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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还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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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佛寺供奉释迦牟尼指骨舍利,曾被本朝太祖敕封为护国寺,历来是皇家宗室、朝廷重臣礼佛祈福的首选。
晨钟当当当地敲响,僧人刚吃完午饭,正在准备晚课,知客僧见是虞王驾到,慌忙禀报方丈迎了出来。
能够重活一世,熟悉的佛寺,在杜虞眼里也多了一层神秘的圣光。
他与宴洲站在阶下,见到长眉白须的了空方丈匆匆迎来,恍有前世今生叠加之感。
老方丈笑得意味深长:“经年未见,五爷变得沉稳许多。”
杜虞双掌合十,道:“杜五在人世中沉浮,自不如师父澄净!”
两人神态亲近,话语中隐含机锋,但这里是皇家寺院,想来杜虞作为皇子也曾是此地常客。
出了大雄宝殿,宴洲道:“羽衡,也喜欢拜佛吗?”
杜虞笑而不语,前世在高墙内,泰安帝曾派古佛寺的和尚在墙外为他诵经,以助他化解戾气。
木鱼声声,曾让他头痛难当。
如今隔世重来,往日烦扰的木鱼声,竟也变得悦耳,世人皆苦,若经书能助人剥开权名魔障,减少倾轧厮杀,人人明心见性,各得其乐,该有多好。
杜虞握紧宴洲的手,前路是迷途,唯有这只手是可以紧握不放的。
佛门清地,宴洲有些害臊,挣了几下,见杜虞坚持,也只能垂下袖子遮了。
两人先去舍利塔添了香油,又转到佛像前。
待二人跪定,杜虞大声祝祷道:“敬谢佛祖护佑,让羽衡得以知晓君鹤一片痴心,此生能够报答万一,愿同许一百佛经,一千香油!”
出得塔来,宴洲先假作不经意说了些闲话,待杜虞放松心神,他忽然来了一句:“羽衡何时知道了君鹤的痴心?”
“前世!”杜虞脱口而出,才察到不对,又找补道,“有关前世的梦里!”
宴洲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一瞬间,杜虞想和他说一说前世,那些惊心动魄的权谋斗争,骤然降落的漫长圈禁,以及最后的惨淡结局。
但他终究只是笑了笑,前世太苦,让它只存在杜虞的梦中吧。
止善禅师住在寺后竹舍里,宴洲指着那大片的竹林道:“当初,我和止善就是因这竹结缘。这些年,幸亏有他替我排遣,我心才未陷入魔障,终与你修成了善果!”
杜虞抚摸着一株株修竹,眼中情绪莫名:“如此,我是应该多谢他!”
前世,宴洲陷入复仇的疯狂中时,唯有那人去劝过他,甚至邀他佛前清修。
宴洲眸子血红,咬牙答道:“不送那些人进入地狱,修佛也是修魔而已!”
竹门吱呀打开,止善走了出来,笑容淡然:“好友!”
宴洲拉过杜虞胳膊,刚要介绍,止善忽笑弯了唇角:“止美师弟!”
止美......师弟?!
杜虞干咳一声,道:“那个,我六岁时,曾代父出家,在方丈座下做过一年沙弥。”
宴洲目光一转:“你们接下来不会要告诉我,钦天监监正郑真是你们的大师兄,真善美三兄弟吧?”
杜虞一本正经地点头道:“是的,不过当年我来时,他已经去了钦天监,由止真改名郑真了。”
“阿弥陀佛!”止善叹道,“正真非止真,真满则伪,非佛门中人矣!”
他请二人进门,在蒲团上分宾主坐下,拈着佛珠微笑道:“人生八苦,好友自此少一味矣!”
宴洲亦微笑:“说来也奇,那日自从在你这里礼佛回去,皇帝陛下就莫名其妙地赐了婚,想来是你这位高僧当真有法力,故而我专门携王爷来道谢,没想到你二人竟也是故人!”
杜虞站起身,抚摸斑驳的竹墙,感叹道:“这竹舍还是因我禁不得晨钟暮鼓惊吓,特意在山后搭建的呢!”
“此后一年,止善师兄陪着我独居在此,我那时刚六岁,多承他看顾陪伴。”
止善低头念佛,笑得云淡风轻。
“六岁?”宴洲最初的震惊已转为心痛,“也就是丝语刚刚出生,先皇后因难产而死那年!”
杜虞苦笑:“陛下是一天也不愿多看到我,若不是太后闭宫门抗争,他甚至不会接我回去。”
宴洲走过去,借着宽袖遮掩,握住了他的手。
杜虞捏了下他的手心,低声道:“我想独自在附近走走,你陪师兄坐坐好吗?”
竹门阖上,门外人渐渐走远。
宴洲瞬间变了脸色,上前抓过止善手中茶杯,咄的一声放在案上:“我在这儿向你诉了三年求不得,你竟从未告知过羽衡的这段往事?!”
止善道:“出家人不妄言妄语,况且,好友又从未说过自己心仪之人是谁?”
宴洲冷哼一声,道:“出家人不打诳语,你敢说你从未猜到?”
止善摸了摸鼻子,转了话题道:“虞王爷是个可怜人,当年送来时才这么大一点儿,还没有我的腿高。”
听他说起往事,宴洲立时禀了声息,将茶杯递还给他。
止善喝了口茶,继续道:“他是皇子,师父担心娇贵难养活,安排了许多师兄弟照顾,却谁知他一眼相中了我。”
“我那时也不过十五岁的少年,哪里懂得照顾小孩子?一次甚至做功课忘了时辰,将他遗忘在竹舍整整一日。”
“回来时,他正捧着一个青涩的毛桃在啃,我要带他去找师父换人,吓得他大哭一场。”
“后来,他告诉我,我的眼睛形状最像他的母亲,因这个简单直白的理由,他依恋了我整整一年。”
宴洲仔细打量止善,果然是一双眼皮痕迹极深的大眼睛,与李冬青有几分相似。
止善叹道:“君鹤,非是我一直隐瞒,只是你二人是天南地北的脾性,我当真想不到你二人竟有走到一起的那天。”
“虞王爷面硬心软,当年为了救一窝小鸟,蹬着六岁的小短腿趴到悬崖边,冒死将鸟窝移动了地方。”
“他有一颗众生平等的慈悲之心,且无甚野心。当年,太后派人来接他时,虞王爷抱着我腿,大哭不止,说是情愿一世在此为僧,只要我不抛弃他。”
“还是李大人亲来劝说,告诉他,天下百姓便如他养的那窝小鸟,嗷嗷待哺,需要好君主护他们免遭飘零饥寒。虞王爷这才擦了眼泪,跟着走了。”
宴洲眯起眼睛:“他情愿为你一世为僧?!”
“你想什么呢?”止善被他的眼神盯得头皮发麻,“他是把我当亲人,其实我是个再疏懒不过的人,饱饭都没给他吃过几次,虞王爷是孤单太过罢了!”
杜虞是个什么样的人,没有人比宴洲更清楚了,就是靠着他的不忍和责任感,两人才走至今天。
在不爱他的时候,杜虞就迁就他包容他尝试着去爱他。
就算现在,杜虞对他有多少爱意,宴洲也不敢确定。
他叹了口气,道:“你说得对,他心软我心狠,他向往自由恬淡而我野心勃勃,可他这个位置,不能进一步就是死,我愿用我的野心护他一生!”
“阿弥陀佛!”止善道,“退一步海阔天空,也许世间并不如你想的那样非死即活呢!”
宴洲斩钉截铁地道:“我不敢赌,也不会赌,我只相信能握在手里的一切!”
他轻笑一声:“止善,其实咱们是同类人,否则怎会结为挚友呢?”
“真满则伪,善满则凶。凶者,权在手也!你虽名满天下,却只能守此陋舍,青灯一生,难道就不曾有过改正之想吗?”
止善摇头道:“好友此言差矣,我是个和尚,入世也非为权,不过普度众生而已!”
他轻拈佛珠,微微一笑:“虞王有低眉之慈,却无霹雳手段,如今有了好友,飞龙在天,指日可待!贫僧,会在此观候!”
宴洲找到杜虞时,他正坐在悬崖边上,那里有一株歪出脖子的枯树。
当年,也许就是在这里,六岁的杜虞救下了一窝即将落崖的小鸟。
杜虞的背影,孤独而苍凉,这一刻,走到他身边的人,将会无限靠近他的心。
一瞬间的犹豫,在宴洲心头划过,是先探寻羽衡的爱意?还是借机劝导他重整旗鼓、庇佑天下?
宴洲在杜虞身边坐下,靠在他肩头,选择了第一个问题:“羽衡,你当真愿意这一世都与我在一起吗?”
杜虞微微侧身,揽住他的肩膀,道:“是!”
“为什么?”
杜虞看向幽深的崖底:“也许,因为你是这世间永远不会抛弃我的人!”
母亲撒手人寰,父亲视他如寇仇,祖母不久人世,丝语终会出嫁,止善师兄要追寻他的佛......
只有宴君鹤,曾以飞蛾扑火的姿态,将血肉与灵魂全部献给了他。
这样一个人,让他不再漂泊孤独,让他心存温暖。
果然如此!宴洲心底喟叹,然后问出了第二个问题:“这天下,你当真甘心让云家那些人操控吗?”
杜虞沉默了,前世他的幽魂在宴洲身边飘荡了十年,对新朝也多有观察。
杜韶手段虽高,却不是个仁君。好大喜功,多次加征赋税,主动出兵攻打北狄、南蛮;多疑残暴,三次血洗朝堂势力,拔擢母族、妻族,只为与宗族、李氏旧臣抗衡。
云氏最有权势的人物云国栋,因勾结南蛮作乱,被皇太子时期的杜虞带兵剿除。之后,云家就没出过什么像样的人物,但自爱杜韶登基后,依然权倾朝野,就连大字不识的云国喜也做到了三公。
天下那些嗷嗷待哺的小鸟儿,想来是免不了饥寒飘零的吧!
远方,落日堕入云层。
刹那间,杜虞心底一片清明,再无顾忌:“云家如今不过皮藓之患,李氏却是心腹之疾,你若是当今皇帝,会如何选择?”
宴洲的心,也倏然沉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