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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收留 ...

  •   “如果我在这里晕倒,你会收留我吗?”她一进门就卧倒在地上,身旁是闪亮的镜面,清晰地反射出她巨大的躯体。

      “如果你像这样躺着,我就判断不出你有没有晕倒了。”我站在她身后,没有急着换鞋,安静地注视她摆出一个蜷缩的姿势,看起来像一头冬眠的恐龙。

      怜总让我想起在视频网站上刷到的纪录片片段,一位六百斤的女性,吃喝拉撒都在一张床上,无法凭借自己的躯体移动。怜没有到六百斤那种程度,但论起净含量来也是令人瞠目结舌的一个数字。

      怜是我的密友。我和怜走在路上时,很少被人认为是一对朋友,即使我们站得很近。

      “小卷,我喜欢你。”怜有一天对我说。她说这话时不害羞,我看见她肥硕的双下巴在颤抖。阳光从没拉好窗帘的百叶窗照射进来,她的面孔一半阴翳一半璀璨。

      我很难为情地说话:“怜,你这样让我很难……”

      “我才不要你回答。”怜用那种很可爱的口气说话。我想,如果我是在社交网站上认识怜,或许会和她网恋吧。那个纪录片里的女人就是在网络上和她前夫认识的。

      “小卷,你喜欢喝酒吗?”怜的问题总是很唐突。

      “没怎么喝过酒。”我如实回答。

      “哦……”她躺在坚硬的地板上,明明前方五厘米就是柔软的地毯,“我以前喜欢的人喜欢喝酒。”

      客厅里无比安静,没有动物的声音。时钟挂在电视机上方,漆黑的表盘上划过白色的伤痕。伤痕的位置不断移动,但是始终存在。

      第一次看见怜,我就知道她受过情伤。怜有一张本来不应该丑陋的脸,但为什么是本来该?或许这才是怜的脸,只是怜总是摆出否定自己的表情,看见她那样子,我总忍不住替她争取她本来就不该享有的未来。

      “小卷,你爱我吗?”怜经常在社交软件上这样问。从来不当着我的面问。我们都知道真正的答案。

      我很少靠近怜,尤其是夏天。蝉鸣声在灌木丛中张扬到最大时,我会与她那身白花花的肉保持一段距离:“怜,和朋友没必要谈爱这个字的。”我知道我说话有点残忍,但我想,这都是为了怜好。

      怜。小怜。小怜像我生命中的一颗陨石,那么庞大,是物理意义上的庞大,却坠落在一片人迹罕至的荒原。那种巨大的荒芜,可以将巨大的躯体与巨大的感情一并埋没。

      “为什么吃饱了还要吃?”

      “我想吃……”怜这样说话时,视线凝固在远方。我很难将眼前的人和她给我看过的照片对应起来。曾经那么清隽的怜。

      她说过我好看。”一开始,怜是这么说的。但她后来又说:“她说过我身上肉太多了。”我有点迷糊,不知道哪句话都是真的。或许两句话都是,看来怜不止受过一次情伤。远不止。

      “小卷,什么是真实?”怜说话时永远像喃喃自语。

      “你看到的,听到的,可以感觉到的,都是真实。”

      “小卷,抱抱我。”

      我在心里犹豫了很久,手臂抬起的动作却很迅速。我靠近她,抱住她的身体。我一个人是无法抱住怜的。怜好像也意识到了这个事实,眼泪都快流出来了。

      “我不是抱了吗?”我安慰性地拍拍她的头,“就不要哭了,好吗?”

      她用力点头,发出那种野兽遇见敌人时发出的狂吼。我知道她不是想驱赶我,但表现出来就是那个样子。有些时候,我觉得小怜很可怜。

      “小卷。”怜比我矮,要花费一点力气才能抬起头看我。眼泪在她的肉上爬过,那一瞬间,我觉得能抬起头看我的怜很勇敢。

      我好像知道她想说什么。于是我提前说出来,不管自己的预测准不准确:“她不会因为你瘦了就喜欢你的,小怜。她确实可能因为你胖这么多觉得很惊讶。但她也不会同情你的,小怜。”

      “因为你也是这么想的”——小怜的眼神变得很安静,比我们共处一室的房间还要安静。小怜的安静是让人害怕的,因为无机物的安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而小怜的安静是有机物把生命从自己躯壳里抽走的那一瞬间。我从她被泪水模糊过的双眼中读出这句话,却也不为自己感到不齿。

      有时,我会看见小怜抱着书。她从来不翻开,只是凝视书的封皮,温柔地抚摸它,像在抚摸恋人的身体。小怜还有个kindle,屏幕脏兮兮的,虽然确实购买了很久,但积灰的原因似乎是从来没被使用过。怜时常一手拿着书,另一只手就去拿吃的,有时是一颗糖,有时是一颗坚果,有时是一把糖或者一把坚果。见过怜那种样子的人,马上就会明白她外形的构成了——就是以那种姿态迅速构建起来的。那种肥胖者惯有的姿态。

      怜的手肉乎乎的,单看手似乎很难判断是男性还是女性。当她双手抚摸书籍时,我便理解了,像怜这样的人,大概是一辈子也不会被当作恋人的。

      “小怜,你真的没救了。”我在心里对小怜说,却从来也没有真正说出来。我怕她以为我尝试过要救她。

      那种渴望收留的姿态,是从我们遇见的第一天起就被奠定的。是我主动认识的小怜,那个时候,她的肥胖要比现在稍微好一些。然而不知道是不是我没有收留她的缘故,她的肥胖就像她的寂寞一样,在膨胀的基础上,更加夸张地膨胀了。

      后来我又见到了很多次小怜摄食的样子。老天,那是真的毛骨悚然……人类为什么会对食物露出那种表情?那种痴呆的,不明不白地,失去知觉的表情。于是,我知道,怜从来不把自己的身体当身体,她只把身体当作一个容器,一种物品。如果已经不美丽,那么价值也失去了,再怎么不美丽,也都无所谓了。

      我或许也想过责备她,但又的确没有精力了。她表现出的,是一副乐在其中的样子。

      最后一次见到怜,是在一个盛夏的雨天。暴雨以侵略者的姿态席卷整座城市,湿润的泥土呈现出黯淡的褐色,小小的公寓,隐藏在漂浮在褐色海浪之上的水泥森林里的一个角落。那是我雨天秘密的休憩地。

      “小卷,是我。”怜的声音和雨水的声音混合在一起。

      我急急忙忙从沙发上跳下来,手去触碰被空调吹冷的门把手。怜的头发被雨水打湿,白色的上衣也被雨水打湿,紧紧地黏在身上,肉的颜色涌上来,我的脑海里联想到很多食物。准确来讲,是食材。我觉得自己应该转过身,因为一直盯着这样的怜,对彼此来说,都是很不礼貌的事。

      我知道她想问什么。

      “小卷,能不能……”怜的声音完全混进雨水中了,仿佛是从走廊的窗口外传进来。怜刚刚出电梯门走过来这一路,一定把走廊的地板都打湿了吧?进电梯的时候,也一定把电梯的地面弄得很湿吧?说到底,怜又为什么要进电梯呢。

      我随手抄起一把放在鞋柜上的雨伞,凭借记忆想起来这把伞很大,心满意足地阻断了怜接下来的话,然后关上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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