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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相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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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真的可以如工具一般活着么?活成泄欲的工具?活成生育的工具?活成赚钱的工具?抑或是单纯地活成一把尖刺?
飞白不知道,也不想知道,这种问题使她痛苦。
她几乎日日纵酒,委身于麻木,好似这样就能逃脱被痛苦与虚无猎杀的命运。对于一个杀手而言,纵容自己醉得不知天地为何物,实乃天大的出格。但飞白不在乎。
飞白在乎什么?若她有答案,倒也不至于沦落到这步田地了。
初夏近午,阳光还不烫人,却足够刺眼。飞白手掌高举,眯缝着眼,眼中是难得的清明:“多好的一天,可惜,却注定是某人的忌日。”
浮玉山下浮玉镇,往西就是人烟稀少的无尽山脉,也是苍灵的海角天涯。飞白窝在馄饨摊旁的墙根,手捧一碗热馄饨有一下没一下地往唇边送。
水行舟——飞白此行的目标。
苍灵上下,无人不知晓他的名字,无人不想一睹他的芳容,无人不想掌握他的行踪。
只因为任何人都知道,白马都城黄家这位美伶不仅容貌绝世,还是一名修士。更因为这位美人从黄家出逃了,黄家为找寻这位美人而开出的赏金,无人不闻之心动。
但美色也好、赏金也罢,飞白都不感兴趣,她看重的是头儿的承诺——这票干完就放她自由。
“自由?什么是自由?”飞白绞尽脑汁,只搜刮到七岁前的记忆,那时她还没进混沌冢,还不是一名杀手,只是当时的记忆已经模糊。
思考自由是什么,对七岁的小孩而言太早,对二十七的杀手而言又太晚了……
飞白甩了甩头,自嘲道:“不喝酒就是容易胡思乱想……”
消息上说,水行舟逃跑的方向正是无尽山脉,若要进山,必过山前一大片的戈壁沙漠,若要过戈壁沙漠,必会在浮玉镇休整,为穿越沙漠做准备。若在浮玉镇逗留,就必不会绕开镇上的信息集散地、此地唯一的客栈——醉享楼。
飞白化妆成贫苦妇人,支起馄饨铺,视线似有若无地扫过街对面醉享楼的大窗。里面食客众多,酒香四溢,勾得飞白肚中的酒虫蠢蠢欲动。但她面色沉静,丝毫不显。今日绝非饮酒日,她还有任务在身。
今日的收获颇丰,先后有三波势力进了客栈,许是彼此知道来路,三波人相互忌惮。飞白饶有兴趣地观察着,却始终没找到水行舟的身影。
她放出灵力,灵力被伪装成不起眼的微波,如细小蚂蚁般晃动着触须,摸进酒楼,任谁来也不会留意这灵力的波动。此招是她的独创,一个小把戏,却意外地好用。
飞白十分小心,比以往任何一次任务都要小心。她手上的动作不能停,还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同时要做出面色如常的模样。太阳有点晒,飞白的额头上很快冒出细细密密的汗珠。
这时,一个声音响起:“老板,来碗馄饨。”
声音温和,甚至有点过分温柔了,配上清清亮亮的嗓音,让人听过一遍就难以忘记。
来人负手站着,长身玉立,布衣蓝袍,一副书生的打扮。脸上挂着笑,端的是一副温润模样。他的相貌与声音不甚匹配,如若飞白是个好美色的,此时定会大呼失望。
飞白顿了顿,随即脸上挽起热络的笑,问道:“公子,有忌口吗?”
书生没有答话,只盯着那锅沸水,他的脸在水雾氤氲中竟意外地顺眼起来。
飞白暗自皱眉,对此人防备到了极点,面上却不显,她麻利地往滚水中下馄饨,眼前的世界顿时淹没在滚滚热气中。
“你与他们一样,都是冲着我来的?”对方冷不丁冒出一句话,虽是问句,却是陈述的语气。
飞白一顿,握着汤勺的手已经蓄好灵力,下一秒就能直取书生的面门。她抬眼看着书生,问道:“你就是水行舟?”
书生点点头,一只手已经穿过水雾,轻轻按在飞白的手上:“不必如此,我就在这里,不会逃。”
飞白想,这人该是服过易容丹。
她看着搭在她腕上的那只手,手指修长,肤色白皙,青筋盘踞其上蜿蜒曲折。这只手被滚烫的蒸汽灼着,它的主人却好似感知不到痛。
水行舟伸手的动作早已被飞白看清,但不知为何,她没有选择先发制人,甚至连避也不避,这绝不是她的作风。飞白有些懊恼,隐隐感觉事情开始朝无法预知的方向发展。
她抬眼看向水行舟,问:“你知道我是来杀你的吧?”
“知道,”水行舟点点头,脸上竟化开一个笑,“煮两碗吧,另一碗算我请你。”
飞白挑了挑眉,竟真的将馄饨捞起,加进佐料后端上小桌,淡淡道:“只煮了一碗,我刚吃过。”
水行舟看了看飞白,又看了看馄饨,再看了看飞白。
飞白扬了扬眉毛:“怎么?怕我下毒,不敢吃?”
水行舟摇了摇头,小声道:“毒死也无妨。”
飞白诧异地瞥了他一眼,表情古怪道:“我以为你是来收买我的。”
“收买你?一碗馄饨?”水行舟看起来更诧异,“那你未免也太廉……实惠、实惠。”
“哦?不算廉价了,混沌冢当初买我可只花了半个脏馒头。”飞白面色不善,语气更加冷淡:“既不是收买,你此番找我是为了什么?”
水行舟握筷子的手顿了顿,抬眼,定定地看着飞白的眼睛说:“我想跟你做个交易。”
“还不是收买?”飞白不屑。
水行舟摇头:“不是,我可出不起我的赏金。”
“哦?传言不是都说你谈笑皆富贵、往来无庶黎吗?”飞白来了兴致。
水行舟的脸色终于有了变化,他将筷子往桌上重重一放,冷笑道:“传言说?传言的那些人还说瞧不起婊子娼妓呢,结果呢?倒是羡慕上我了,话里话外简直恨不得提臀而上,亲自来卖勾子。”
他剜了飞白一眼,恨声说道:“我当你是个不一样的,没曾想你也信什么传言说!”
他凭什么觉得我跟别人不一样?飞白一肚子的疑问。
没等她问,水行舟转头看向醉享楼,说:“里面三拨人,一方想杀我,他们的主子怕我泄露他们那些不堪事。一方想抓我,让我做他们的摇钱树,他们就好成为第二个黄家。还有一方想囚禁我,将我变成他的笼中雀。这就是你们所谓的富和贵!”
说罢,他起身,将手没入滚水中,剧痛也只让他微微皱眉。
飞白眉头紧蹙,扯出他的手,厉声道:“你在做什么?”
她极厌恶这种虐他或自虐的行为,身为杀手,飞白执行任务时向来干脆利落,绝不存一丝耍弄人的心思。
被烫伤的手伸到飞白面前,皮肤从莹白变为触目惊心的红。
“你知道他们为什么教我修行吗?”水行舟的眼神冷了下来,那种冷,仿佛天地间就只剩下了他一人。
“因为修士的身体强健,恢复快速,”他自问自答道,“鞭子抽在修士的身上,一鞭、又一鞭,身上开出一簇簇青青紫紫的藤萝花,但只肖半个晚上,痕迹就消了。这时,那些人又该玩些别的花样了。”
飞白听得心中反胃,倒是有些理解他的愤怒了。
水行舟定定地看着她,眼神如深渊幽幽:“世人皆叹惋吴刚伐树,徒劳无功。轮到我这棵日日遭受刀劈斧砍的桂树,世人反倒羡慕起我来了。真是可笑。”
“名利遮眼,谁会去想这里头的脏污?”飞白对那些富贵人的腌臜事不感兴趣,直接岔开话题,“你想同我做什么交易?”
水行舟看着手上的红快速褪色,叹口气:“我要过沙漠,需要你的帮助。”
飞白面露不解:“你凭什么觉得我会帮你?我的任务是杀了你。”
“凭你是飞白,”水行舟笃定道,“我知道你,混沌冢幽影刺,不出则已,一出必杀。”
飞白的眼神已是冷了下来,幽影刺贴着她的手臂,泛着寒气。她抬眼锁住水行舟的眼睛,随时准备把尖刺刺进他的咽喉。
“你不会在这里动手,”水行舟直视着飞白的眼睛,仿佛飞白不是来勾他魂的鬼,反而是下凡救他的仙。他自信满满道,“在此动手会引来客栈里的人,你的骄傲不会容许任务被染上杂色,你的任务目标,只能是你亲自动手,旁人插手不得。”
飞白不置可否。
水行舟自顾自地说:“你若对我动手,客栈的人必会插手。你想杀我,盼我活的人会阻拦你。就算你有把握杀死我,但你要如何保证我是被你杀的呢?毕竟除了你,还有人也盼我死。”
飞白眸色深深,半晌才道:“我同意与你交易,但我还有一事不明。”
这下轮到水行舟迷惑了。
“即便我帮你摆脱了他们又如何?你最终还是要死在我的手下,何苦多此一举?”飞白问。
“被辱我的人杀不如被你杀,与其做斧下桂、笼中雀,不如当你刺下的鬼,兴许还自由些。”水行舟理所当然道,“何况就连现在这点微不足道的自由,都是我吃了大苦头才挣来的,若是不为它做些努力,那些苦岂不是白吃了?”
飞白一脸奇怪:“我都不是自由身,我刺下的鬼是从哪里来的自由?还有,自由真有那么好?”
水行舟笃定道:“千好万好。”
“可是你现在东躲西藏像条丧家犬。”飞白嗤笑。
“从黄家逃出来那一刻我就知道了,无论结局怎样都是值得的。”水行舟轻轻说。
飞白沉默良久,又问:“自由到底是什么?”
水行舟一脸陶醉:“是无拘的风、是翱翔的鸟、是眨眼的星、是明灭的火……”
他的声音渐渐弱了下来,眼睛暗了暗:“是醒来后不必再恐惧会被送到哪个府上、陪哪个人、受哪些罪。”
飞白默了许久,心想,我的自由大概就是梦中再没有索命厉鬼,没有黄条子那双瞪大的眼,再无需纵酒麻痹自己了吧?她摩梭着脖颈上挂那颗猫眼石,黄色竖瞳,活像黄条子的那双猫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