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死冰》翌日南华

3、第 3 章

　　躺入鱼缸的那一刻，Priscilla想起了她的导师。

　　当年鱼缸雏形还是一台可以放在实验室桌面的小装置的时候，导师还没有失去他的手。

　　实验失误来得那么快，那么急；当导师意识到自己腕部的剧痛时，初代冰封力过强的“不死冰”，将他的双手瞬间化作了一片青黑；然后，在就医的途中，风云骤起，还没来得及送去急诊室，双手便齐刷刷从腕部断落。

　　从此，导师成了世界上人体冷冻复活技术行业，屈指可数的精英。

　　那一场事故，彻底吓退了许多竞争对手实验室和背后的投资人；甚至有很多业内专家直接表示，这是一个无法安全攻破的技术壁垒。

　　长生不老，不过是巴比伦空中花园一般，遥不可及的梦。

　　导师没有留下任何影像资料去记录自己当年实验失误的过程和结果。然而六年来，每当他举起义肢，对着Priscilla发布在屏幕上的实验数据作出指导意见时，那两只金属感毕现的手，都在提醒Priscilla，一招棋错，满盘皆输的代价。也正因为此，导师立志只收关门弟子来传承自己的经验和研究，但从此决定不再靠近实际操作一步。

　　导师说过，一个自己的手都无法保住的人，只会让他人对这项技术更加失去信任，心生畏惧。招录Priscilla的时候，导师说，只有借助健康而美丽的人体，才能充分展示这项技术内核的强大和力量。

　　此时Cottan们看着□□躺下的Priscilla，血脉贲张，兴致高涨，甚至有人吹起了口哨。

　　自从刚才Priscilla将小白鼠被移出鱼缸的实验舱，系统就已经自动重置，因而所有的参数和测量都要重新开始。为了防止意外情况引发系统问题，整个流程被拆分成了许多单独的执行和安全复核步骤。这让鱼缸机身上一下子出现了许多Cottan们看不懂的按钮。

　　“我的老天，我真是屁都看不见啊。”老年Cottan即使在眼球植入了晶体，此时也只能拿老花眼来做自己不敢运行鱼缸的借口。哪怕Priscilla此时就在鱼缸中，没有盖上舱门，还可以逐步讲解，他都控制不住微微颤抖的手，只能抓紧了拐杖的手柄头。

　　像这种老年Cottan，不谈出生时就含着金汤匙的类型，哪怕是后天拼杀得来的天下，也早就用层层架构把自己托起来，跟日常的实际操作断了联系。到头来，即使自己已经是眼瞎耳聋，也有源源不断的人愿意以承担和消弭他的过失为代价，换取触手可得的利益。平时听惯了手下的报备，甩惯了责任，此时身在Terracotta Society，倒反而不敢轻易将罪责推给互相握着把柄的同类了。

　　Gordon站在Priscilla的下首，将Priscilla的眼镜腿捏在左手中，放入贝齿轻咬；楔子下巴配合窄尖的下颌，在得当的位置汇成平直一线。要不是Priscilla正仰着脸看他，并没有发现缝合的迹象，她都无法确定，Gordon是不是曾经做过美容手术。

　　眼前屏幕上那些技术名词，每个单字他都认得；但组合在一起，就成了最迷人的符咒——关乎眼前这副躯壳性命的符咒。一旦Priscilla这副躯壳死亡或者受损，Cottan们就失去了通往长生不老最大的援手。

　　“在各位入舱后，第一步先打开舱内交流系统。开启后，即使舱门关闭，舱内的麦克风也能及时捕捉到各位的语音信号。如果有人在进入鱼缸后感到不适，想要中止计划，这个系统能帮助各位及时联系到我，而不是用身体去随意击打舱门和机身。请不要忘记，机体是特殊材料制成，并不能直接从舱内或是舱外通过物理伤害而攻破。携带异物进入机体的客户，就算能通过我们的安全检查，一旦实验产生相关风险造成不良后果，保险也是不会赔付的。”Priscilla用最冷静温柔的语调，把生死之事说得轻如鸿毛。

　　“Gordon，你来帮我们试试吧。”不知是谁在人群中，突然把责任的接力棒丢给了他。其他人没有出声，只是把期待的目光集体投了过去。

　　Priscilla应声凝视他的双眼，可他的精神，完全汇聚在操作按钮上，根本看都不看自己一眼。只有他些许露出的舌尖，无意识地舔舐着下唇。“哔”地一声，机体提示了机主，交流系统已经开启。似乎是无师自通，Gordon立刻按下了舱门关闭的按钮。

　　隔着鱼缸的透明舱门，Priscilla像是在一个晶莹剔透的鱼卵中等待孵化的美人鱼；渐渐漾起的水雾提醒Gordon，她呼吸排出的二氧化碳和水蒸气，在逐渐漫布封闭的鱼缸。

　　“请开启氧气供给。”几乎有那么一个瞬间，Priscilla担心自己会被这群人活活闷死在鱼缸里；还好提示音及时响起，氧气还没耗尽的间隔，Gordon手下留情，按下了氧气供给的按钮。

　　胸腔的起伏配合着舱内交流系统放大的呼吸声，让雪峰上的红梅绽放得更加艳红。还好Priscilla的背部紧贴着感应器，触发了鱼缸内预置的生命体征监测系统，一时操作面板上多出了许多图像，记录起Priscilla的每一次呼吸和心跳，以及其他各项参数。

　　似乎是庆幸自己反应及时，Gordon解开了衬衫的领口，随手梳过自己额顶的冠发。Priscilla突然意识到，原先以为是别人开玩笑揉乱Gordon的头发，或许根本就没抹发蜡和发胶，只是他舒缓压力的习惯性小动作。

　　Priscilla循循善诱地解说着剩下的步骤，Gordon都依样画瓢般跟着操作。

　　几番安全复核下来，绿色的指示灯提醒着全场的Cottan，一切指令执行无误，愈发点燃了现场的气氛。

　　有那么一瞬间，旁观者的眼中甚至流露出胜利的喜悦和自信，仿佛Gordon才是这个鱼缸装置的总设计师和研发人；他们双手插着腰，西装外套的后摆撩起，显得对整个流程胜券在握.

　　步骤越往前推，Priscilla离冰封状态越近；从未尝试过的人体实验结果，也越发变得扑朔迷离。

　　与旁观的Cottan不同，每按一个按钮，Gordon的眼神就变得更为冷酷，好像生死游离的冰刃，不仅威胁着Priscilla，也卡在他的喉头。

　　直到最后一个按钮。

　　按下去后，冰封程序将完全启动。

　　“来嘛，就按一下，这只是个演示。”怂恿的呼声此起彼伏。

　　游移的手指悬空在屏幕表面。先前的果决荡然无存。

　　无论Priscilla此时想说什么，外面也听不见了。

　　舱内交流系统已经关闭。

　　根据Cottan们签署的合约，冰封程序启动到60%以上进度的时候，程序主要耗能和费用计为产生，实验室有权向客户发出账单；同理，客户也视为放弃退出，程序将继续执行，直至冰封实现。

　　Gorden湛蓝的双眸跟Priscilla棕色的瞳仁对视，不过数秒，旁边不知是谁原先蠢蠢欲动的手指，竟然直截了当地伸了过来，就快要挤掉Gordon在操作台的位置。

　　Priscilla的唇峰猛地聚拢又散开，好像心愿未了。

　　下一瞬，鱼缸周边的灯一阵急促地闪烁，房间里回响起了最后的提示音。

　　绿光代表程序运行成功。

　　Priscilla感到自己浑身像掠过一阵爆炸的冲击波，所有神经迅速膨胀后又收缩，紧接着便失去了意识。

　　生命体征监测图表显示，Priscilla已经彻底陷入了冰封状态。

　　她没有死，但她也不再活着。

　　富豪们眼看着她甚至连嘴都没来得及合上，已经一动不动，突然一种现实而切身的恐怖袭入心头。几乎是一种默契，Cottan们一个接一个地逃离了会议室，好像这场冰封从来没有发生过。

　　只有Gordon还静静地站在原地，用一种近乎痴迷的眼神，欣赏着眼前这幅科学的杰作。如果不是鱼缸的舱门将他与Priscilla物理上隔绝开来，或许他会鬼使神差地伸手去触碰一下她冰封下的躯体，也是说不定的事。

　　直到连Gordon都恋恋不舍地离去后，对Priscilla来说的更大恐怖，即将来临。

　　她还没有来得及跟任何人讲解，如何解除冰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