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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1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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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经是个有神论者。那时我大概五岁。
我记得,那是个冬日的清晨,幼儿园阿姨带着我们一群小不点去公园。一群幼儿园大班的小东西,为什么会在那个黑乎乎的季节起个大早,去光秃秃的公园?我忘了。只是依稀记得我们当时是颇为壮观的一列队伍——十几个严严实实裹在棉衣里的小娃,一边用袖头抹鼻涕,一边跟在老师后面唱《春天在哪里》。
这个场面现在想来似乎透露出某种理想主义(譬如望梅止渴)的效果,但当时只觉得十分自豪,因为赶早班和下夜班的叔叔阿姨都对我们行了崇高的注目礼。平日仰视的人现在对我们行注目礼,这是一件大事。于是大家的歌声更嘹亮——人人希望吸引更多的目光。这一点和现在大部分“炒作”的本质异曲同工,这就是我为什么鄙视“炒作”——我在五岁时就学会了。
在引吭高歌的队列中,我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我是唱得最响的人之一。这时候却发生了一件事。这件事虽然不大,却是将我推向有神论道路的导火索:阿姨在队伍的最前端回头微笑,说:“乔光霁,唱得好!小朋友们要向他学习。来,我们再唱一遍,大声唱——”
她唱了什么,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我不是乔光霁。如果我是乔光霁,那么这件事情也许是我迈上音乐旅途的导火索,而不是有神论。
我是乔光越。
我很怀疑阿姨是不是搞错了,也许她没搞清楚我是谁——有时候我妈都会搞错,何况是她。那个年龄的小朋友通常不会怀疑幼儿园阿姨的话,但我在那一天学会了怀疑。
但是很遗憾,她那充满鼓励的目光准确无误地落在我哥哥乔光霁的身上,仿佛其他人都只是哥哥的伴唱……
我真的出离愤怒了,于是选择在沉默中死亡,用我的非暴力不抵抗行动向这不公正的待遇横眉冷对:明明是我唱得最高最响,但“最好”这个荣誉却落在光霁身上——准确地说,是“再一次”落在他身上。而我,再一次因为这种不合作的态度遭到批评……
在那个非比寻常的清晨,我幼小的心灵被委屈和不满包裹,差一点让我透不过气。
为什么好事情总是被光霁得到?
就在那个黑乎乎的早晨,我看到公园里新摆放的小天使雕像。坦率的我脱口而出:“他为啥光着屁股?”在小朋友们的窃笑中,阿姨白了我一眼。而光霁在这时候柔柔地问:“他为什么长翅膀?”
——这两个问题的实质都是问那小天使为什么和我们不一样,不过我不得不承认:光霁的着眼点比我要高那么一点点。
所以阿姨没有瞪他,而是温柔地给我们讲了上帝的故事。
从得知上帝神通的那一刻,我为自己选择了宗教。
有一件事情,我很小很小的时候就知道:我这一辈子不得不在两条标准的前后夹击下生活。第一条标准是“我的选择”,第二条标准是“光霁在这种情况下怎么做”。
我和光霁这么优秀的人出生在同一个家庭,甚至还同时在母亲腹中分享过养分,不知道是他的不幸还是我的不幸。
按照一般人的看法,要是我没有抢夺光霁的养分,他搞不好会更加完美,指不定是多厉害的天才。
但我始终觉得我是比较不幸的那个——我不幸长了和他一样的脸,于是不得不在每一件事情上和他相提并论。更加不幸的是,因为我们在外貌上已经明显失去可比性,周遭的人用了十倍的精力去比较我们相貌之外的其他任何事情……
连我们的父母也不能免俗。尤其是伟大的母亲。
大约是因为母亲的怀胎和生产承受了双倍于常人的痛苦和折磨,于是她觉得,她完全有资格用双倍的权威来衡量我和光霁的优劣。可惜她尚未发现我的优点,所以光霁在她眼中双倍优于常人,俗话说的“一个顶俩”;而我则是双倍的平庸。我常常觉得,她研究我的时候,那种目光仿佛在说:如果能克隆出另一个光越,这世上也只是多了一个光越而已。不能用两个光越折合一个光霁,真是可惜。
基于这种看待人情世故过分早熟的心态,我选择了宗教。理由相当不纯——我希望这世上没有光霁。
然而光霁还是在这世上。从出生到现在,整整十六年。虽然“意识”可以反作用于“存在”,但光霁这个“存在”没有被我的意识“反作用”掉,仍然每天在我眼前鲜蹦活跳。而我也早就对宗教彻底失望,在八岁时成了一个无神论者,一个彻底、坚定的无神论者,马克思主义哲学课成绩因此相当好。这一点让我很自豪——这是我唯一一件超越了光霁的事。至于其他的事情……我只好很不服气地承认:他比我强那么一点点。
这个“承认”之所以很勉强,是因为在我内心深处一直有个声音:我未必就比光霁那小子差。
光霁不就是得了钢琴演奏大奖吗?如果我也学钢琴,未必拿不到那个奖。而我不学钢琴就是因为光霁学了。
光霁不就是得了声乐大奖吗?如果我也学声乐,未必拿不到那个奖。而我不学声乐就是因为光霁学了。
光霁不就是……
总而言之,我未必不如光霁。光霁把所有东西都学了,搞得我不想学、不想和他比——这就是埋藏在我心中的事实。
但我无法左右周遭人的比较品评,于是乎这世上又多了一个“十个指头不一般齐”的活生生的例子——我和光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