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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婚礼 ...

  •   朱试金逐渐少来看她,仅有的几次见面还是过年时在朱家大宅的时候,那房子在湖岸边非常显眼,不仅因为白石柱,还因为外面的红砖墙。通报了门口的看守走进去,满满一台红木长桌一字摆开,佣人正来回地上着菜,朱语进来换掉大衣,答应佣人喊的小姐,那边阿姨往里通报小姐回来了,朱试玉的妻子出来礼貌地看了她一眼,朱语恭谨地问好,说阿姨好。她点点头吩咐朱语随意落座,没再说什么。

      席间很热闹,长辈推杯换盏,生意上的事,亲戚家族的新生儿之类的事说个不停,朱家地方非常大,宽阔敞亮,朱试玉和妻子坐主位,朱语坐在几步远的位置,轮到她说话就说几句祝福,声音和措辞都合适,爸爸知道她应付不来,也和家里人熟不起来,就没有主动找她的话说,朱试金坐在对面没说话,只是一动不动地看着朱语。
      几人喝尽兴了,移步到地下停车场,本来朱语不该来这样的场合,却迷迷糊糊也跟下去了,以为他们是要开车离开,也许能凑朱试金的车。几人走在前面竟然也没发现她,只是簇拥着朱试玉的妻子嫂子嫂子地叫个不停,原来地下停车场还有个侧门,走进去逐渐宽敞,黑色的大铁门封闭住去路,朱试金旋转扭盘打开,里面竟然直接通往湖边的度假水岸,满地上黑色绸带拉得笔直,地上架着整齐的昂贵红酒,足足数百瓶之多,簇拥着正中一辆银光闪烁的复古轿车,车头上站着一个翅膀女神小雕塑,金光灿烂的质地。几个人走到旁边油画下面的皮沙发坐下,言语玩笑逐渐放肆,谈论起时事和女人来,朱试玉妻子竟然毫不在意,也娴熟地坐在其中抽女士香烟,沙发上耀眼的巨大银钉和木卷纹在她的身后闪亮。朱语一下子清醒过来意识到自己走错了,本来该留在楼上跟女眷说客套话的,马上退步往后走,几个人的交谈却已经响起来,聊工人闹事的问题,矿业公司就是这样,无论是采石还是挖地,总得折耗一两个人的性命,或者带出一批缺胳膊少腿的职业病。有人乖乖拿钱闭嘴,有人不依不饶想要更多,也是人性使然,大部分时候这些家属也不真的关心生病或死去的工人,只是诉苦抱怨,借这个为由头尽量发笔财,恶人自有恶人磨,两边都不是好人,朱试金时间长了也就知道门道了,说起上次办事利索不利索,家属找他不痛快来。几人言语之间非常冷酷,轻车熟路地嘲笑着世人的丑恶,感叹世事就是如此,有人演正面角色,有人演受害者,有人演反面角色,其实各有各的打算,全都不是好人。朱语的脚步都定住了,气都不敢出,突然明白了为什么爸爸和叔叔看着那个汉语言文学课本笑出声来,他们和她印象中完全不一样,她就知道了从前说话是在哄她。沙发斜斜地背对着门口,只有朱试金坐在侧面能看到门的那把沙发上,他站起来,按遥控器打开通道最内部的天鹅绒自动窗帘,落地玻璃外面的湖景渐渐跳出来,光线充满暗室。他随意地往门这里看了一眼,没想到看见朱语站在那里,他很意外,目光一瞬间非常复杂,朱语马上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表示自己会快走,朱试金用眼神同意让她赶快离开。

      大学四年,其实朱语不常见到高梵,也不常见到米采,最常见到的反而是高老师,老人很喜欢朱语,经常和她一起吃饭,让她帮自己整理教学资料,朱语从高老师嘴里知道了高梵小时候的事,如何聪明,念书举一反三,一点就透,高梵曾经有过一个美国女朋友,这个事朱语记得很清楚,像一根若有若无的刺一样扎在她的心底,但是最终还是没有开口问。高老师还是以高梵为骄傲的,他很适合读法律,他现在在北京前途很好,朱语逐渐发现高老师也开始忘事了,毕竟年纪大了,好些事情他都说过好几遍了,还在絮絮叨叨地重复。朱语把语言研究中心的会议纪要整理好放在桌上,老师却执意要带她回家吃年夜饭。

      高老师住在一栋家属楼的二层,朱语跟着进了铁门,其实这是很好的房子,在当年这一定是最好最气派的住宅,虽然楼的外观灰扑扑窄巴巴的,但整层只有这一户,家里还有上个世纪流行的的罗马尼亚家具,深红色的沙发桌面和茶几,高老师反应过来,给朱语解释这是高梵妈妈找人打的,那时候我刚刚当上教授。

      老人竟然要给朱语做饭,朱语吓了一跳连忙说我自己来做,最后妥协了,两人一起做饭,好在人不多,年夜饭很简单。高老师拉椅子坐下来,竟然也说要喝酒,喝了一点之后指着墙上的全家福对朱语说你看。

      高老师带着妻子和儿子在布景花丛中笑着,那是一张很老的照片,但看得出来在当时应该是非常好的条件,因为背景都是真花,高梵的妈妈脸型瘦长,鼻梁也长,眼眶深邃,头发烫成波浪卷发披在肩上,高老师也算老来得子,因为他明显比高梵的妈妈年纪大一些。

      “其实,我知道小洁没有那么好,比如她,其实也有点虚荣,我刚当上教授,她就要我住最好的房子,好给亲戚朋友展示展示,还要打最好的家具,全套的,罗马尼亚家具。可是她死了,就在高梵的心里变得特别好了,但我也不能说我没错,小洁走了,我也有错,我这个丈夫和父亲,也不称职,该给儿子的,我全给学生了。高梵只喜欢死了的人,因为他可以告诉自己,觉得她是完美的,而我是丑恶的”

      “老师别喝了”

      “小语,我总觉得不好,我总觉得哪里不好,我其实一直想让你别和高梵在一起,高梵心里有股劲儿,那不一定是好的劲儿,不走到绝处没人看得出来,我怕有一天,会吓到你…我说不上来,这是我的儿子,我本来应该觉得他哪里都好,可是我说不上来,我,小语,我害怕你会伤心”

      “老师”

      朱语拿着筷子又放下了,安慰高老师,不要想那么多,又说高梵打电话给她说的各种各样在北京在学校在律所有意思的事儿,女孩开朗地笑了出来,说高梵很尊敬您,常跟我说起您的学术水准特别高超,天下无双。高若飞看着碗里的汤,淡淡地笑了笑,没有回答。

      “老师,我喜欢梵语,小时候看电视剧,唐僧对着徒弟,哦玛尼哦玛尼地说着,不知道是什么意思,现在才知道他说的是全净的智慧,您让我学到好多,我觉得您是一个很厉害的人”

      高若飞终于收住眼神,慢慢笑了出来,真正的笑容,他开口回答

      “我也喜欢,其实,其实我在这个家里也很孤独,米采说得很对,高梵不像我的儿子,你却很像我的女儿”

      “老师,不要这样说,我觉得高梵真的很好,是我追的他”

      朱语洗好碗筷,老人打开笔记本电脑,桌面上全是文件,老人找了很久,点开一个旧照片文件夹,名字叫这一千年中的一瞬,朱语擦了手也来看,原来是高梵从小到大的旧照片,从黑白款式到慢慢染上颜色,高梵从一个瘦脸颊小男孩变成了一个非常英俊的男人,直到最后一张,手里捧着毕业证书和学士帽。

      “自从小洁走了以后,高梵很少让我管他的事,我只有照片,那个真的儿子好像对我关闭了自己”

      朱语看着角落的一张出神,没听到高老师的声音,指着这里说他怎么穿裙子了,花裙子。高老师笑了出来,说这是幼儿园汇演,女生队少一个人,高梵小时候长得非常秀气,老师强行拉他穿裙子充数,高梵回来生了好久的气。朱语打开电视,一室罗马尼亚家具之间的寂静被小品填满,老人也从回忆中走了出来,和朱语一起看电视,合上电脑不再说了。

      “结婚?”

      新年刚过,朱语握着电话不敢相信地问,高梵的声音从那边传过来,朱语笑了笑,问是不是你喝醉了或者说梦话了,我今年夏天才毕业,你才刚刚进律所,高梵没有笑,认真地说了一个嫁给我吧,朱语,语气认真严谨,显示他的诚恳,那一瞬间朱语不知为何,握着手机竟然说好,心中竟然高兴。高梵笑出来了,说了一个下周回来,我的未婚妻,挂掉了电话。

      朱试玉第一次听说朱语的男朋友,就是以这种直接的方式,朱语站起来,走到叔叔和爸爸面前,说我的男朋友高梵,已经和我谈了四年恋爱,叔叔知道,您不知道,我们准备结婚,得给您见见,您会喜欢他的,他非常厉害。

      女孩像个愣头青,竟然就这样直闷闷地说出来,朱试玉笑了出来,时间走过,他慢慢对朱语越来越好了,中年人站起来,看着这个和王熙如一点也不像的女儿说好,什么样的人,爸爸一眼就看得出来。

      家宴在酒店厅堂等候着,朱语惴惴不安,手攥在身上的白礼服的衣兜里出满了汗,没有想到爸爸说的见见面会是这种架势,朱试金几个人一字排开,列位等待着高梵,朱语低头看着身上礼裙标志性的挺括剪裁,迪奥,她难以避免地想起戴妃包,想起了米采和那天的黑色迈巴赫,从那天以后,米采被朱语问起,也只是接电话一味地说好好好,拒绝再透露消息,也许她去给那个老师工作了,也许没有,朱语想起那个不是你想脱身就能脱身的话来,心里轻轻地叹了口气。

      高梵没有被这个阵势吓住,走进来从容不迫,应答如流,他是一个有希望有前途的人,一个年轻有为的律师,仪表谈吐不同凡响,朱试玉问了几句就知道水平。朱语终于笑了出来,点点头眼睛亮亮的示意高梵来自己身边的空位坐下,没留神对上叔叔的目光,高梵刚刚走进门的那一瞬间看起来有点复杂,但很快如常,继续跟朱试玉交谈。叔叔还是有点愣愣地看着朱语,也看向她身边的未婚夫,其实从高梵进来,她给他们介绍这是我的未婚夫的那一瞬间他就开始思考什么了。旁边家里的人小姐小姐地叫着,上来送手帕,朱语擦掉杯子上的水雾,幸福地朝高梵笑了笑,叔叔的目光不知为何竟然还没有散开,她想起那个出嫁还是出家的笑话来,好在朱试玉的妻子不在这里,还是出嫁吧,不要出家,朱语在心里笑着对自己说,反正自己也没有什么威胁,朱试玉妻子应该不会不满意的。高梵又那么好,爸爸也会满意的。

      夏季蝉鸣,她终于也和米采一样从高老师手里领到了那两本红色证书,只不过朱语手里还多了一本,她展开那张结婚证来回看着,不期然对上老师的目光,怔怔地叫了一句爸爸。高若飞终于笑出来,四年下来他倾囊相授,把朱语想学的都教给了她。阳光明亮,他终于松快释然了什么,好像不再愧疚于妻子和儿子,看着朱语甜蜜的神色感到欣慰,像看一个真正的女儿。

      高梵走进来,搂着朱语和爸爸讨论婚礼的事,两边家长都同意,就在本地迎宾馆举行,因为停车方便,环境也好。当天风和日丽,朱语的婚纱把这个刚刚大学毕业的女孩衬托得非常纯净,台下都是亲属,朱家的人给足面子都叫小姐,朱试玉妻子也破天荒地允许朱语在这个场合叫妈妈。朱试玉交待过朱语不要和高梵说王熙如的事,别给他知道,你本来就和我真正的女儿没区别。新郎这边的亲属却稀稀落落地,只有高老师和几个朋友,老人坐在下面温和地恭喜新人,讲很好的祝福语,和司仪那种起哄不同,是真正智慧的话语。

      朱试玉对高梵印象极好,建议他回来本地工作,高梵本来也有此打算,点头同意。父亲本来准备重新给朱语买房装修房子,却被女儿拒绝了,因为她坚持要住高梵买的新房。朱语拧开钥匙,房子不大,但也绝对不小,高梵是个在乎尊严的人,她绝对不会也不愿意设想把他带回爸爸装修的房子会是怎样的场景。四年来两个人彼此聊天,她从来也对家境讳莫如深,只说是爸爸唯一的女儿,没有把叔叔,朱试玉妻子等人哪怕一次说出来过。

      高梵没有喝醉,他看着朱语的敬酒服笑了笑,那身金线旗袍其实很俗气,龙飞凤舞地,但朱试玉点名要她穿,说这样喜庆。朱语整理了一下旗袍的金线刺绣,不懂他为什么笑,高梵好像不会喝醉,别人敬给他再多酒,都只有别人醉的份,他永远清醒,永远不会自己说不体面的话,而是让别人替自己说话。

      “看什么,怎么了”

      高梵没说什么,目光有一点点冷,这个时候,朱语才终于意识到这个场景的尴尬,一室只有两个人了,没有法律,没有梵语,没有西域古典学,没有年少有为远大前程,高梵凑近搂抱着她,却总有一种莫名的讽刺和疏远。她转回头,他的神态温和可亲,不会有任何给人挑出错处的机会,朱语心想刚才应该是自己的幻觉,
      按着这种时候该做的事,轻轻叫了一句老公。他点点头,仍旧是等待她开口的样子,朱语只好说下去,生涩地说了一点比较肉麻的话,最后说到我们结婚了为止。

      她被他抱起来的时候不合时宜地想,其实高梵就是这样特别,在和所有人的关系中,都是别人追他,他绝不会对别人展露出恳求,尤其是在恋爱中,总要等到朱语红着脸主动说为止,比如别这样,或者我愿意。他在夜光中轻声地笑了,朱语虽然也想笑,但是没笑出来,只是轻轻地伏在他身前,反复确认着我爱你之类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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