后悔。
　　这峨眉山里的精精怪怪多了去了，哪里是听得完的？要是为了这些无聊的事情耽误的正事可就惨了。
　　想起那砍柴人痴痴的样子，我又有些企盼。
　　“那仙人还是个小孩子，长得可漂亮了，比我见过的人都漂亮！见我摔伤了就帮我治伤，还听出我喘气声不对劲给我灵丹妙药，我回去吃了还真不咳了，能遇到他真是几辈子修来的福分。”
　　打柴人说着这些的时候脸上都放着光，完了还对着身后的山林拜了几拜，那种虔诚我完全无法理解，却又忍不住要相信。
　　“我进出峨眉山这么多次，连个鬼影都没见过，要是真的有，倒是出来个给我看看啊？”一边骂着，一边拨开被风吹来挡路的枝桠，“说什么山上还有修仙的门派，传得跟什么似的，我这些年除了打柴打猎采药的就没见过其他人，什么仙人啊……”
　　还在念叨着，豆大的雨点就噼噼啪啪砸了下来，山路也越来越滑，我再也不敢胡思乱想，专心注意起前路来。

　　在松林外又见着了一位猎户，他好心叫我一道去附近山洞避雨，我拒绝了，因为这种时候虽然危险，却又是我最需要的。
　　我在听一种声音。
　　树木的被风吹过后的声音。
　　那是树木独有的语言，雷家人必须学会的语言。
　　只有在这风雷之声大起的时候，那些安宁的树木才会说出来。
　　唰唰……沙沙……唰唰……沙沙……
　　风声越大，他们的声音就越是清越动人，由不得我不去留心。
　　顾不得已经湿透的衣物，我闭上眼静静聆听。
　　这棵太脆，那棵太实，那棵又太绵软无力，都不是合适的木材。
　　真希望风能再大一点，再久一点，持续到我找到为止，免得我还要在山里等下一次雷雨。
　　父亲可说了，寻不着佳木就别回去，敢随便敷衍他就得扫地出门。
　　有时候真希望自己不是雷家人，别家孩子可以到处玩，我却只能在深山里对着树林发愣！不过这些想法从来都只是想法……有了，那种声音！清越激荡，连绵悠扬，坚毅炽烈……就在东南方十步远的地方，那正是我要找的木材！
　　可正当我抬起头要去那方的时候，眼前黑压压的树林里却出现了一点显眼的明黄。
　　还未明白那是什么的时候，我心里就已经隐隐有种预感——那一点色彩是某种预兆，我的一生或许就会因此改变。

　　“敢问公子可是在寻制琴之木？”
　　说话的人还是个七八岁的孩童，圆乎乎的脸颊还带着稚气，可他沉静的眼神却让我心惊。
　　“你怎么……”疑问几乎脱口而出，可同时我也察觉到不对劲。这么大的雨，在这深山里怎么可能会有小孩？这难道就是仙人？可是他浑身湿淋淋的落汤鸡样实在是不像。
　　“对不起，少恭不应当打扰公子，失礼了。”小孩子的声音搭上大人的腔调，怎么听怎么奇怪，再加上他那湿淋淋的样子煞是好笑，我也不知道怎么就放下敌意。
　　“没什么，我确实在寻木……你一个小孩子怎么会独自在这里？你的家人呢？”
　　他像是没有听到我的疑问，全然没有回答的意图，只是一脸兴奋地感叹：“曾听闻有人凭风动树木之声而择良材，今日见公子于松林间徘徊不去，时而闭目凝神，时而倚木思量，于是大胆揣测，不想竟然真的可以一观此绝技。”
　　他说得起劲，我的疑惑就更深了。而且，此时我已注意到这孩子生得十分美貌，五官粉雕玉琢一般精致，就算形容狼狈也气度悠然，毫无拘谨，倒让我这个盯着他当怪物看的人不自在起来。
　　“咳咳，这位……小……公子，”我有些犹豫措辞，虽然觉得这人像个小女孩，可小女孩这么文绉绉说话就更奇怪了，“我是为寻木才在雷雨天跑这种鬼地方来，可你又是为什么呢？”
　　“在下名为欧阳少恭，本欲今日下山，结果途中为了避雨迷失了方向，同行之人也……这些无需公子挂心，公子大可继续。”
　　小孩子长长的睫毛忽闪着，似乎很期待看我择木，那种眼神挠得我心发慌。不敢再看他，我转身继续往那树木走去，然后拔出匕首划出记号，又记了一下周遭地形，这才松了口气。这木材极好，不出意外，我的琴就是由它制成的了。
　　收回手，我又开始听。
　　一闭上眼，风声就变了，柔和悠远而安宁，再也无法捕捉到里面丝毫的木音。不单单如此，一想到那个奇怪的漂亮孩子在看着我，我就没法集中精神。偷偷瞄了他一眼，发现他正专注地看着我，我就更是着急，甚至开始脸发烫了。
　　明明刚才还冷得发抖，可现在呢？若非我神智清醒，定然会以为自己是处在盛夏灼人的骄阳之下吧。
　　有什么好怕的？反正他也不懂我到底是在怎么挑选的，根本不用理他，只要别踩滑摔个狗啃泥就肯定不会丢人……
　　大哥曾经告诉我，就算是暴风骤雨，只要那人在你身边你就会觉得阳光灿烂，当时只觉得不可能，可这会却有了实感。可笑他说的是心爱的姑娘，而我遇到的却是个诡异的孩子。
　　大哥的话有些问题，我这么对自己说，回去得找他说一下，这种对心爱之人的判断方法有问题，自己跟这个人素不相识，怎么可能也会有这种感觉？
　　呆呆地在发了好久的愣，等我回过神来，雨水已经穿过斗笠流得我满脸都是了。
　　不由自主地回过头去，那小孩子还在目不转睛地看着我，我更是觉得脸颊烧得疼。
　　算了，看样子这会是不可能专心的。
　　“我看……这雨实在是太大了，都影响到风声了，我们……还是先去避雨吧。”结结巴巴地找了个借口，我向着之前那猎户指明的方向去了。那孩子似乎也没有发觉我的不自在，缓慢地跟了上来。

　　山路本就难走，被大雨泼过后，更是滑得厉害。我担心那孩子会摔倒，于是慢慢放缓了脚步，不一会就跟他并行了。
　　不太敢看他，我一直只埋头注意脚下，可多一会儿也就由不得我不发现了——那孩子的脚步非常稳，每步都毫不犹豫，却又是落在最合适的位置上，绝非像其他孩童那般虚浮跳跃，倒是比我更像是时常在山里行走的样子。
　　他这样走法，决计不可能摔着。看来我的担心的多余的，看样子他像是书香门第出来的，可这种熟练的动作又像是山里人，加上这小小年纪……他还真不寻常。
　　“敢问……”难道你还真是仙人？我的话没有问出口，因为再次低头看他脸时候才注意到他已被雨水迷得睁眼都艰难，这种窘迫的情况下还怎么能回答我的话？
　　看看我自己，七尺男儿，披蓑衣带斗笠，衣物几乎都还是干的，又看他，稚龄孩童，却完全在水里泡着，嘴唇都冻白了，也不知道刚才自己怎么这么傻就完全没想到照顾下这个孩子呢？果然是因为他表现得太老成？
　　意识到这一点我慌忙扯下蓑衣批到他身上，然后往上扯了扯，确保可以遮住他脑袋。
　　“抱歉，我这人做事不太灵光，竟然就让你一直就这么淋着。”
　　小孩眨了眨眼，抬手扶住蓑衣边，这才微微扬起唇角对我微笑：“多谢，是少恭行止失当，公子无需介怀。”
　　我脑袋有点晕，这一笑给我的感觉实在难以形容。
　　其实我很喜欢小孩子，看见模样可爱的总忍不住要去逗逗，让他们对着我笑。小孩子那种纯净的笑容会让我格外开心，可是眼前这人刚才那种微笑却让我觉得不大舒服，虽然依旧可爱，却带着些世俗气……不对，是有种妩媚的感觉！
　　天，我怎么会这么奇怪？还是说这家伙其实是狐狸精变的？都说狐狸精是美艳女子，哪里会有小孩？肯定是小狐狸精!这么想着，我心里的鼓点就更是激烈了。
　　“下山的时候听说山上有帮人治病的仙人，是个小孩子的模样。”我故作漫不经心地揭开话题。
　　“哎？”他一脸迷茫，像是完全没听见我说的是什么。
　　“我……”
　　“公子是蜀中雷家人吧？”没等我再问，他已经抢先开口。
　　我又是一惊，难道他是在暗示我他会读心术不成？
　　“久闻雷氏制琴，必亲往深山密林循音辨木，凡遇到可造之材，则落下记号，如此在山中徘徊数日乃至数月，才会真正挑选出最佳的木料来，而看公子方才所为，正是与传言相符……只怕那棵树还算不得最好罢？少恭猜的是也不是？”
　　“其实那已经是我寻到最好的了，只是家训使然，不寻到十棵就不能算作用心，照我现在的情形，只怕还得再呆上半月……”牢骚完，我才发现自己被他牵着走了，顿时大窘，不知道还应不应该继续，好在此时猎户所示的山洞已然到了。
　　“不说这个，就是那里了，我们快过去避雨吧。”我匆忙地抢出几步，发现后面没动静又回头一看，却见他立在雨里不动了。

　　茫茫大雨中，他的身影那么模糊，我心口一窒，又担心起来，害怕这孩子就这么化作青烟散去。
　　“快走吧！这种雨淋太久可是会病的。”
　　我过去拉他，他却有些生气地拂开了我的手。
　　“原来你也不过如此，算我看走了眼。”冷淡的语句让我摸不着头脑，不过说完这些，他倒是自顾自地向着山洞去了。
　　我哪里惹到他了？果然到底是个小孩子脾气。

　　山洞里有一股野兽的气味，刚走进去我就被熏得睁不开眼。不过这也没什么好意外的，忍忍就过去了。
　　等眼睛适应了黑暗，便在一侧的草垛上看见了之前的猎户，我冲他拱了拱手，又开始寻觅那孩子的身影。
　　猎户似乎明白了我的意思，站起来走到我旁边，对着另一个方向指了指，问：“小哥知道那孩儿哪来的？不会是山里的……”
　　“没有的事，神神怪怪还会怕淋雨吗？”丢下这句话，我就向那孩子靠过去。这话是在安慰猎户，也是在说服自己。
　　其实我并不怕他，虽然在他边上会不自在，但奇怪的是那种感觉并不讨厌，我还是想再跟他多说几句话。

　　感觉到我们在议论他，他却没有丝毫反应，哪怕我走到了他身前，他也没看我一眼。
　　“嗯……欧阳……公子。”努力回想了下他报上的名字，说出口却怎么听怎么奇怪，“在下有一事不明。”
　　“什么？”他仰起头看着我。
　　“为什么……”我哪里惹你了？本来想这么问，不过似乎跟小孩子争执这些也太可笑了点，我问不出口，就这么看着他傻了。
　　本来就是个小孩儿，现在还蹲坐着，看上去就更是小得可爱，我不知道怎么就笑了出来，直到他面露不快才回过神，转而坐到他旁边。
　　“反正雨还要下会儿，闲着也没事，公子既然对我雷家制琴技艺有兴趣，我们就来聊聊天啊。”我打着哈哈免得场面尴尬。
　　他不出声，我猜不出他的意图。
　　“其实听音这玩意没什么了不起的，你从现在开始每天呆在山里听，响声对了就砍来斫琴，等长到我这么大的时候，这本事也就练出来了……当然，也只是皮毛而已，差我爹还很远……相信吗？他能根据此处的声响判断出百丈外有些什么树，指哪说哪，绝无一处错。”
　　这是父亲名动蜀中的绝技，我以为他会惊讶，可没想到他根本不在乎，只问我：“你制成过多少琴了？”
　　把双手抬到眼前，我对着那上面交错的伤痕和粗糙的茧子感叹：“没有，爹说我不成器，这么多年还在练，倒是糟蹋了不少木材。”
　　想到这心情就有些抑郁，我已过弱冠之年，自问技艺并不比任何一位兄弟逊色，制出的琴音色也与他们的无俩，可是父亲却唯独只对我一人不满。
　　“父亲说我缺乏应有的感情，却不肯言明那究竟是什么。”想到他每每一脸厌弃地丢开自己制成的琴的样子，我的心里就像憋了一团火，几次三番恨不得就这么离家出走。

　　听我这么说，他倒是冷笑起来：“你父亲说的一点也没错，生在雷家倒是投错胎了，制琴其实很痛苦对吧？不是闷在屋里就是困在山里，整日整夜对着那些毫无趣味的烂木头……”
　　“不对！”没有痛苦，真的没有，虽然抱怨很多，可是看着琴在手里一点一点成型的感觉还是很好的，虽然最后都无一例外被父亲否定……想到这我又犹豫了，“哎，喜乐参半吧，不过或许你说对了，我真的没那份才华。”
　　“有什么不对？算了，也不为难你，其实很简单，你听得见树木的声音，却听不懂他们的感情，你虽然有制琴的心思，却没有制琴的心意，明白了吗？”
　　他大概终于忍耐不了了，也不等我反应，又继续说：“放弃吧，你连自己为什么想要制琴都不明白，那就千万不要再糟蹋这里的树木了，他们要等的是真正的知己，而不是你这样只为折腾他们满足家人要求的无情木工。”
　　我呆住了。
　　原来他就是在为这个生气？他是这样看我的么？
　　我想要反驳，可嘴唇动了半天也没想出词语来。
　　其实他并没有说错，他简直看透了我。
　　祖父，父亲，叔伯，兄长，他们都在制琴，所以，我才别无选择，可是我这样做根本就是逃避！
　　他才是真正爱琴懂琴的人，所以才对我这样的庸碌之辈格外愤怒吧，是我轻视了他。
　　“公子的意思，雷严明白了。”说不动摇肯定是骗人的，可是他真这么一说我就放弃，那我也办不到，只是……我真的该好好考虑一下了。
　　他看着我的眼神很认真，可是我却不敢再回视，就这么一会，我就发现，自己虽然比他高得多，可是他却从来不需仰视我。

　　终于，雨停了，猎户冲我们挥挥手便匆匆走了，我也长出一口气，总算也可以从这压抑的地方离去了！
　　外面的路境况很糟，我走了不一会就几次险些滑倒，再去看少恭，他的脸色果然也越发苍白，看上去极度紧张。
　　本已经不太敢再同他说话，可听到身后又一次传来踩滑的声音后，我还是没忍住，停下来问：“没问题吧？”
　　“无妨。”他有些生气地皱了皱眉，瞬间漏出的稚气又让我恢复了点自信。
　　“前面的路被大水冲断了，你自己过不去的。”
　　他愣了愣，抬头看看远处，然后如我所料地露出了为难的表情。
　　“我知道你讨厌我，可是现在也没办法啦，而且就这么把你个小孩子丢在这里我这做不到。”前面是个小山涧，上面架着的木板早已被冲得不见踪影。目测了下，我自己跳过去还是可以的，不过少恭那小短腿肯定是没办法的。
　　似乎还是不甘心，他也站到了我旁边，然后沉吟好久，这才终于对我开口：“那就恭敬不如从命，有劳雷公子了。”
　　我有些哭笑不得，蹲下去想要抱起他，他微微侧了侧身体才勉强靠过来，看上去很不情愿，可最后却还是顺从地伸出手来让我稳稳当当地抱了起来。
　　这小家伙真轻啊，我颠了颠托着他的手臂，确信可以带着他轻易跳过去后又说道：“抓紧啊，别摔下去了！”
　　“……嗯。”似乎有点生气，爱理不理的……
　　也没太想这些，我踩实了脚下的地，便一个纵身跳了过去。
　　冷风呼啸而过，瞬间我们就到了对面。
　　“哇啊啊！”
　　失误，对面的石板路很滑，我根本踩不稳，拼了老命调整姿态这才没有掉下去，改为跌跌撞撞冲到了一侧布满青苔的山壁上。
　　“呼……呼……好险……”我倚在青苔里惊魂未定，虽然下面并不高，可掉下去缺胳膊少腿的还是免不了，何况这次还抱着个小孩……对了，他没事吧？
　　我这才反应过来，却发现那一直有点抗拒我的双手正死死箍着我的脖子，勒得我快要断气。
　　“好了……没事了，放开我吧，咳咳！”我使劲转动脖子，却还是只能看见那孩子的后脑勺，他似乎真被吓坏了，搁在我肩膀上的下巴一直在颤抖。
　　“你怕什么呀？就算我摔死了，你也不会有事的。”我出言安慰。
　　“闭嘴！你懂什么？笨手笨脚的蠢货！”他苍白着脸，对我磨牙，那我从未见过的张牙舞爪的模样真是可爱极了，我这一生也忘不了。可是，我也是从那时起，一直误解了他真正害怕的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