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雪少年》风且微行

5、苏柏篇（一）05

　　苏婷离家两天后，家里来了客人。这天我正拉着江雩拿着网兜捉蜻蜓。
　　我们坐在树荫底下的石桥上数着网兜里的蜻蜓，我捉的比他多两只，我让他唱歌给我听，可他居然不会唱。
　　我们把蜻蜓放了后，他说要以诗代歌，我觉着好像也不错。等他念完杨万里的《小池》我才惊觉他在逗我玩。我伸手去挠他的痒，他笑着跑开了。
　　在夏日的午间，一路追追跑跑，我们回了家。
　　家里来的客人是父亲的朋友，我有点印象，之前来过我家几次。
　　我和江雩回来的时间正是饭点，母亲已经将菜端上桌。我其实很不喜欢家里来客人，江雩除外。
　　我低头吃饭，尽量不去在意大人们相互之间的吹牛和推杯换盏，直到一双筷子夹了块肉到我的碗里。
　　我抬头看见那位客人刚收回的筷子，知道是他夹的，碍于父亲的面子，我只好咬了一口，囫囵吞枣地咽下去。
　　“怎么味道跟之前的猪肉不一样？”我皱眉小声地嘟囔了一句。
　　那位客人面上露出得逞的又像是成功逗完小孩子的愉悦，说：“这是羊肉，是好东西。”
　　我想我小小年纪可能耳朵不太好使，没听清他说什么：“什......什么肉？”
　　他又重复一遍，我将视线落向一旁的祖父，祖父看着我没有说话，只是眼神中有种欲言又止的情绪。
　　我噌的一下站起来，往后院的羊圈跑。羊圈里的羊，还有三只，唯独我的那只小公羊不见了。
　　那一刻我体会到了汗毛倒起，血液翻涌的滋味。胃中也跟着泛酸，一阵恶心，哇得一声将满肚子午饭吐了一地。
　　我僵硬地走回客厅，问他们：“你们杀了我的小羊是不是？”
　　没有人回答我，父亲只是严厉地说：“过来吃饭。”
　　“你们杀了我的小羊。”我盯着那位客人，他的面前堆着的骨头最多。
　　父亲将手中的筷子在桌上一拍，声音比刚才的还要严厉且含着怒气：“我让你过来吃饭。不吃就滚出去。”
　　“你们杀了我的小羊！”我大喊一声，眼泪终于忍不住夺眶而出。
　　父亲不知从哪儿抽出来一根长棍，狠狠地往我腿上一抡，我没得防备，被打的趴跪在地上。父亲还要再来第二下，被江雩挡住，他的胳膊挨了一棍。
　　我很生气，我明明没有错，为什么要打我。我的小羊都没有了。
　　我推开江雩跑了出去，跑向了玉米地，穿过田埂，跑向了最北边的小果园。这里果树没几棵，每年结的梨子小得很，只有枣子又大又甜。
　　我坐在废旧的石墩上，放开了嗓门大哭。等我哭得累极了的时候，睁开眼看见了不远处枣树下江雩的模糊虚影。
　　我抹了把眼泪，打了个委屈地嗝。他走了过来，递给我一块手帕，我接过来擤了个鼻涕。
　　“是不是......是不是我把小羊喂的太肥了，所以......所以它才会死的。”我像是在问江雩又像是在问自己。
　　“不是。”江雩的声音很肯定。
　　我抬头看他，不确定地问：“真的？”
　　他在旁边坐下，然后说：“你有想过你们家为什么会养羊吗？”
　　我没有说话，他这一问，提醒了我。我依稀记得小羊出生那天，祖父曾说过小羊体格不错，将来一定能卖个好价钱。
　　是啊，小羊原本也是要卖掉的，会被别人买去，杀掉做成美食，只是它提前死了，放在了我家的餐桌。我和它见了最后一面，还吃了它。尽管我已经全数吐了出来，但嘴里还留着它的味道，像是要我记住它。
　　在这个家里，好像什么都不属于我，它们只是短暂在我身边逗留一阵，然后又消失不见。我游离在祖父和父亲之间，只有在犯错的时候，才显得真实。
　　“我如果不那么喜欢它就好了，不喜欢就不会伤心。”我哑着嗓音道。
　　江雩沉静地看着我，说：“可是你喜欢它。你喜欢它，和它被吃没有直接关系。你的喜欢对它来说是值得的。”
　　我吸了吸鼻子：“它又不是人，怎么会知道？”
　　“动物很有灵性的，它知道。”江雩揉了揉我的头，随即轻叹了口气。
　　不知沉默了多久，我低声道：“我不想回家。”
　　江雩双手向后撑着，看了会儿天，说：“特定的环境影响着一群人的思想，这是很难改变的事。如果改变不了，又很难接受，就暂时离开这个环境。”江雩转头看我，露出安慰地笑，“这是我祖父告诉我的。”
　　我不太明白他的意思，但我觉得他说得是对的。
　　“你不是问我会不会去县城里的重点高中吗？那么你自己呢？”江雩突然问起这个。
　　“我...我也要去。”我愣了愣，然后肯定道。
　　江雩笑着继续抬头望天，回了我一个简短的“嗯”字。
　　我也抬头看天，心里还是在为小羊难过。只是有江雩在旁边，感觉身体里的难过流到他那里一半，然后又被他抛了出去，消散在了空气里。
　　“如果我们能一直住一起就好了。”我抽了抽鼻子，感叹道。
　　没有人再说话，只有风声在我们耳边萦绕，带着夏季的热烈与轻柔，卷来了傍晚云霞。

　　当晚我带着伤心的疲惫陷入沉睡，又在晨曦的吵嚷中醒来。
　　我还沉浸在昨天与江雩的友谊升温中，今天就得知要与江雩分别。
　　没有人能明白我此刻的心情，一整个早上我都变得很寡言。
　　来接江雩的人是他的姑姑，之前在国外，回国后一直在处理江雩那边的事情，今天才有空过来接他。这是我从他们聊天中听来的。
　　江雩将之前租的两本买了下来，送给了我。一本是尼采的诗集，一本是鲁迅的《呐喊》。
　　江雩说有时间他会来看我，但之后的整整七年他都没来，我渐渐将他尘封在记忆的深处。
　　他们聊了一会儿就要走，说是要赶火车。一家人将他们送至门口，我跟着母亲一直送，一直到送到小路口。
　　江雩只停下来说了一句话：“要记得你昨天的话。”
　　我点头，然后目送他们走上通向大路的小路，风吹动小路两边的玉米秸仿佛也是在为他们送行。
　　我看着他们越走越远，直到看不见人影。
　　我失去了小羊，江雩也走了，我内心的洁白像是被掀走了一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