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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间章·愚人(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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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诚一身军服,从思维审查部大楼中走出来。
针对他的思维审查已经结束。郑诚被安排了一个长假,马上就要从这里出发去一个热带群岛,享受阳光、海浪和沙滩。
思维审查部附近没有现代传送点,需要先步行或者骑自行车,走出五公里,才能找到最近的传动点。度假区有基本的洗漱用品,郑诚站在电线杆下,低头看着自己面前的自行车。他的大脑一片空白,郑诚皱着眉头回想自己需要带什么私人物品去度假,想了五分钟,并没有结论。他叹口气,伸手去碰自行车的车把手,却在手指刚刚碰到车把手的一瞬间,触电似的收回了手。
他还是步行去传送点吧。
郑诚心中漫无目的,脚下却像是有急事要办,迅速地向传送点移动。这次休假事实上算是联盟对于他这个“忠诚的战士”被无故审查的补偿,但是郑诚清楚地明白,自己不需要假期。
不过他更加清楚的另一件事是,他不知道自己到底需要什么。
而在他那块小小的、替代了伊甸园的芯片中——没错,他那块仿造品芯片甚至没有被替换——反同一场论也没有给他留下任何任务信息。
这是人生中头一次,郑诚真正陷入迷茫之中。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还能活着。
即便活着总是好的,但是这样的生存令人不安。他甚至怀疑是因为自己身上存在的、复罗集团家族的血脉起了作用,但是这样的猜想更加令他毛骨悚然。郑诚不愿意做这样的猜想,因为这猜想在郑诚看来实在是荒诞得有些可笑。
而更加不能令他细想的是另一种恐惧,一种绵如针刺的恐惧,被大量的、棉毛巾一样的荒诞包裹着,在他每次都想做更进一步的思考时,都轻微地、戏谑似地刺痛他的神经,令他始终不能迈入思考隧道的大门。
五公里,郑诚只用了半小时就跨越了。他在买票点将自己那块镶嵌着仿造品芯片的皮肤贴在检票仪器上,检票仪器屏幕上亮起几个字:“军人免票”,闸机口打开,郑诚走到传送点中,在最后一个座位上坐下。
这趟传送的终点是热带岛屿,传送点中的人们也大都是去度假的。即便传送时间不会超过二十分钟,但是人们连这一点点时间都等不及,迫不及待地在这二十分钟里畅想自己迈出传送点之时会看到的景色。不是每一个去度假的人都像郑诚这样不正常,传送点没有座位的空地上摆满了人们的行李。郑诚面无表情地坐在欢乐的、喧闹的人群中间,像一个被声浪淹没的、双壳紧闭的沉默贝壳。
很快,传送点就到达了目的地。人群发出惊喜的轻呼声,在门打开的一瞬间,除了郑诚之外的其他人蜂拥而出。郑诚站在人群之外,最后一个走出了传送点。
太阳,灼热的、明媚的、慷慨的太阳,倾洒在每一个人身上。郑诚被阳光刺得睁不开眼,他低下头去看地面。自己的军靴埋没在白色的细砂中,看起来像是一个呆头呆脑的乌龟壳。
郑诚对这里完全不了解。他几乎从未休过假,不是在军中作为思维审查部的钉子,就是在特别行动调查组查案子。他对于这块温热的小岛一无所知。
就在郑诚愣在原地的时候,他的肩膀被人重重一拍,一声轻佻的口哨声传来:“嘿!看看这是谁来了!是我们的——”
“郑长官!”夸张的打招呼声从郑诚身后传来。郑诚条件反射地抓住了那只搭在他肩膀上的手腕,同时转头去看来者何人。幸好他在胳膊肘做出过肩摔的发力之前就看清了这位打招呼的朋友,不然今天郑诚就会把这位对他帮助颇多的老友狠狠砸在地上了。
来人是约瑟夫。约瑟夫当然感受到了郑诚手上的力气,他看着郑诚额头上的冷汗,大笑着帮他掩盖异样:“哈哈哈哈哈!看来郑少校还没有适应度假的气氛嘛。”约瑟夫重新拍了拍郑诚的肩膀;“不用担心,你迟早会在这里放松下来的。”
一阵海风吹在郑诚脸上。风里有海边特有的咸腥味,同时又有被阳光烘烤过后的特殊气味,终于让郑诚开始放松。他对着约瑟夫露出笑容:“真是巧遇。好久不见,约瑟夫,你怎么知道我今天到这里?”
约瑟夫一把揽过郑诚的肩膀,郑诚这时候才注意到,还有一个纤细清秀的男孩子,跟在约瑟夫身后,正怯怯地打量着自己。郑诚的目光一扫过去,男孩子赶忙低下头。约瑟夫一拍脑袋:“哦!是我的失误!我忘记给你们互相介绍了。”说着,约瑟夫把躲在自己身后的男孩拉过来,对郑诚介绍道:“诚,这是阿秀,是我的爱人。阿秀,这是我的同事,郑诚。”
阿秀听到“爱人”,满脸羞得通红。他对郑诚伸出手,磕磕巴巴道:“初次见面,请多多关照。”
经历了堪称人类道德谷底的核洪暴时代,约瑟夫和阿秀这样的爱侣组合完全称不上新奇。郑诚伸出手去稍微握了握:“阿秀,你好。”郑诚感到自己似乎应该在这样的氛围下再多说些什么,只好扯开嘴角笑道:“你就是约瑟夫坚持不回联盟办公的原因?”
阿秀低着头,没有看到郑诚脸上堪称僵硬的笑容。约瑟夫被这个笑容一激,敏锐地察觉到郑诚的这次度假并没有那么简单。他不动声色地挡在了阿秀前面,笑出八颗牙齿:“没错,为了阿秀,我可以付出我的一切。”约瑟夫说完这句话,赶紧接上前面郑诚提起的话茬。他指着传送点外悬浮的光屏:“从去年开始,第二天会到这里来的人的名字、到达时间都会公布在上面,我昨天就看见你的名字,今天特地来给你接风洗尘。”
郑诚这才放下心来。约瑟夫几乎不回联盟,一旦他回去,基本都是有不得不回去的理由。郑诚仅仅和他在之前的工作当中见过几面,由于每次见到这个玩世不恭的英俊军官,一般来说都意味着事情的顺利解决,因此郑诚和约瑟夫也算是神交已久。
约瑟夫见郑诚还是心事重重,直接带着人往海边的一家商店走去,一边走一边发出咏叹调般的感叹:“哦!我的圣父啊!你怎么度假还穿得和我爷爷似的!度假,尤其是海边度假,当然要从衣服开始。走,我带你去买一身合适的衣服!”
海岛上,穿什么的人都有,甚至还有□□的人经过。郑诚的大脑好像被人劈成了两半,一半浸泡在海岛温暖的阳光当中,一半浸泡在从思维审查的幻境当中流出的、属于罗茜的粘稠血液中。
他明白,即便是在度假,他的一言一行依然处于孟菲斯的监视下。他必须表现得像是一个快乐的、放松的度假者,才能够成为孟菲斯系统中那个正确的字符。
于是郑诚任由自己被约瑟夫带着,走进那家服装店里。店中的衣服都是泳装,拜郑诚常年无休所赐,郑诚脱下制服之后还有一副肩宽腰窄、腹肌八块的好身材。郑诚换上一套泳衣(如果这套衣服的布料更多一些的话,那就更符合“衣服”的定义),走出换衣间,约瑟夫在看清他的模样时顿时吹了一声响亮的口哨:“郑长官,你可真不赖!”
郑诚站在穿衣镜前端详自己。男式的泳衣,最基本的款式只有一个裤头,而这家店为了激发所有人的购物热情,显然在这基本款式上绞尽脑汁地增添了新的设计。郑诚身上的这套泳衣,除了一条黑色的裤头之外,还增加了背带的设计。不过也许是为了节省布料,背带也不是规规矩矩的两条肩带挂住裤头,而是被设计成一个“Y”字形,腹部部分、后腰部分都只有一根带子,从肋骨下方分叉,两根带子分别穿过胸部、越过肩头,又在后背中部归拢成为一根带子。
镜中的人身上穿着堪称性感的衣服,然而脸色却像是刚刚在海底被鲨鱼袭击了一样苍白。不过这样的对比更加显得那“Y”字形的背带设计恰到好处,就连带子的颜色,黑色,也从平平无奇变成了神来之笔。
“你今晚就这样去酒吧!”约瑟夫看起来十分期待:“你一进去就会被酒精从头淋到脚的!”
郑诚被约瑟夫的情绪感染,对着镜子勉强露出一个笑容。约瑟夫又拉着郑诚买了几身“各有用处”的衣服。等三人从服装店中出来,已是黄昏,海面上大块的夕阳铺陈,波涛荡漾,粼粼波光中混杂着血红色的暮光,仿佛海水是被某种巨大的海洋生物在水底流出的血液所污染。
约瑟夫不是看不出郑诚的情绪异常,但是他和郑诚事实上的交流并不多。他带着郑诚吃了一餐富有海岛特色的晚饭,已经决定要把郑诚带到酒吧里,借着魔力小麦发酵果汁的美妙,让郑诚放下戒备,好好抒发一番心里的郁结。
如果说服装店中的郑诚只比尸体多了一口气,那么现在吃完晚饭的郑诚就是明白自己必须要装成活人的僵尸。约瑟夫眉飞色舞地向郑诚介绍着海岛上最负盛名的酒吧,郑诚微笑着,接受了约瑟夫揽过自己肩膀的动作,亦步亦趋地跟着约瑟夫向酒吧走去。
海岛上的夜色总是轻盈的。即便现在距离日落西海已经过去了两个小时,但是天边仍旧残留着太阳的余热。墨蓝色的夜以自己的懈怠赋予海岛散漫的时光,而只有一弯新月,今夜依旧准时准点出现在东边,那块刚刚被太阳余温让给夜色的天幕上,如同这座海岛上的从前的任何一个夜晚。
酒吧中,一多半来这里度假的人们已经纷纷找好了自己打算消磨一晚的道具、座位和同伴。约瑟夫带着两个人,轻车熟路地来到距离调酒师最近的吧台前,在高脚凳上坐下,对调酒师道:“一杯田纳西威士忌。”他转头看着自己左边的阿秀。出乎郑诚意料的是,阿秀细声细气地点了一杯迈泰。调酒师和约瑟夫将目光投向郑诚。郑诚用手揉了一把自己的脸:“......一杯斯普莫尼。”
调酒师看了郑诚一眼,没有对他的选择做出任何评论,动作优美地开始调酒。约瑟夫听到郑诚的选择,脸上的笑容也僵了一下。他试探着问郑诚:“斯普莫尼?会不会太苦了?这家店的南洋司令也很有名,你可以试试。”
郑诚摇头。于是约瑟夫也不好再说什么。调酒师的动作赏心悦目,很快就调好了三杯酒。吧台不是死板的方形,而是不规则的曲线形,让人想到沙滩上绵延的波浪。阿秀和约瑟夫拿到酒之后,不约而同地举起酒杯喝了一口,二人齐齐转头看着郑诚。郑诚笑道:“你们不愧是一对儿,这么默契。”
约瑟夫和阿秀对视一眼。约瑟夫叹气:“......兄弟,不想笑就别笑了。说说吧,我们萍水相逢,以后可能也不会再见。我们保证,无论你今晚说什么,我们都绝不会说出去。”
约瑟夫很认真,脸上的神情几乎像是在发誓。阿秀也一脸严肃,和约瑟夫站在一条战线:“我也不会说什么的。”他举起酒杯,朝郑诚的方向晃了晃:“我喝完这杯酒,就会忘记今晚的一切。”
郑诚愣住了,他已经很久没有和别人有过这么坦诚的交流了。他终于发出了今天最真实的一声笑。郑诚端起酒杯,喝了一口。三种苦涩的液体调制而成的酒液,在舌面上滚动几番,最后也只能落到深黑的食道里去。郑诚又喝了一口酒,这次他迅速地把酒咽了下去:“没什么。没什么好说的,这不是常见的吗?我早就应该知道会是这个结果的。”
说完,郑诚不再说话,三人之间陷入了长久的沉默。阿秀沉默着喝完了自己的那杯迈泰,脸颊上泛起红晕。他贴近约瑟夫的耳边,笑着说了几句话,下了高脚凳走出了酒吧。
等阿秀走了,约瑟夫才转头问郑诚:“诚,你是不是觉得,有的东西,阿秀不能知道?”
郑诚摇头。他杯子里的苦酒也已经见底。约瑟夫见他始终不愿意说,也没有再问他,在吧台边自顾自喝了一口田纳西威士忌。烈酒中带着微末的甜味,还有枫木炭的烟火气息,经由金黄的酒液作为媒介,带入整具身体。
酒吧的装潢很典型。昏暗的灯光,零星分布的卡座,吧台边上、大厅的中央,有一个无人的舞台,上面摆放着架子鼓一类的古典乐器。今晚没人表演。只有吧台上方的屋顶上垂下的风铃并不是流水线上造出来的通用货。从屋顶上垂下七八条钢制的环链,链子末端吊着各类鱼、贝的骨骼和外壳。这些东西并没有什么共同的特征,日日夜夜游曳在酒吧迷离的空气里,像是一群满含警示意味的、白色的骨头幽灵。
“阿秀是我见过的,最应当保留其天赋的人。”
酒吧中人声鼎沸,但是约瑟夫和郑诚之间依然保持着沉默。就在郑诚以为约瑟夫不会再说话的时候,约瑟夫突然说了这么一句没头没脑的话。
郑诚疑惑地看着他。约瑟夫的神经显然已经在威士忌强烈的麦芽香气之中完全酥软,他微醺地靠在高脚凳那几乎没有的靠背上,让郑诚担心他随时会向后仰倒:“我是说,真的,阿秀的天赋最应当保留。”
郑诚看出来,约瑟夫似乎也想借着这个机会说些什么。于是他顺从地保持缄默,将倾诉的空间留给约瑟夫。
“我是在核洪暴即将结束的时候,在这座岛上遇到阿秀的。”约瑟夫没有继续描述阿秀的天赋。他看着在温热的海风中摇晃的白色鱼骨:“战争啊。”
“就算是这座与世无争的小岛,当时也已经被污染得差不多了。我穿着机甲飞行路过这片海域上空,被这座小岛上留下的雷达击落。我脱离机甲很及时,掉进海面的时候被拍晕了。等我再醒来,我感觉到有人给我背上了氧气罐。阿秀抱着我,一直把我送到了安全的地方。”
约瑟夫举起酒杯,对着灯光看那杯金黄色的液体。他像是做梦似地笑了笑:“后来阿秀总说,我们总在演小美人鱼的故事。我不同意他的观点,我没有辜负他。”
郑诚没有说话。他本以为约瑟夫的酒量不错,没想到他现在已经醉了。和一个醉鬼聊天,最重要的就是给足醉鬼发挥的空间。
“战争结束之后,这座小岛被设立为度假区,岛上的居民也进行了基因检测,按照他们的天赋分配工作。那时候我还在岛上养伤。阿秀每天都来看我,有时候帮我换药。他高兴的时候会告诉我,他今天下海又抓到了什么样的生物。在战争开始之前,这座小岛的主要产业是渔业和珍珠养殖业。但是核洪暴毁了一切,养殖的贝类因为水质的迅速恶化而大批量死亡,偶尔产生的能够抵抗高浓度污染的个体,却因为无法产生足够多的雌雄组合,导致新种群中的基因多样性太薄弱,再度在核污染的废水中大量死亡。在这个过程中,小岛上的居民们经历过联盟、反同一场论双方的多次‘扫荡’,岛上的成年男性几乎绝迹,而成年女性们不得不承担起比她们原来的劳动多一倍的工作。至于岛上的孩子,”约瑟夫说话说得口干,他拿起酒杯,和郑诚的杯子碰了碰,郑诚也顺势喝了一口,“能够在高浓度的污染之下活下来,已经很不容易。”
郑诚麻木地听着。这样的事情,在五百年前、在三百年前、在一百年前甚至于今天,都不少见。人类这个种族,总喜欢自己为难自己。
约瑟夫深深地为美酒陶醉。他长长地发出赞叹的叹气声,神情却暗淡下来:“我不知道阿秀的天赋是否是与生俱来的。从他祖父母那一代起,就以采珠为生。海水中核辐射的变化似乎对于贝类是致命的,也有可能是五百年对于一个挣扎求生的族群来说,尚不足以进化出足够完善的基因组,来恢复环境骤变之前种族的辉煌。不过对于阿秀一样的采珠人来说,珍珠越少,单价越高。有时候一年只需要采到一颗珠子,就足以覆盖一家三口一年的花销。但是,这些美丽的、在整个地球都被污染之后仍旧在浑浊的海浪中煜煜生辉的小家伙,也理所当然地引起无数人为它们献出生命。到了阿秀这一代,浅海之中能够找到的珍珠已经越来越少,而只有阿秀,能够孤身潜入三百米以下的深海寻找珍珠。我在基因检测之前并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他说到这里,一仰头将杯中剩下的威士忌喝完,不再说话——作为联盟军官,无需约瑟夫再解释,郑诚也明白他的意思。阿秀的基因应该在基因检测当中表现优异,很可能在适应深海水压、一定程度上免疫水体辐射污染等方面很突出,那么,按照联盟的规定,这样的基因无法单独在这个一身海水味的孤弱少年身上存在,阿秀的基因组,注定要被联盟纳入强制科研的范畴内。
强制科研,就像是那只因为接近永生而被科学院圈养、研究的狮子,是联盟从核洪暴结束之后执行至今的一项计划。被认为具有“高度科研价值”的个体,都会被纳入这个计划,并加以研究。
无论对这类个体的研究是否具有伦理问题,联盟都会用“为了全人类”的高尚旗帜遮盖一切杂音。
“......所以,你才会申请加入思维审查部。”郑诚接上了约瑟夫的话。约瑟夫苦笑,仿佛他喝的才是郑诚手中的那杯苦酒:“没错。加入思维审查部,阿秀就会成为联盟绑住我的绳索。”
能为了一个和自己阶层差距如此巨大的少年,就付出巨大代价,约瑟夫不可能是一个冷漠无情的人。这些年来,作为思维审查部的一员,郑诚一直以为约瑟夫被联盟攥在手心里的把柄是精神类药物滥用,这应该是约瑟夫近些年才出现的问题。郑诚垂下眼帘看着自己杯里的苦酒,让一个多愁善感的人来做这样的工作,约瑟夫出现心理和精神上的问题才符合他的性格。而即便约瑟夫暗中搭上了反同一场论,也不能减轻他心中对于自己的责难。
两人之间又陷入了沉默。海风徐徐从门外吹来,吧台上方,苍白的鱼骨和贝壳相互碰撞,细碎的声响渗入酒吧中喧腾的人声。郑诚喝完杯中的最后一口酒,将杯子放在吧台上,他叫来调酒师,用自己的基础电力为三杯酒结了账。他深吸一口气,想出去走走,转头一看约瑟夫,却见他已经趴在吧台边上睡着了。郑诚只好一个人走出了酒吧。
在地球的其他地方,这时已经是深秋,或者是初春,只有海岛上永远都是盛夏。月过中天,海边的沙滩上仍然有人在散步、玩闹,这里像是享乐主义者的伊甸园。
郑诚大脑放空,上半身跟着脚走路。突然,他的耳边传来一声非常急促的呼喊,他隐约意识到这喊声似乎和自己有关。郑诚还没来得及回头,一个温柔的海浪就将他的头顶吞没。
郑诚不是不会游泳,但海水远比它看起来有力,一股水流从郑诚脚底蹿过,郑诚向前跌倒,喝了一大口水。他这时候下意识地闭紧嘴唇,四肢摆动,做着蛙泳的姿势,却不知道为什么,郑诚扑腾了七八分钟,反而使自己越沉越深,而肺部那稀薄的空气也越来越少,郑诚甚至感觉肺部已经快要崩裂了。
在彻底沉入海水的前一秒,郑诚想,自己可能确实应该减肥了。
然而就在这时,郑诚眼前一花,一个白色的影子从海底向他袭来。郑诚还没反应过来,从海面上渗下来的幽蓝月光,让他看清了自己眼前的东西。
那是阿秀。阿秀像是一条天生的游鱼,一把抱住郑诚的腰。阿秀在海水中,比他在空气中更游刃有余。很快,郑诚被送到了沙滩之上,刚刚就位准备下水的救生机器人尴尬地停在沙滩上,直接开始清理郑诚体内的海水。
郑诚意识恍惚,仅在身体上存在机械的反应。锋利的弯月在他的视野中变形、扭曲,让他想起了那家酒吧波浪形的吧台;两三点明星也时隐时现,围绕在一张正在往下滴水的、少年的脸庞边。
他应该还看见了约瑟夫。约瑟夫匆忙地冲过来,拉着阿秀上下看了看,这才看向郑诚。
郑诚没想过自己会因为体力不支晕过去。在他晕过去之前,郑诚迷迷糊糊地想,阿秀的天赋果然不该被科学院拿走。
晕过去之后的记忆,像是一群海边的白鸟,扑棱棱地,白色的羽毛剪碎了海边轻薄明亮的阳光,带着干燥的空气,向郑诚迎面袭来。等郑诚再次醒来的时候,他注意到自己那块仿造伊甸园的芯片中,有一个熟悉的指令,来自熟悉的地方:“摧毁孟菲斯本源服务器,让联盟的通讯陷入瘫痪。”
同时他也接到了久违的联盟调令:“任命少校郑诚担任紧急故障抢修组组长,承担以下服务器的抢修工作。”
下面是一个附件,里面是一张标注了需要抢修的服务器所在位置的地图。郑诚从床上坐起来。这时候,他房间的门被人打开,走进来的约瑟夫见郑诚醒了,颇有些意外:“早上好,英俊潇洒的郑长官!感觉怎么样?”
阳光从郑诚身后的窗户照进来,将他黑色的影子投在床铺、地板上。郑诚笑了:“早上好,我感觉非常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