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株潭》汤问典

8、机缘巧合酒吧

　　酒吧装修独特，深蓝色的霓虹屏幕，名叫serendipity，机缘巧合，环境不错，吵闹的人都聚在一楼大厅，二楼倒还算静谧，朱语在门口被米采接到，跟着她来到楼上。朱语脱掉牛角扣大衣，只穿里面的白色高领毛衣，放好衣服就转过身定定地看着米采

　　“看什么看，觉得不适应我穿这样的衣服吗”

　　米采化着精致的妆，身上穿着一件宝蓝色流苏直筒裙，全身上下除了发型完全和课堂上截然相反，朱语看了半天终于点头，说好，好看。其实她没说谎话，米采穿假小子衣服本来就不难看，换上礼服更漂亮，而且头发短短的很有态度很机灵，让朱语想起美国上世纪二十年代那种风格，轻灵优雅，要是再戴上个亮片羽毛发箍简直一模一样。二楼是个小舞台，周围现在没多少人，只放着一架钢琴和一把吉他，米采带她挑了个座位坐下，朱语要了甜酒，米采脸上全是骄傲，说不要怕随便点，又多给她点了很多东西，从金酒到甜品到龙井。

　　人渐渐多了几位，从楼上下来一个黑瘦的青年，米采招呼了一句站起来走到舞台上，青年打开钢琴盖子弹奏爵士，米采自然地唱起来，唱美好的一天。朱语眼睛一亮，原来她的声音是这样的，有力而沙哑，非常特别的质地，像丝绒。还没有来得及招呼米采过来，那边一个男士就伸手敲了敲杯子，米采犹豫了一下，走过去坐在那一桌，单独和他们唱歌喝酒。朱语放在半空中的手垂了下去，胆怯地听着他们驾轻就熟地开玩笑，玩笑越来越过分，从手和脸开到别的部位，米采言语之间开始有拒绝的意思，朱语终于走过去，告诉他们不要再这样了，几个男人看着这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认真的样子哈哈大笑，其中一个人喝高了，站起来揩了揩朱语的脸颊，米采马上站起来说不行，得和朋友离开了，几个人都站起身来拦阻，说不要不知好歹，你们老板都得听我的，我打个电话的事就能把他叫来。朱语不知道哪里来那么大勇气，掰开那个人的手就说先生请自重，他反而更放在她脸上，米采急得护在朱语身前，大声说不要这样。几个人喝醉了，站着就开始笑起来

　　“今天这个新来的不错，看着比较纯，高个子，不对，看着比较贵”

　　“不可能，装的而已，我试试就知道，新来的小姑娘，反正在酒吧也没前途，你多少钱，你能不能跟我出去，别跟她一样，总得半推半就”

　　“你们说什么呀”

　　米采一把拉过朱语护在后面，脸色全是羞愧，眼中都有一点泪花，似乎内疚让没来过酒吧的朱语见到这种场合，听到这些话来，或者羞愧让朱语看见自己工作的时候竟然是这种样子。

　　“叫你们老板来直接和我交待，这算怎么回事，给客人脸色，这是哪一出，别的不要，我就要这个新来的女的，给她涨涨见识”

　　米采被其中一人拽住衣领拉过去，她动作飞快，一下子摔碎了手里的香槟杯，对着自己的脖子说让她走，朱语快走，那边另外一个人已经开始拨电话，衣角传来阻力，原来是弹钢琴的青年拿着她的外套走过来，来拉朱语下楼。

　　“你放开，她怎么办，米采怎么办”

　　“嘘，她不会有事的，因为她有很多认识的人，都不是你能问的，快走”

　　朱语的脸上还残留着刚才那个人揩油的指痕，一楼的厅堂人声鼎沸，二楼蓝丝绒一般的灯光里没有传来什么争执，她担忧地看了一眼，走回路边拦出租车，时间不凑巧，这段路基本满员，朱语踮起脚用目光焦急地搜寻空车的提示灯，不时回过头看酒吧门口。没有人走出来，这是条大路，此时车水马龙，一辆辆从她面前驶过，终于从不远处的拐弯汇进来一辆空车，朱语伸手招呼，汽车带着她离开，却在离开之前发现了刚才在她等车时开来停在路边的越野车，她莫名觉得那辆车有点眼熟，但怎么都想不起来。

　　“年轻自己来酒吧啊”

　　出租车司机的声音多少有点调侃，通过后视镜看着朱语的衣领，语气只有一点点轻浮，朱语却已经辨识出他和刚才喝酒那几个人应该是同一种性格，只说是，绝不多说一个字回答。

　　寒假来了，她只能通过反复打电话的方式确定米采没事，电话那边米采又恢复了活泼，不耐烦地说你怎么那么事多，你怎么那么唠叨，我说没事就没事，电话停止，朱语慢慢放下了手机。

　　第二学期来了，她却找不见米采了，因为大四没有课，朱语只是坐在教室看书，偶尔遇到高老师去帮他备课。再见到米采已经是六月的大学毕业典礼，她留长了头发，脸型小巧伶俐，穿着一件粉色挂领连衣群，脖子那里细长的丝巾飘带，从一辆黑色迈巴赫上走下来，朱语正好在门口翻找学生卡准备进去，转脸之间一下与米采打了个照面，女孩的脚步顿住，轻灵美丽的小圆脸上有一点躲闪之色。朱语看了一眼也马上收回目光，因为那辆车的挡风玻璃还正对着她，朱语走进隔栅大门里面，直到米采也走进来，米采的神色很特别，好像她觉得自己犯错了似的，不好意思地走过来和朱语打招呼。

　　“我来领毕业证书”

　　朱语握着书包欲言又止，因为此情此景难以避免地让她想起了王熙如，想起王熙如在那幢别墅里慢慢从娇声笑语到饮恨压抑的日子，她不想米采最后和王熙如一样。

　　“是…因为他能保护你吗，米采，能不能不做这种事”

　　米采手里的戴妃包闪着黑色的珠光，她没有回答，过了一会儿才笑出来，目光却很冷冰。

　　“你管我，朱语柔，你没有这种资格指导别人的生活，不是每个人都能身由自主”

　　“我没有，不做这个，走，我们去找高老师，我们去找高老师问问办法，我帮你，不做这个”

　　朱语很少这么倔，她好像看着米采难以自拔地陷入了对母亲的想象和痛苦回忆之中，那种从童年的压抑让她立刻否决米采现在这种生活状态，语无伦次地拉住米采的手就要把她带走，却被米采一下子甩开

　　“你觉得他会有闲心关注一个不认识学生的生活吗，朱语，你不要觉得你是正义人士，我怎么样和你没有关系”

　　“不能这样，你不能这样，将来你会痛苦的，我不想让你像我…我不愿意让你这样”

　　朱语竟然急了，重新拉住米采的衣服大声说，声音都急得高了很多，那天的酒吧事件和今天的迈巴赫在她心里穿了起来，勾勒出一种让她隐忧的蓝图。

　　“好啊，大小姐，你当然清白无暇，你能保护我吗，话说得好听，不能，你能带我离开那几个人吗，不能，你就是说漂亮话而已，和高梵和后面办公楼坐着的大学老师没区别，有些事情不是人想脱身就能脱身的，你别管闲事了”

　　“不是”

　　米采已经走远了，并没有回头也没有示意朱语跟上，朱语小步走过去，追到一半又想起了什么，跑到办公楼大厅问高若飞老师在不在，一路快走到那间小办公室，高若飞正在聚精会神地写文章，朱语推开门就进来，双手撑在桌子上喘气

　　“高老师，米采的毕业资料是不是在您这儿，您是她主任，上次我来帮忙您给我说过，在您这儿，因为她学习态度不好，您要等她自己来领”

　　“对”

　　“高老师，她一会儿要是来了您千万别给她，千万别给，我现在出去找她，您别说是我说的，随便编个什么理由都行就是别给她，给她她就走了”

　　朱语转身要走，高若飞却叫住了她，严肃地问怎么了，朱语咬着嘴唇说不出口，面色难言，高若飞看明白了点什么，只说我和你一起去，朱语一下打开门说不行，飞快地又跑走了。

　　教学中心挤满了排队领证书的学生，朱语准确地从一群人中拉着提包带拉出来那个粉色绸裙的身影，戴妃手提包环佩叮当，米采一路拍着她的手说别扯我，这包我很喜欢的。一路走到门口，朱语才擦掉满脸的汗，转头开门见山地对着她说话

　　“我不相信除了这个之外没有别的路走，米采，远离那些人好不好，远离他们”

　　“朱语柔，放手，我不需要你这个大小姐给我怜悯”

　　“你领也领不到，你的毕业资料在高老师那儿，他不会给你，你想让他知道你毕业要去做什么吗，想就去找他吧，在他面前也像在我面前一样坦荡地承认，承认你现在在做什么，说你能拿我怎么样，去吧，你能真的做到吗，高老师和别的老师不一样，他对你那么好，那么纵容你，还总夸你聪明，总帮你，我不信没有别的路走，你做不到，因为你也知道这不光彩”

　　“朱语柔”

　　米采从没想到这个文静的朋友还有如此能言善辩的一面，大声喊着她示意她松手放开，朱语的脸上已经不是汗水，也许是急出来的泪花，终于下定决心地大声反驳回来

　　“我不想让你的女儿像我一样，明白了吗，我不想让你像我妈妈一样”

　　两个人都怔住了，从前学校里传朱语是大小姐，米采和同学叫朱语大小姐，她从没否认也从没解释过，后来朱语自己反省可能一半是因为保密，一半真是因为虚荣，一下挑破，米采看着朱语的表情马上就明白了，一瞬间变得像做错事的小孩，嗫嚅着天气吃饭寿司船之类的事，朱语拉着米采就走，一路把她拉到高若飞办公室里，高老师还站着，掐着腰维持朱语跑走时那种担忧的姿势，见到两个人脸上的泪花也明白了，拨开书本给她俩倒水喝。

　　米采捧着纸杯，把脖子上跑乱的粉丝带绕了回来，看着高若飞和朱语柔两个人如出一辙的，那种担忧又不敢说出来的神情笑出来了

　　“我觉得你们俩才像父女，真的，其实我早就有这种感觉了，每次你们这样看着我，你们俩跟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样”

　　“米采”

　　朱语好像也后悔刚才跟米采生气了，真的差点把她的包扯坏了，一急还说了真话，她转头看着高若飞说老师，毕业资料。
　　几本红皮证书送到米采手里，她终于被这几张纸拉回了现实，低头揩着嘴角的口红说对不起高老师，可能得让您失望了，高若飞笑了笑，拿起电话说不行，你不能做这个，我给你联系一个朋友老师，你去给他打下手，工资最低的工作也比这个强。

　　高若飞的声音在走廊里远近响起，米采终于哭起来了，眼泪把粉底都冲淡了，一道道挂在脸上，朱语拍着她说你看，我知道高老师很喜欢你的，米采说了一个可是，却不再说了。

　　高若飞拿着一张写好的电话纸条递给米采，上面还有详细地址和邮件联系方式，告诉她这老师很好，别害怕。

　　“高老师，给您丢脸了，你们俩就像天使，我就像小偷”

　　“米采，不要说，高老师告诉过我，你很好的，他说你是好孩子”

　　“不是”

　　米采没精打采地叠起那张纸放回了皮包夹层里，本来张口就想问朱语妈妈的事，一下意识到高若飞也在就闭上了嘴。站起来反复谢谢老师就要离开，朱语放心不下马上跟出去，回头看见高若飞站在原地，老人眼神感慨，竟然是内疚的神色。朱语无声地用口型说了一个没事，门框关闭，她跟着米采走远了。

　　“我给你拦出租车，不许打电话，不要打电话给那个迈巴赫，离他们远远的，好不好”

　　那辆不知名越野车闪过她的脑海，朱语叹了口气，撑着。出租车门把米采塞进去，脸上全是不放心的神色，米采看着她笑了笑，说好的，朱语却总觉得哪里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