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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恋人(五) ...

  •   太阳从海平面下跃升而起,赤红色的阳光铺洒在整个海面。对于圣路易马丁岛来说,今天又是新的一天。

      圣堂方向早早地就传来孩子们唱赞美诗的声音。而费尔南多正在马戏团的院落当中,皱眉看着被豢养在院子角落里的那只沙丁军舰鸟。

      它已经太老了,即便它现在还活着,但是它的羽毛已经开始褪色。沙丁军舰鸟的飞翔曾经是圣路易马丁岛马戏团的特色节目,沙丁军舰鸟被称为“圣父的使者”——它的羽毛是如此华丽、飞行的动作是如此轻便,每次出场,就像是一只毫无真实形体的、华美的精灵。

      然而,即便是这样难得的生灵,也不过只能赢得那些联盟人一瞬的注视。

      他们需要源源不断的、更多更强的刺激,才能让他们常年被伊甸园维持在一线水平的神经感受到连绵不断的、难以忘怀的高·潮。

      这只沙丁军舰鸟已经很久没有表演过任何一个节目。费尔南多重新打起这只鸟的主意,是因为他注意到了这次来的人当中,那个将安德烈抢走的女人,是莉莉西斯。

      费尔南多不得不注意到,这次突如其来的补给和十年前的那次有多么相像。他想制造一场马戏团近十年来最精彩的表演,让这些人开恩,从圣堂的孩子当中再带走一个人。

      他想到了十年前的那次异常补给。当年尤里乌斯老师在指定了莉莉西斯被带走之后,就陷入了长期的昏迷,圣堂的一切事宜都落到了年幼的费尔南多和安德烈身上。费尔南多出门向岛民们讨要药品,安德烈负责照顾尤里乌斯和其他孩子们。

      即便已经过去多年,费尔南多对那个夜晚依然记忆犹新。他用了一晚上,走遍了整个圣路易马丁岛,脚掌被磨破,沙滩上留下他鲜红的血脚印。安德烈顶着浓烈的睡意出来找他,在沙滩边的礁石上找到了屈腿抱着膝盖的费尔南多。

      没有人知道费尔南多在那个晚上受到了什么样的羞辱。他奔波了一整个夜晚,也只拿到了一支退热剂。这支退热剂并不完整,已经被使用了三分之一。

      安德烈什么也没说,只是爬上礁石,和他安静地坐在一起,看天上硕大的圆月。月亮大得不可思议,在天上摇摇欲坠,似乎海面上只需要荡起一个小小的波澜,月亮就会被海洋用波涛灵活地卷进腹中。月色很美,夜色很冷。

      两个孩子只坐了半小时就回到了圣堂中,尤里乌斯的床边。床边趴着一个西蒙,他已经睡着了。尤里乌斯面色红润地靠坐在床头。月光从窗外直射进来,全都投射在尤里乌斯的身上。尤里乌斯见到安德烈二人进来,露出笑容,低声道:“到我这里来。”

      两个半大的孩子飞速地跑过去,挤在尤里乌斯床边。费尔南多将手里的退热剂塞进尤里乌斯手中:“老师!您快注射这个!您很快就会好的!”

      尤里乌斯握着手里的退热剂,愣了一下,随即伸手摸了摸费尔南多的发顶:“好孩子,你们费心了。不过,老师已经用不上这东西了,你们拿回去还给人家吧。”费尔南多不明白,他执拗地将退热剂塞进尤里乌斯手里,似乎只要保证尤里乌斯的皮肤一直与这支退热剂有接触,那个所有人都已经预见的结局就不会到来。而安德烈似乎已经先验地知道了什么,他沉默地制止了费尔南多的动作,强硬地拽着费尔南多站了起来。尤里乌斯看见了安德烈眼中的泪光。

      他试图笑一下,竭尽全力画了个十字:“愿圣父保佑你们,我的孩子。”

      月光骤然消逝。而费尔南多和安德烈,也在这一晚正式毕业。一个接过了尤里乌斯留下的神父袍,一个去马戏团中接受训练。

      从此之后,费尔南多和安德烈的联系就减少了。不是那种因为马戏团和圣堂之间的工作配合而产生的联络,而是如同那晚他们坐在礁石上看月亮的联络。

      费尔南多的脾气也变得越来越暴躁。时常他在安德烈的小屋中,沉默地帮安德烈进行一场情·事之后的清理时,他会清晰地意识到,他那么厌恶地称呼安德烈为“婊·子”,是因为他讨厌同样被联盟人看做是“小丑”的自己。

      整个圣路易马丁岛,对于联盟人来说,只不过是枯燥生活当中的一点猎奇。即便他们在这里感受过多么难以在联盟其他地方出现的神经刺激,等他们回到联盟之后,伊甸园也只会将这种刺激调整为“一场还不错的马戏表演”“一场还可以的性·事”,没有人会记得圣路易马丁岛上的人豁出了全部的尊严和血汗,任由联盟人采撷欣赏,只是为了获得联盟那一点点可怜的施舍。

      费尔南多不知道联盟一个普通人的薪资水平,但他知道,来圣路易马丁岛上的人,支付票价时连眼睛都不会眨一下。而他们一个人付出的票价,在圣路易马丁岛上,至少可以供给一到三个人三个月的生存物资。

      在这个意义上,马戏团和妓·女没有任何区别。

      费尔南多摇摇头。太阳越升越高了,白天太过炎热,无法进行任何训练。如果白天也进行训练,那么这只珍贵的沙丁军舰鸟应该会在五年前就死去。费尔南多转身打算走出院子,却看见扮演小丑的佩德罗走进来,也不知道他原本是要做什么,看见费尔南多就像是老鼠看见猫,怯怯地站住了脚:“团长。”

      佩德罗是安德烈带的这一届孩子中年纪最大的。费尔南多对他一向不严格,但是这种不严格常常被马戏团的其他人理解为“不关注”,在佩德罗才进入马戏团时,马戏团的其他成员经常戏弄佩德罗。在费尔南多抓住机会发了几次火之后,这种情况稍微好了一些,但是无论是佩德罗还是费尔南多都知道,有的人将费尔南多对佩德罗的这种“偏爱”归结在安德烈身上。而无论是年长的马戏团团长还是年轻的小丑先生,都在想要反驳这种论调时奇异地沉默,他们在关于安德烈的问题上始终保持着一种微妙的默契。

      “佩德罗?你来干什么?”费尔南多眉头微皱地看着佩德罗。

      只要费尔南多眉头一皱,佩德罗就不由自主地开始害怕。他强迫自己和费尔南多对视,但是神情中的胆怯是藏不住的:“我、我来练习一下小丑的技巧。”

      说实话,即便费尔南多不像马戏团中的其他人那样轻视佩德罗,但是他也从未真正地认为小丑是一个技术工种。佩德罗见他不说话,忙道:“我很久没表演了,我怕我的表演无法让那些客人们满意......”

      费尔南多松开眉头,拍拍佩德罗的肩膀,自己离开了。佩德罗看着他的背影消失,这才松了口气,随即快步通过马戏团的院落,找出自己许久不用的小丑服来。佩德罗先找了块抹布,将房间角落中的全身镜擦净,然后开始动作生疏地换上小丑的装扮。圣路易马丁城的小丑装扮是复古风格,小丑头上戴着两个长长的三角帽子,脖颈上围着一圈满是褶皱的项圈,像是历史资料片里会出现的给宠物戴的伊丽莎白圈。衣服上下连体,用布粘做出圆滚滚的造型,两条腿却又猛然收窄,整套造型看上去颇为滑稽。

      尽管一直被人嘲笑,佩德罗还是坚持自己的观点:小丑是一项需要技术的活计。他从幼年时期就开始观察来圣路易马丁岛的联盟人和岛上的人,他发现联盟人和岛民的笑容其实区别很大。岛民的笑容总是显得那么局促,即便岛民在联盟人的心中应当是“沐浴着圣父所赐的太阳光惠”的人,而联盟人的笑容却显得无拘无束。佩德罗自小就很瘦削,他对比了联盟人和岛民的笑容区别之后,觉得以自己的条件,很难完美地复刻联盟人的笑——他太瘦了,而产生那样的笑容,首先需要的就是一张没有经受过苦难的脸。

      虽然在佩德罗的认识当中,他也没经历过什么大苦大难,但是他的脸上总是无法笑出联盟人那样的笑容。那样的笑容才是真正有感染力的笑容,才能够让人看了之后真心地笑出来。而圣路易马丁岛的笑容,佩德罗看着镜中努力勾起嘴角的自己,想到,也能让人发笑,但由圣路易马丁岛的笑容引发的笑是一种猎奇式的、略带嘲讽的笑。佩德罗不喜欢这样的笑容。

      佩德罗在笑容的修炼上已经下了三年的功夫。其实没有人在意他笑或者不笑,更别提笑得怎么样了。但是佩德罗还是认为这是他必须要学会的技能。

      这么执着地注重如何笑得让人开心的结果就是,佩德罗几乎已经无法在生活中自然地笑出来。我们的小丑先生,常常满面愁容,也只有在他帮助安德烈陪孩子玩的时候才会重新笑出来,笑得仅仅像个孩子,而不是任何其他人、任何成年人。

      在圣路易马丁岛的夏季,这样的白天始终是要被浪费的。好在临近黄昏时分,岛上罕见地下了一场雨,使岛民们用于工作的凉爽气温提前降临。

      雨后黄昏,圣路易马丁岛的天边现出玫瑰色的晚霞。在玫瑰色的暮光中,圣堂顶上的花型十字刑架投影在圣堂的后院中。在十字刑架影子顶点的落点旁,张大刀站在那里,看着他带来的壮汉之一挖开了后院的泥土,下面露出一个带提手的金属盖子来。

      水蛭和安德烈也站在旁边。张大刀见那盖子,让壮汉退开,自己站到了金属盖子面前。他弯下腰去试着提了提金属盖子,然后转头看向安德烈:“你确定就这样打开,不会有任何危险?”

      “不会。”安德烈对上张大刀的视线,又补充了一句:“我没有理由骗你。”

      水蛭没说一句话。在这之前,她就已经用仪器扫描过圣堂附近的地下,确认下面存在一部分功率足以媲美联盟小型城邦安防设备的机械。之所以来找安德烈,是因为只有安德烈知道这下面的空间如何安全进入。

      花型十字刑架的影子落在地上,乍一看是一个倒十字。张大刀抓住金属盖子上的提手,猛得向上一提,下面豁然露出一个足够一人通过的洞口来。张大刀没有先进去,他示意安德烈:“带路吧。”

      安德烈对于张大刀的不信任并不意外。事实上,如果不是因为水蛭和安德烈是亲兄妹,并且仪器已经给出了答案,张大刀也许连圣堂地下存在一个足以带着整个圣路易马丁岛的人离开的机器都不会相信。

      安德烈握着手电,带着张大刀等人向下走去。水蛭跟在安德烈身后。她从来不知道圣路易马丁岛上还有这么一个东西。

      “这下面的东西,叫做‘渡舟’,”安德烈一边向下走一边说道,“是当年核洪暴期间重建被战火摧毁的圣路易马丁岛的时候建造的。当时正好赶上联盟要将全球信仰圣父的教徒吸引到联盟这边来,因此联盟花了大价钱把整座岛打造成一个符合经典记载的伊甸园。”

      “我知道这事。”张大刀的声音突兀地响起。事实上,从他到岛上开始,人们听他说过的话不超过十句:“那时候我们正在忙着营救被困在洛城黑子里的人。”

      张大刀说这话的语气十分自然,并不是叙述历史的语气,而是谈论自己曾经亲身经历过的事件的语气。向下的通道中顿时没了人声。在场的即使不是亲历者,也都知道洛城黑子有多么惨烈。

      洛城黑子事件,因为联盟集团和反同一场论双方持续地争夺洛城所占据的水道,不断地有核武器在洛城中以及洛城附近投放。即便在当时已经出现不亚于现在传输点的交通技术,但是传输点因为其无法隐藏、需要常驻守护等问题而在战争时代被淘汰,因此联盟集团和反同一场论在战争当中对于交通要道的争夺一直被限制在WWⅡ层面。而洛城因为占据了洛河的上游,控制了洛城,就相当于可以非常自然地顺流而下控制至少三分之一的洛河,因此洛城首先成为双方争夺的焦点。

      然而在持续不断地投放核武器之后,洛城中原本存在的平民开始受到不明影响。据事后估算,当时洛城范围内的辐射已经超过第三安全标准至少数十倍。而第三安全标准,仅仅能够保证原本就不容易受辐射影响的基因型在24小时内不产生变异而已。

      在洛城那块从辐射检测仪上看起来如同太阳黑子的土地上,没有人会知道自己在下一秒还是否能够具有人类的意识,或者至少是人类的形态。而造成这场悲剧的两大罪魁之一的反同一场论,迅速做出了营救反应,在洛城投入了大量的人力物力,导致后来反同一场论在和联盟集团争夺其他战略要地的战争中处于不利地位。

      联盟集团则趁此机会,先是借着洛城黑子事件进行了“联盟支持信仰发展”进行了宣传(反同一场论因为其坚定的反信仰立场而被很多信徒诟病),然后才开始对洛城开展营救行动。而现在看来,联盟集团果然是财大气粗,在做了那么多事情的同时还在这个偏僻的小岛上修建了规模不算小的建筑和机械。

      作为被联盟精心打造的“伊甸园”中的居民,安德烈无法发表任何评论。一行人下到地下室中,安德烈伸手将室内的灯打开,灯光大亮,照得地下室内的一切物体都发着白光,好似另一个蛰伏于地下的太阳。

      这里说是地下室,实则是一个船舶驾驶室,里面驾驶船舶的仪器全都具备。而安德烈着重介绍的是一个在驾驶室的电子罗盘旁边的台板:“这里是控制圣堂崩塌的总控制台。”

      所有人都注视着安德烈。安德烈伸手抚摸着总控制台上的开关:“‘渡舟’的驾驶室埋藏在地下,而主体的船舱部分则建造在圣堂中。当‘渡舟’启动时,首先需要定点爆破,将被砌在圣堂墙壁当中的、属于‘渡舟’的船板暴露出来,同时为了方便启动,驾驶室周围的土也会被炸开。因此,当‘渡舟’启动时,就是圣堂倒塌时。而圣堂一倒,圣路易马丁岛也就失去了存在的意义。”

      在强烈的灯光照射下,安德烈想起了十年前尤里乌斯老师指定被带走的孩子的那个下午。安德烈的眼底不由自主地分泌出泪水,但他的神情很平静,他知道自己的眼神是坚定的。他转头看着张大刀:“所以,这是我们最后的希望。”

      剩下的话,安德烈没有说出口。这是最后的希望,但是圣路易马丁岛上的人却没有办法控制这希望成真。

      圣路易马丁岛,包括岛上的人,它、它的居民以及它和它的居民所代表的信仰,在这个只需要粉饰而非真实的时代,一直都像是水上浮萍。风可以决定浮萍的方向,雨可以决定浮萍的去向,偏偏浮萍自己毫无力量。

      张大刀看着安德烈,在如同太阳一般强烈的灯光下说出了一句话:“从未终焉,永将改变。”这是反同一场论成员的誓言。

      得到张大刀的承诺,安德烈稍微松口气,正打算继续介绍总控制台上的开关,这时却听水蛭突然出声:“费尔南多?你什么时候来的?”

      地下室中的众人这才发现,通往地下室的楼梯上站了一个人,正是费尔南多。张大刀带的人都潜伏在岛上各处观察形势,因此在上面的入口并没有人把守。而圣堂的孩子们此时正在做晚课,没有人会来到这里。岛上的其他人,对于圣堂的兴致并不高,除了寻欢作乐和表演信仰,他们一般不会在这个时候来到这里。

      因此对于费尔南多的突然出现,地下室内的所有人都很震惊。张大刀拔出了腰间的激光枪,瞄准了费尔南多。费尔南多根据众人骤变的脸色,意识到自己的眉心处已经出现了一个红点,他没有做任何投降的举动,反而一步一步地向众人走来:“我在你们说到‘渡舟’如何启动的时候,就到了。”

      费尔南多无法再向前走了,因为张大刀带来的壮汉也拔出了激光枪,在他前方一步落下一个红点。费尔南多突然觉得无比疲惫,今天是他十年来感到最累的一天。

      他把视线投向安德烈,似乎在寻求安德烈的认同:“我不会阻止你们。我会配合你们。”然而这句话并没有得到安德烈的任何回应,费尔南多泄了气,他转而看向水蛭:“你们这次能带走多少人?‘渡舟’要启动,需要大量的能量,以及能够与联盟的军队相抗衡的武力。”

      水蛭的目光在渡舟的控制室中飞快地扫了一下,对张大刀点头:“我们带来的能源足够启动‘渡舟’,并且按照岛上的人数来看,带走马戏团成员和圣堂中的孩子们,没有问题。”

      张大刀点点头,随即要点开通讯向靖轩和王赢凤报告。然而他刚刚打开通讯,就听到王赢凤焦急道:“最高级别警戒!检测到距离圣路易马丁岛三百公里处出现联盟k-611型战机及其战斗队!正向我方航行!”

      地下室内的所有人都一愣。费尔南多顿时大叫起来:“快走!你们快带着所有人走!离开联盟!”

      安德烈没有说话,但此刻,显然他与费尔南多的想法一致。张大刀皱着眉头,转头问水蛭:“以k-611的速度,三百公里只需要四十分钟就能到达这里。四十分钟够吗?”

      “现在开始安装能量源以及进行爆破,三十五分钟足够了。”水蛭将自己的终端接入了渡舟的控制台,自从建成起近百年来从未实际启动过的机器,第一次开始泛起蓝色的荧光。

      “所有人,原地整编成四个小队,在三十分钟内完成圣堂地下的‘渡舟’能量源安装。剩下的时间,协助费尔南多将岛民安置到圣堂当中,要尽可能地快!最迟必须在三十五分钟内完成!”张大刀通过终端下了命令。上一刻还在岛上散步、喝酒、钓鱼的壮汉们顿时行动起来,不到一分钟,地下室的入口处就已经出现了三箱能量源。水蛭嫌其他人在控制室内碍手碍脚,把除了自己和安装能量源的壮汉之外的人都赶了出去。而张大刀则迅速地出了地下室,来到马戏团的院落之中。靖轩和王赢凤正在假借费尔南多的名义,把刚才被警报惊动的岛民们疏散到圣堂当中去。岛民们很疑惑,岛上虽然有辐射隔离罩,但这并不具有任何的军事作用,他们从来没有听到过这样的警报声。

      发出警报声的东西是由靖轩他们带到岛上,刚刚安装的。托水蛭的福,这东西事实上仅仅由八个指甲盖大小的探测仪组成,只需要找机会安装在岛上八个不同方位,就足以覆盖全岛。这八个探测仪可以接入辐射隔离罩的网络,借辐射隔离罩完成对于整个岛屿的覆盖和岛屿周围的区域监测。

      岛民们本来在拉响的警报声中不知所措,一听是费尔南多让他们去圣堂,便都立马向圣堂涌去。张大刀带来的壮汉们手持武器,督促岛民们有序进入圣堂。

      王赢凤和靖轩此刻正在圣堂屋顶。靖轩的面前悬浮着一面光屏,光屏上显示着由k-611带领的战斗编队的位置。

      “敌方位置已校准,”靖轩的瞳孔中闪过一串蓝色的微光,“等待雷达响应。”

      王赢凤看着光屏上敌机的位置,神色凛然:“准许雷达自动校准。”

      随着他话音落下,圣路易马丁岛闭合的海岸线上,出现了数十个小点。这些小点乍一看只不过是土壤被翻开的点,实际上在其下埋藏着配合那八个探测仪的小型反雷达导弹。

      圣路易马丁岛的辐射隔离罩一定程度上能够模糊高空机械对于岛上地表之下武器的探测。“雷达已瞄准。”靖轩的脸上面无表情。他的眼中又一次闪过蓝色微光,等待着王赢凤的下一步指令。

      王赢凤俯瞰着整座岛。夜幕降临,除了圣堂内,岛上已经没有地方能够看见落单的岛民。他深吸一口气,在凉爽的夜风中下达了最后几条命令:“判断敌机距离。”

      “由敌机k-611带领的编队距离岛屿一百八十千米,预计还有二十三分钟五十七秒经过岛屿上方。”

      “启动强隔绝模式,另外,预热所有反雷达导弹,开启最高等级的瞄准自动跟随。”王赢凤攥紧了拳头。他目前的身体已经在联盟第一医院时因为基因变异被引发之后强化过,但是这次并不是他一个人的战斗,他需要带领岛上所有人一起逃离。

      靖轩看出了王赢凤的紧张。他默默地抓住了王赢凤的手,王赢凤回握住他的手。他点开光屏,迅速将目前的情况通报给张大刀。张大刀的声音听起来和平时没什么两样:“很好。你们现在下来到圣堂的主堂,水蛭这边已经完全就绪,准备启动‘渡舟’。”

      两人这才松了一口气。王赢凤几个下跃,靖轩跟在他身后,两人不到一分钟就下到地面,进入了圣堂的正堂。满圣堂都是人,大多数岛民都感觉到事情不对劲,但是碍于费尔南多的余威尚在,也只有窃窃私语声,并没有人敢直接提出质疑。

      ......不过岛民们应该想破脑袋也想不到,正庇护着他们的这座“建筑”,实际上是一艘具有远洋航行能力的巨舰,并且自己今天还要乘坐着这艘巨舰出海。

      水蛭小声对张大刀汇报:“‘渡舟’能量源部分已经完全安装完毕,武器部分已经充能完毕,随时可以启航。”

      “开始起爆。”张大刀没有任何犹豫。靖轩把雷达图共享给了张大刀、水蛭和王赢凤。现在起爆,应该能在联盟的战机到达之前刚好启航。而启航之后,由于辐射隔离罩始终存在,并且开启了强隔离模式,一般情况下执行巡航任务的联盟战机不会随便对城市开火;而渡舟是当年联盟负责修建,事实上具有联盟认可的航行资质,在联盟的内网系统中不会将渡舟识别为敌方舰艇。而此时并不属于战时,在平常时期,联盟的人工识别会在系统将自动识别的结果提交上来二十分钟之后进行再次筛选。尽管只有二十分钟,渡舟作为按照联盟第三轻量级标准建造的战舰,拥有航行时布置临时雷达的能力。

      联盟的战舰建造分为三大等级,每一大等级之中又分为重量级、中量级、轻量级三个小等级。本来水蛭等人对于渡舟的判断是非战舰级,因此还预先准备了一些武器,没想到渡舟虽然是联盟战舰中等级最低的,但好歹是战舰,能够负载武器的舱位比水蛭预料得多。水蛭等人一边感到意外,一边又急忙装好了武器,等待着把渡舟真正开出海域的那一刻。

      在圣堂中的人们感受到圣堂顶部传来一阵连绵不断的震颤。岛民们立马紧张起来,原本的窃窃私语声也消失不见。费尔南多也皱着眉,瞪大眼睛不断地去看正在颤抖的圣堂顶部。安德烈怀里揽着一个大约三四岁的孩子,佩德罗则将几个孩子护在自己身后。

      然而就在这时,张大刀和王赢凤却敏锐地注意到外面除了爆破水泥的声音之外,还传来一阵阵尖锐的破空声。果然下一秒雷达便发出警报:“警告!警告!航空器k-611带领的编队向我方发起攻击!雷达已自动响应!”

      还没等圣堂中的岛民反应过来,比爆破水泥更大的声响便将整个圣堂中的人都袭卷了进去。张大刀皱眉看着王赢凤,一边催促水蛭:“渡舟完成启航还需要多长时间?”

      “三分钟。”水蛭的十根手指翻飞,正在催促渡舟的核心程序加快运转。

      “三分钟?那够了。”王赢凤活动着肩膀,他走到正堂边上放着的一副机甲前。

      张大刀没有怪王赢凤自作主张。他点出光屏,将这副机甲的控制权完全交给了王赢凤:“拖住他们。”

      王赢凤已经穿戴好了机甲,面罩合上,靖轩突然走出人群:“我和你一起去。”

      张大刀一愣,随即他的终端当中就收到了一份文件:“《f-001号芯片核心数据拷贝》”。

      这是靖轩的核心芯片数据拷贝。张大刀把阻止靖轩的话咽了下去。靖轩本来就是高仿真AI,在他从洛城与反同一场论的人回合之后,他重新加装了战斗模块。

      靖轩二人消失在正堂当中。与此同时,还有另一个人也消失在了正堂中。费尔南多看着安德烈从正堂后门离开的背影,他瞪大了双眼,胸中腾起一股也许可以称之为怒火的情绪,就在他要开口喊出安德烈的名字时,安德烈未卜先知一般,转过身来,做了个“嘘”的动作。

      费尔南多瞬间失去了声音。他看见安德烈对他做口型:“帮我照顾好孩子们。”

      他此时感觉自己像是童话中的美人鱼,不仅失去了嗓音,双腿还像被刀刃钉在了地上,一动不得动。佩德罗站在费尔南多身边,怯生生地道:“鲁宁发现他的书忘记带了,老师去帮他拿。”

      孩子们的住所是圣堂建造完毕之后才建的,因此不属于渡舟的一部分。费尔南多徒劳地看着安德烈离开的背影,他意识到,安德烈可能无法离开这里了。

      外面炮火连天。岛民们此时已经反应过来不对劲了,碍于外面明显不安全,没人敢出去,但是在正堂中终于出现了质疑声:

      “这是发生了什么?”“我们为什么会被炮打?!”“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张大刀和水蛭身边围着一群荷枪实弹的壮汉,岛民们没人敢去围攻他们,于是都聚集在费尔南多和圣堂的一群孩子身边。佩德罗忙着将十几个孩子往自己身后护,一时间像是在老鹰围攻之下忙着护小鸡的母鸡,忙得焦头烂额。

      费尔南多咬紧了后槽牙,他大吼一声:“安静!!!”

      这一声还没落地,圣堂中的众人便感受到了一阵剧烈的颤抖。水蛭满头冷汗:“渡舟已经顺利离开地面,准备低空飞行。”

      从此,供奉神明的圣堂变成了庇护民众的渡舟。

      有了费尔南多的一声大吼,再加上渡舟启动时的颤抖,倒把岛民们全都镇住了。岛民们这时候全都注视着费尔南多。费尔南多看着这些信任他的岛民,浑身颤抖着道:“我们所有人,圣路易马丁岛的所有人,从今天开始,将不再做供人观赏取笑的小丑了!”

      岛民们有的听了若有所思,有的一脸茫然。费尔南多不明白,自己的眼眶为什么会湿润。也许是为了前任马戏团团长,那个为了死在舞台上的女人;也许是为了这座圣堂前任主人尤里乌斯,他死在月光中;也许是为了安德烈,这个直到最后也不愿意离开这片土地的人。

      他们都已经死去,都已经做出了自己的选择。但是费尔南多不想再为了自己身后的这座神像牺牲了,他也不想再将自己的血泪心甘情愿地供奉在联盟人的脚下,只为了他们的一句夸奖,就可以拼上自己的一条命;他不想再看着岛上的人明明四肢健全,在这座物产丰饶的岛上却无法生产,饿得倒毙在结满果实的芭蕉树下——

      他不想再做人类社会中的猴子了。

      “从今天开始,我们的命运,将由我们自己掌握!没有人,没有一个人,没有任何人!能够让我们明明有劳作的权利,却将它束之高阁!我们将不再出卖自己的尊严,我们将用劳动捍卫我们的尊严!我们将不需要再奴颜婢膝、卑躬屈膝地活着,我们将因为自己养活自己的劳动而在尊严之上获得尊严,我们将因为创造更多价值的劳动,而能够捍卫我们的劳动!”费尔南多含着眼泪,他感觉自己此刻并不是一个人,而是一枚在半空爆炸、被烧得火热的弹头。

      燃烧吧,飞翔吧。费尔南多想,哪怕终究有冷却、有落地的一天。

      岛民们被他的热情感染,纷纷怒吼起来。然而在这震天的吼声当中,有一个细弱的声音喃喃问道:“团长,我们的安德烈老师呢?”

      在震耳欲聋的人声中,只有佩德罗听见了孩子的这句疑问。他蹲下身来,将流满泪水的脸颊贴在孩子脸上。

      佩德罗也不过刚刚成年而已。

      终于,渡舟低空飞行到了岛屿的陆地之外。渡舟平稳地沉降到了海面上,随即开启了最快的档位,向着不被联盟管辖的海域狂行。

      原来孩子们所住的房间,早已被震碎成了废墟。安德烈面朝下趴在土地上,怀里抱着一本他好不容易才翻出来的书。

      那是他给孩子们编的课本。他的孩子们不会再需要这本课本了,也不会再需要他。这本课本翻开的第一页是赞美诗中的最后一篇,再往后翻,却是最基本的物理公式。

      安德烈很想通过教育让这些孩子们不再服从于权威,包括所谓的“圣父”。

      但是他的能力有限,教给孩子们这些已经落后了几百年的基础知识,已经让安德烈使尽了浑身解数。

      安德烈坐在废墟上。他的一生从来没有被“自己想要什么”驱动过哪怕一刻,就算是进食,他幼时是因为莉莉西斯不能失去兄长而进食,从前是因为孩子们不能失去老师而进食。现在孩子们将会离开这里,离开这座畸形的圣城,到达一个有比他好得多的老师的地方去。

      那他还有什么用呢?不会再有人需要他了。

      周围爆炸声不绝于耳。安德烈看见飞在半空与战斗机缠斗的王赢凤和靖轩两人。他为他们感到幸福。出于修士的习惯,他默默地像那个不知道是否存在的神明,为他们二人祈祷。

      做完了最后一次祝福之后,安德烈开始默诵他自己写在课本开篇的最后一篇赞美诗:

      “人是薪柴,人是膏腴,人是埃土;人要容纳一切闯进来的,人要敬奉一切带刀刃的,方可进入神的国。”

      在他念完最后一篇赞美诗的最后一个音节时,剧烈的疼痛终于贯穿了他。安德烈的嘴角露出一个嘲讽的笑容,被鲜血堵住的喉咙中溢出了最后两个字:“扯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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