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道情多（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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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宁德二十五年，四月初。
崔妙人乘坐着轿撵，在一路的吹吹打打中，踏上为妃之路。
围在两旁看热闹的百姓，都说她命好，能够嫁予梁帝，是旁人几辈子都修不来的福分。
崔妙人想，这福分不要也罢。
本就心有郁结，又戴着满身珠玉坐在轿中，她觉得有些发闷，悄悄揭开帘子的一角，隔着红色的薄纱盖头，于千万人之中窥见一道身影。
随着轿撵一路向前，他被人群裹挟着，推搡着被迫前行，身旁跟随的仆人，紧紧把住四轮车，高声问他：“郎君，你伤还未好，这儿人太多了，咱们还是回去吧？”
裴清没听清仆人在说什么，目光紧紧吸在那座轿子上，早已破碎的心，犹如千军万马奔腾而来，再次从一地残渣中踏过。
他疼到耳不能听，目不能视觉，口不能言，最终晕倒在四轮车上。
崔妙人心急如焚，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湮没在人群中。
同日，春雪顶着骄阳冲进春生堂，朗声道：“娘子，高将军回来了。”
笔锋陡然一歪，在泛黄的纸张上拉出一道又粗又长的墨迹。宣芝松开手中的湖笔，起身道：“已经入城了吗？”
春雪摇头：“不过快了，娘子可要去城门相迎？”
宣芝突然犹豫了，她不知道自己去城门相迎的理由是什么，然后愣在原地为那一闪而过的惊喜感到震惊。
见她踌躇不决，春雪上前拉走她：“娘子回南洲之前不是还告诉他，你会等他回来吗？他现在回来了，又怎的不去迎接了？”
“春雪。”宣芝撒开她的手，赧然道，“我的确是说过，可刻意去城门接，会不会显得太……”
“哎呀，娘子。”春雪重新拉住她的手腕，“你二人在洛州的时候，就开始眉来眼去了，就是谁都没有明说而已，你眼下去接他，他心里肯定高兴，保不齐他就先开口了呢？”
宣芝心里咯噔一声：“谁眉来眼去了，你别胡说。”
在情之一事上，春雪尚未开窍，很多都是从话本子上学到的，就此刻来说，话本上就写了：两人若都有意，却谁也不开口，那便一定要有一个人主动。
至于是男的先主动，还是女的主动，重要吗？能凑一块去不就行了。
高家军回城的消息并没有提前散布出去，除高修玉与怀真二人以外，军队仍旧驻扎在城外，未得诏，不入内。
宣芝与春雪，紧赶慢赶，终于赶在高修玉入城之前先到达城门口，瞧着城门处与往日一样，宣芝开始怀疑：“春雪，你从哪儿得来的消息啊？不会有错吧。”
“家主说的，怎会有错。”
半盏茶的功夫后，二人听见了马蹄声，宣芝闻声立即转身。
见她欲要离开，春雪忙拉住她：“娘子，你跑什么？”
“春雪，你快松手。”
“不是，你脸红什么？你和他在洛州的时候，他可是都抱过你了，若没有情，他干嘛抱你？”
越说越离谱，宣芝拍打她的手背：“那是为了救我不得已为之的。”
说话间，两匹快马已然入城，怀真一眼就瞧见两个熟悉的身影：“欸，将军，那不是宣小娘子和春雪么？”
高修玉顺着看过去，果然是她二人，他驱马过去，坐在马背上轻唤了声：“宣小娘子，别来无恙。”
宣芝抬头，只觉得双颊滚烫的很，连清风都吹不散这翻涌的热浪。
高修玉下马，看了眼高处，只见青山重峦，绿中夹粉。
“衔云山的桃花，应当还开着。”
宣芝怔然，蓦地想起在洛州时，自己曾在他跟前提过一嘴，没想到过去这些时日，他竟然还记得。
果然是个有心之人。
她微垂着脑袋，低低“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高修玉握着马鞭的手抬起，做了个“请”的手势，宣芝愣了下，很快明白过来，一边朝前走，一边问他：“高将军不着急入宫复命吗？”
“陛下今日有喜，我才经历过杀伐，怕冲撞了陛下，已经提前写好折子送到宫中了，陛下说可以改日再去复命。”
宣芝点点头。
二人无言地走了一段路，路过一家卖簪花的摊子时，高修玉一眼瞥见一枝桃花簪，遂道：“回来后，有去衔云山看桃花吗？”
“回来后事情太多了，没来得及去。”
“明日有空吗？”
“嗯？”宣芝望着他，思忖了片刻后，温声道，“有的。”
“我明日一早会去宫里，大约一个时辰后就会出来，我去春生堂接你？”
“去哪里？”这句话刚出口，宣芝就有些后悔了。她明明知道他的意思，却还要明知故问一番，多少觉得自己有些忸怩作态了，便将头给低了下去。
见她半边脸颊上的红晕又出现，高修玉嘴角挂出浅浅的笑意，答道：“去衔云山，看桃花，再不去，怕就只有等候明年了。”
*
长兴宫今夜的灯火比往昔更加明亮，崔妙人坐在柔软的榻上，头上的盖头尚未掀开，隔着两重垂落的沙，她将几上的合卺酒看了又看。
霎时，两扇殿门啪地打开，一身红衣的梁帝迈着稳健的步伐步入殿中，身后的宫娥懂事地退出，将两扇门拉拢关闭。
崔妙人紧扣十指，身子微不可察地往后挪了些。
李思仪正一步步靠近他，然后坐在她身侧，凑近看她。
须臾后，盖头霍地掀开，崔妙人的下巴处一紧，被迫转头，与另一双冰冷的眸子对视。
“崔妙人，妙人，你还真是……人如其名啊。”
民间偶有传闻，梁帝嗜酒。崔妙人以为，这新婚之夜，他定然会酩酊大醉，没曾想却是一丝酒气也没有。
若醉了，她今夜倒也可安心度过，可他偏偏没有醉，这令她无比紧张，悄然偏移开视线。
李思仪捕捉到她的小动作，抬手捧住她的脸颊，将她往自己身前带了些，低声问：“为什么不敢看寡人？”
从前只是周旋于家世良好的郎君们之中，她尚能应对自如，眼下面对高高在上，喜怒无常的帝王，崔妙人不敢开口。
片刻后，李思仪觉得无趣，松开崔妙人后起身踱步到桌几前，拎起酒壶自斟两杯，一杯给自己，一杯端给崔妙人：“你知道寡人为何要把你接来长兴宫，又为何要命人准备这些东西吗？”
崔妙人握着酒杯，摇摇头。
李思仪轻笑一声，端酒的手穿过崔妙人的手臂间，说道：“因为你是寡人第一个女人。”
他抬头饮下酒，崔妙人却整个怔住，握杯的手微微发颤。
李思仪觉察到她的紧张，大手盖在她手背上，渐渐握住，抬起那只颤抖的手递到朱唇边：“你别怕。”
随着一杯酒水下肚，还有梁帝冷漠的目光终于渐渐化去，崔妙人也慢慢放松下来。
只是她仍然坐在榻上，想不起自己应该做什么。
入宫前的那几天，宫里派了教习嬷嬷到府中，教她规矩、礼仪，还有如何服侍帝王，她每天反复记忆、练习，为的就是不出丝毫差错。可眼下，面对这个男人，崔妙人就像失忆了似得，怎么也想不起嬷嬷的叮嘱。
李思仪又倒了两杯酒饮下，然后转身坐在桌几前的矮凳上，面对着崔妙人。他的坐姿很是恣意，丝毫没有一个帝王时刻自我约束，恪守礼仪的样子。
他说：“在思给我送来了很多公卿之女的画像，我看来看去都不满意，最后看中了你。可是我后来却听说，你与裴瑾的儿子青梅竹马，因为你和他的事，你父亲还打折了他一条腿。”
闻言，崔妙人忙不迭跪下：“陛下恕罪。”
见她有被吓到，李思仪笑道：“我何时说你有罪了？”
他起身扶起崔妙人，让她坐回到榻上，继续说道：“你与他之间注定不能在一起，那我便做个坏人，顺从天意，既是救你二人，也是在帮我自己。”
崔妙人抬眼，茫然说道：“臣妾不明白。”
李思仪大笑起来，迈下台阶回到矮凳上，一手拎酒壶，一手指着崔妙人道：“纳你为妃，我就可以暂时断了在思想要为我充盈后宫的打算啊。”
崔妙人有些惊讶，这梁帝竟然不想纳妃？而自己能够被他选中，完全是因为他把自己当成挡箭牌了。
一时间，她竟不知是该感到幸运，还是不幸运了。
父亲一门心思想要让她飞上枝头做凤凰，没曾想这帝王心也如海底针，根本猜不透，把不准。
“崔妙人，你我之间没什么情意，往后怕也是生不出一点儿来，不如这样好了，你在宫里安安心心做你的柔妃娘娘，我呢也不去过多打扰你。你放心，该给你的我定会给你，但你也莫要生出些我不喜欢的心思。”
灯影憧憧，却照不明所有人的心思。
崔妙人抬头看向两扇紧闭的殿门，外面是深宫高墙，她此生最大，也最富贵的囚笼。
可是，这真的是她想要的吗？若真如梁帝所说，她与他同住深宫，却老死不相往来，那她这般与进了冷宫又有何区别？还是一样的身不由己，命运的线头永远握在别人的手中，她无法做主。
她有些怅然，开口说道：“臣妾倒也觉得不是不可行，只是如此的话，时日久了，怕是在思内侍使和朝中大臣会觉得臣妾无能，不能讨陛下喜欢，他们又会想办法为陛下塞来别的女人……”
她的声音越发小了，像是在害怕，又像是刻意为之。
李思仪抬眼，饶有意味地盯着她看，晃动着空空的酒壶，思忖了片刻说道：“归根结底不就是子嗣的问题么？你放心吧，我会想法子堵住他们的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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