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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下山卖女 ...

  •   猿历33年,风调雨顺,四时无灾,是个大丰年。
      王大郎年十六,住在津山半山腰上,家中四口人,父母和妹妹,依靠种茶树勉强糊口。津山是四里八乡第一高山,高入青云,不可见顶,从半截处便已没入浓雾之中。从半山腰处向外望去,视线与日月齐平。太阳升起之时,只见云雾后面金光千丈,晴山上浮动的云朵像是帷幔一样被卷起,自动为红日让出道来。
      山中常是起雾,使得万物总像被洗过一样的干净。土壤肥沃,颜色介于黑色和暗红色之间,在这里种出的茶叶有独特的烟熏香气,还有股咸甜味道,类现宰动物的鲜血。据说是由于土壤中矿物质丰富的缘故。
      大片的茶林在春季里荡漾着脆青色,风吹过时新生的嫩芽飘着湿润的香。茶林旁还种着桂花、红豆杉、紫云英,往来的风里输送着这些香气,空气总是甜丝丝的。
      普通的茶叶摘下来后全卖给商铺和旅馆,但一年一季的金骏眉却是单独供给衙门金大人享用的。金大人是州城第一大官,即使居住在人烟稀少的大山上也常能听说他的名头。
      传闻金大人平日里稳坐朝堂之上,旁边两列时刻立着衙门侍卫,足足有二十来名壮汉,好不威风。金大人断案不爱言语,只是往下扔令签。据说那惊堂木一拍,正殿的房厅都要抖三抖,这便是“掷地有声”。而当令签落下,那就更不得了了,扔下去的令签断不可能收回来,死的死罚的罚,凡事都将覆水难收。
      县衙正门由青砖垒成,王大郎和父亲送茶叶,连夜走山路不敢停歇,害怕出了岔子会误事。等到了衙门口已经累弯了腰,看那正门是又高又陡,比神仙庙顶还要高。牌匾两旁的红灯笼大如泰斗,在风中时飘时立,像是个生动的活物。马路上行人来来往往,四处尘土飞扬,小商小贩聚集在街道两旁,一团热闹。那两盏红灯笼稳挂门前,不受市井骚扰,如同旌旗一样成了路标。
      王大郎和父亲牵着家里唯一的灰毛驴,扛着货物走到县衙门口,跟看门的侍卫拜了拜,道明了身份。侍卫着官服,腰上抱长刀,足下踩短靴,见到穷苦百姓是惯不爱搭理的。他从门内叫了小丫鬟来,让她领着走后门进府。小丫鬟不过十三四岁,扎对称的双髻,穿绸缎衣服,模样好看,便知道在府里是讨人喜欢的。她和王大郎的小妹年纪差不多,因此王大郎觉得亲切。
      小丫鬟不敢抬头看人,见侍卫是低着眼睛的,看来送货的商人时也是,逢人便脆生生地叫老爷、官人,对王大郎也不例外。突如其来的高级称呼使得王大郎心里美滋滋的,但又不太自在。
      她在前头低着头带路,王大郎拉着驴在后面走。这驴习惯了干活,老实极了,从没有倔脾气,只是低着头驮物。但畜生也有五感,时不时地驴鼻子痒,会搔出喷嚏来,鼻涕沾了前头小丫鬟一脖颈。王大郎觉得不好意思,便唤她来擦。她闪开说不打紧,让他们快些把东西放到库房,别让家等急了。
      王大郎卸了行李,立在一旁。待刘管家查点清楚之后,打发了他们一个铜钱串。二人刚要离开,便又重新被叫住了。刘管家问他们家里是否有个闺女,今年几岁了。
      王大郎目瞪口呆,心想他是怎么知道的。
      刘管家似有读心术般,搓着两撇胡须笑:“你当老爷只在你们一家买茶叶。茶叶也是人也是,凡是好的,金老爷便全都能要了去。”
      王大郎老实,不会撒谎,跟掌事的讲话时便会紧张。他两片嘴唇打着哆嗦,说妹妹今年十三岁,干活儿不利索,成不了气候,带来了也是丢人。
      刘管家不跟他们废话,下了通牒,清明节前需将妹妹带来,如果自己不来,金老爷便会派人去领。他怕山里人不懂,还补充道:“到时候就不是这么好说话了。”
      王大郎忘了和父亲是怎么回到山上的。只记得脚踩在路上轻飘飘,就如同梦游一般。两天的路程,他俩一天半就走完了,至于中途吃了什么、在哪喝水,竟是一点印象也没有。二人身上不累,但是骨头却发软,浑身的骨肉失了感觉,只有步子向前换着迈。
      回到家后,王家父母便关上了柴门,在里面商量事情。茅草房墙薄,柴门关得住视野却关不上声音。王大郎听到他娘问他爹:“金大人要个黄毛丫头有什么用。”
      王父说:“大概是给院子里添个丫鬟吧。”
      王母说:“怕就是做个暖床的丫鬟。没名没份的,等退回来了也没人娶了。”
      王家老爹尝试保持乐观:“秋红还这么小,这种事情轮不上她。”
      老娘不信:“等被关进院子里了,里面发生什么谁还管得了。”
      他们聊到床上的事,使王大郎偷听起来十分兴奋。但一想到说的是妹妹,就又冷静了下来。秋红现在正在院子的石磨楞楞上坐着缝衣服,门外虫鸣声不绝于耳,但不知能不能盖过说话声。她平日里不爱讲话,现在也是不言不语的,像个哑巴。
      对于这个妹妹,王大郎是不太了解的。她喜欢什么,有什么人生理想,他都一概不知。平日里他做哥哥的要照顾茶园还要砍柴生火,忙得不可开交,对于了解妹妹一事始终分不出身来。但眼下知道她要走了,小小年纪便被要去当丫鬟,王大郎生出些惋惜来,十分舍不得她。
      王大郎走到她跟前去,想和她说上几句话。
      “想不想去州城?”
      妹妹问道:“远不远呀?”
      “走路两天就能到。你个子小,腿短,可能要多走半天。”
      “州城是啥样的?”
      “比山里热闹多了。我们买盐、买布,都要下山。但住在州城的人就不用,一出门就到处是商铺,什么都买得着。”
      “想去。那去了啥时候能回来?”
      王大郎脑筋飞速地转:“如果我带你去,大抵是当天就能回来。但如果当天回不来,那我就陪着你,再不济,等到过年就能回来了。”
      妹妹很聪明,说距离过年还有大半年呢,她可受不住,她不能去州城。
      王大郎说我会陪着你,你待到啥时候我就待到啥时候。
      柴门吱呀地响了,走出了他俩的爹娘。他们似乎讨论出了一个结论,没有表情的脸上充满沟壑,那是高山日照留下的纹路。
      王大郎说:“爹,娘,且慢,我有事要跟你们商量。”
      然后他们三人又关上了柴门,讨论今后的事项。
      父母坐在床沿上,王大郎扑通一声双膝跪下,说:“儿子不孝,不能留在你们身边照顾了。我实在放心不下妹妹,若她要进到金府里去,我就也跟着去,当个轿夫或是门丁,不让别人欺负她。”
      他娘摇了摇头:“一个就算了,要是两个都走了,你让我们两个怎么过?这个家就要散了。”
      他爹也摇头:“你进去能干什么,你算个什么东西,谁会听你的,你能保护谁?”
      爹娘都不同意,关于王大郎去金府当差的讨论不欢而散。等他们再出去的时候,秋红已经坐在磨盘边哭了,她用袖子抹眼泪,控诉家里人赶她走。
      娘过去搂着她,她把手露出来给妹妹看,问:“你看娘的手像什么?”
      妹妹说:“像油蜡皮。”
      娘说:“这就是粗活干多了,人没福气,手上也没肉。”她把妹妹的手摊开,说:“你手上肉多,这就说明福气也多。现在金老爷府上缺一个干活的,你有福气,要被招到府里去了。到时候你好好地干,没准里面的小姐夫人赏识你,还能给你指一门亲事。再过两年你就要出嫁了,嫁到州城去,比嫁到山里有福气。”
      娘挑了很多好话说,说得是一套又一套,这话既是说给妹妹的,也是说给其余三人的。他们都希望这是一件好事。金大人虽然名声不好,但他府里不可能全都是坏人。他们希望秋红进去能碰上好人,最好能在好心的小姐太太身边做事。
      他爹站在院子里,双手兜在腰前,止不住地赞可:“欸,欸。”
      过了几日,王大郎带着妹妹下山去。山路他已经走过几百遍,平日里一个人下山买卖换货都不成问题。下山这日秋红换了一身好衣裳,拿着个碎布缝起来的包裹,尽量地穿着体面,怕进去了被人瞧不起。她是第一次下山,走路走得慢,王大郎就缓缓步子等她,隔几步路便歇歇脚,吃点东西。
      终究还是走到了衙门口。门口的侍卫大喝:“你们干什么来的?”
      王大郎说:“官爷,我们前几日才见过,我是之前那个送茶叶的。”
      侍卫不记得,对他说:“有事说事,别跟人套近乎!”
      王大郎答话:“刘管家说府里缺个干活的丫鬟,让我把妹妹带来。”
      侍卫听到刘管家的名字,上上下下地扫了眼小姑娘,便进去叫了之前的丫鬟出来,让她带人进去。
      王大郎想跟着进去,被横刀拦在外面。侍卫质问道:“要的是你妹妹,你进去干什么?”
      他连忙作揖,编了个谎话:“刘管家上回吩咐我给他汇报明年的收成,我进去说两句,很快出来。”
      侍卫让开来,说:“去吧,早点出来。”
      王大郎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秋红很紧张,从没来过这么好的地方,死死拉着他的袖口不放。王大郎看她那个没见过世面的样子,就知道妹妹进来了也不会有出息,不被人欺负就不错了。
      于是乎问前头的小丫鬟:“姑娘,您这府里还缺不缺男丁,我也想干。”
      小丫鬟回头看了一眼,说:“不缺你这么大的。男丁都是从小使唤的,不然老爷怕有异心。”
      “就是进来干活的,能有什么心。”
      “我说得不准,待会儿你问问刘管家。”
      这回走的路不同于往常,跨过拱门,进到了后花园里。假山立在湖的中央,湖里飘着粉白的莲花,四周郁郁葱葱地种着土杉和罗汉松,都寓意高洁。汉白玉的石桥上,每隔几步路就立着一只石雕神兽,四肢带蹄,顶上长角,看样子是麒麟的雕塑。
      王大郎借口对着妹妹说话,实则是在打探小丫鬟的反应:“你看莲花,出淤泥而不染,是最干净的花。这桥上的麒麟,是最心善的神兽,连草木都不忍心伤害。金老爷的花园里摆满了这些,足以说明他是个高尚又富有情操的人。你在这里好好干活,少说话,切记不要得罪人了。”
      秋红讪讪地点头,不像听明白了的样子。
      领路的小丫鬟也是个沉得住气的,听这些个谄媚话毫无反应。既没有赞同,也没有嗤笑,权当是没听见一样在前面走着。
      等见到了刘管家,王大郎连忙在他足前跪下。
      刘管家说:“来啦?”
      王大郎答话:“爷爷讲话,不敢不来。”
      刘管家听了高兴,便揪他八字眉上的长须。转眼看见秋红,便让她抬起头来,边咂着嘴巴边搓脸上的长毛,隔了片刻点评道:“模样不错。”然后从钱袋里掏出了两粒碎银子,摆摆手示意王大郎这个无关人士可以滚了。
      王大郎给他磕了个头,忙问道:“爷爷心善,我们什么时候能接妹妹回家去?”
      刘管家显然被这个提问冒犯到了,神色发怒:“人都进来了哪有出去的道理?”但他转念一想,又说:“干得好了,哄得老爷高兴,自然什么好事都能有,这就全看个人的造化。”
      王大郎不懂放弃:“如果不嫌弃,我也想进府里干活,管吃管住就行。”
      刘管家失了耐心,对他厉声说道:“你别在这里讨人嫌,赶紧回去。这么大个人我们还能吃了不成,还不快滚!”
      王大郎不得不离开。他走的时候,妹妹还跪在那里,刘管家没让她起来。待他出了亭子上去石桥时重又回头看,妹妹仍是跪着。刘管家忙自己的,权当她不存在。这之后王大郎便不敢再看,害怕惹了刘管家厌烦,拿他妹妹出气。
      来时的小丫鬟还负责送他出去,王大郎问她:“奶奶,我妹妹今后都干些什么活儿?”
      她答话:“您叫我奶奶也没用,她干什么不是我能管的。”
      王大郎又求她:“还劳烦您多照顾。”说着把刘管家给的银子塞给她一个。
      小丫鬟不收,说:“这是你妹妹的卖身钱,您还是自个儿留着吧。”
      她讲话滴水不漏,王大郎问不出什么,便这样灰溜溜地回到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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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下山卖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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