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莲》都了

1、五百岁

　　“烟柳，”老鸨拿一支水烟，扭着那像是没有骨头的腰肢走过来，“你今日跳的不够卖力呀……”

　　柳烟心里不豫，却也不敢表现在脸上。她只能一手提着耳环，一手从梳妆柜里拿出一个小钱袋。

　　“给，说好了你八我二，既然你嫌我今日赚得少，那我今日一文不要了。”她把钱袋扔给老鸨，老鸨笑盈盈地伸手接住，身子软的就像要融化在胭脂水粉之中。

　　老鸨扭着扭着往门外走，临出门忽然回过头来道：“忘了告诉你，金吾卫的冯将军晚上要来，他专门点了你。”

　　柳烟有些诧异，手里的玛瑙耳坠拍在桌上：“可是我今日已经跳了两场。”

　　老鸨长长地吐出一口呛人的烟，平白给柳烟的屋子多添上几分糜烂气息：“烟柳，我们做这行的，客人就是我们的主子。更何况今儿晚上来的可是金吾卫的统领。还有啊……烟柳，当初我为了捧你那支绿腰舞，连酒楼的名字都改成‘摇光’。这只是要你多跳一支舞罢了，你倒是这样狼心狗肺……”

　　“行行行，我跳，”柳烟摆手投降，皱着眉头又把耳坠戴上，“你满意了，能走了吧。”

　　老鸨这才笑嘻嘻地走出去。

　　柳烟那支《摇光》，近几年在国中声名鹊起。由于绿腰舞本身轻盈柔美、飘逸婉转，柳烟自己也读过些诗书、能言会道，这支《摇光》似乎脱俗于一般青楼里的奢靡舞蹈，显得清雅动人。因此不仅达官显贵纷至沓来，连自诩文人雅士的诗人画师等也争先恐后地来到摇光楼欣赏这一曲绿腰。

　　“南国有佳人，轻盈绿腰舞。华筵九秋暮，飞袂拂云雨。”

　　一时间，万人空巷。

　　但柳烟却并没有对这种生活感到喜悦。

　　柳烟只好把卸了一半的妆重新画上，收起的舞鞋重新拿出来。晚些时候，为了给金吾卫的冯将军助兴，她跳了半宿的舞、喝了一夜的酒。

　　老鸨拿走了冯将军大部分的赏钱，柳烟揣着零星的报酬，盘算着还要跳几年才能攒够赎身钱。她今夜喝酒喝了太多，此时浑身上下无一处不热，于是索性脱了外裳，径直到摇光楼后院吹风。

　　夜风还是够凉，一下子扑的她酒醒了大半。她立时便又觉得冷，抱着手臂又快步往回走。许是夜里太静，摇光楼里三两的灯光中透出男男女女的欢愉之声清晰得仿若就在耳旁。

　　柳烟皱了皱眉。

　　“喵——”

　　猫？

　　摇光楼是竟平府最大的烟花之地，流浪的野猫到此处偷些东西吃也是常有的事。柳烟起初并不在意，可那只猫儿叫个不停，声音也颇凄厉，小儿夜啼一般。

　　柳烟觉得奇怪，搓搓手臂小心翼翼地走了过去。

　　墙角边的桂花树下，依稀可见一个毛茸茸的耳尖，在月光照耀下看不清颜色，只知道是浅色的猫儿。柳烟撩开罩在猫儿身上的桂枝，却见它背上的毛发像是被烧过一样，漆黑卷曲；它肩上是一道横亘整个身体的伤口，虽不再流血，却鲜明可见其下浅色的皮肉，仔细看看，似乎还能看到灰白的肩骨。

　　柳烟吓了一跳，可那猫儿突然抬头冲她看过来，凄厉地叫了一声。

　　“喵！”

　　猫儿作势要走，可身上的伤让它动弹不得。柳烟只见它的身体抽动一下，就听它凄惨地叫起来。

　　“别动，小猫，你不要动。”柳烟安慰地对它说，也不顾它到底听不听得懂。她小心地绕过伤口把猫儿抱在怀里，小声对它说：

　　“乖乖的，你有家了。”

　　*

　　烟柳的房里养了一只猫。

　　这成了摇光楼近日来最大的谈资。许是青楼里的日子奢靡却无趣，仅仅一只小猫就能给姑娘们带来一段光亮新奇的时光。柳烟房里最近也成了摇光楼里最热闹的地方，姑娘们休息的间隙总是会到这里看看那只猫儿。

　　她们拿自己的赏钱买来最好的鸡鸭鱼肉，细细剁成糜状喂给小猫。有个叫梅纱的姑娘甚至把自己珍藏许久的金疮药送给柳烟，让她好好用给猫儿。

　　短短一个月，虽然猫儿身上的伤还是没有完全愈合，但它已经变得油光水滑、愈发精神起来。

　　这只猫儿似乎是西域那种波斯猫，通体雪白、毛发纤长而浓密，一双眼睛像异色玻璃珠一般，一只碧绿、一只湛蓝。即使它背上有那么大一道伤口，仍然能感觉出这只猫儿是多么漂亮。

　　姑娘们心照不宣地隐瞒猫儿的存在，加上猫儿伤重，总是静静地呆在柳烟屋里睡觉。养了这么久，老鸨竟对此全然不知。

　　柳烟那支《摇光》，脱胎于古时的女子独舞绿腰，用发间一颗北海明珠模仿天上星斗璀璨，举手投足无不体现摇光星君绰约风姿。两道极长的水袖用的是东南蚕丝，上缀苗疆银片，清雅中平白添一分雍容。

　　一曲舞毕，柳烟立在台上作仙人乘风之态，一时间仿佛摇光星君亲自临世，为三尺红尘降下万千福泽。台下宾客纷纷叫好，数不清的琳琅珍宝尽数投在柳烟脚下。

　　柳烟浅笑，向台下宾客一一福身。老鸨乐呵呵地扭到台上感谢恩客赏钱，说着滴水不漏的场面话。柳烟心里想着今日还未给屋里的猫儿上药，招呼小厮收起打赏，自己径直就要往房里去。

　　“烟柳姑娘这是急着去哪儿啊，”黄氏钱庄的庄主捻着酒杯叫住她，“往日不是还要敬一杯酒吗？”

　　老鸨为了留下这批恩客，每日都要柳烟点一个恩客上台来亲手喂他一杯酒。平日里柳烟都点官职最大、或是打赏最多的一个。这黄庄主来了这么多次，一次都没被点上，今日花了大手笔砸给柳烟。可柳烟却因为挂念那只猫儿全然忘了。

　　老鸨笑盈盈赔笑，亲自请黄庄主上来。她走到一旁帮柳烟倒酒，转过头来的时候恶狠狠地瞪她一眼：“小贱坯子，一会儿有你好看。”

　　她倒好一杯西域葡萄醉，又满脸堆笑地转回来：“我们烟柳怎么能是忘了，她只是要下台取胡商新送的酒。”

　　柳烟端着酒杯，婷婷袅袅地走上前。长长的水袖勾人，她用那丝制的袖子拂过黄庄主的耳夹儿，银片轻响，让人骨头都酥了。

　　她一手将黄庄主按在椅上，一手用勾住酒杯，轻飘飘地把红色的葡萄酒液喂给他。

　　黄庄主大睁着眼睛望着柳烟秀丽的鼻尖，连那名贵的葡萄醉是什么味道都没尝出来。柳烟发觉他盯着自己的眼神，忽然微微低头，冲他轻巧地笑一下。

　　或许是柳烟还穿着摇光星君的衣裳、又或许是她身上焚着清冷的白檀香，柳烟那一眼只让他感觉自己仿佛亵渎了天上的仙子。何德何能，这是要折寿的！

　　黄庄主忽然觉得自己是鬼迷了心窍，拿自己的万贯家财投到这虚无的幻梦中。

　　这般女子，哪是几两碎银、几枚珠玉就能亵玩的。

　　老鸨扶他下台上座，还未教训柳烟，就见她就匆匆回了屋里。

　　平日里那只猫都卧在柳烟床下的一个没有盖的红木箱子里，她给猫垫了自己最细的丝绢衣服。可今日她拽出箱子一看，那只猫儿竟已不知所踪。

　　这是被哪个姑娘抱走玩儿去了？还是那猫儿自己走了？

　　“你在找什么？”身后一道娇软的女声传来。

　　柳烟吓了一跳，手里的木箱子“咚”的一声掉在地上。

　　“你可小心一点，我喜欢那个箱子。”猫儿从窗台后悠哉悠哉地转出来，轻巧地跳下地板，随即端坐在地上，伸出粉色的舌尖细细梳理自己白色的毛。

　　那猫儿似乎感觉到柳烟一直盯着自己看，忽然抬起头，用那双异色的眼睛盯着她。

　　“你愣着干什么？”

　　见鬼了！

　　柳烟惊呼一声慌忙后退，慌乱中撞倒桌上一堆瓶瓶罐罐，发出一阵叮叮当当的乱响。

　　手忙脚乱之中，老鸨怒气冲冲地撞开房门，大吼道：“你到底在搞什么啊！”

　　“没、没什么……”

　　老鸨探头打量柳烟身后，可那只猫还在她脚下。柳烟慌忙踢了那猫一脚，把它藏进自己裙下。老鸨看着她藏起了什么东西，但却没看清是什么，只挑着眉毛骂道：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这几天神叨叨的。烟柳，我劝你还是老实本分跳你的舞，别想着搞什么乱七八糟的！要是拿不来钱……就是我把你吊起来绞死也没人能救你！”

　　老鸨摔上门扬长而去，柳烟仍旧惊魂未定。猫儿慢悠悠地从她裙下走出来，慢条斯理地舔舔自己的伤口：“你怎么这般粗鲁，弄得我伤口都疼。”

　　柳烟还愣愣地看着这只会说话的猫。

　　猫感到有些奇怪，抬头道：“怎么？你没见过猫吗？”

　　“我、我没见过会说话的猫……”

　　“那你今日见过了，”猫嫌抬头说话脖子会疼，轻巧地跳上桌子，“不要大惊小怪。”

　　大惊小怪？

　　猫儿又说：“虽然你胆子颇小，也不像见过世面的样子……但你救了我，我会报答你的。”

　　“猫有九条命。我前几天用掉了第六条，倒是还有三条命可用……”

　　猫看着柳烟瞪的越来越大的眼睛，不满地说：“怎么？难道你连五百岁的猫也没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