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别塔倒塌之后》寻找脑子

45、恶魔（三）

　　复罗集团总部。

　　这个地球上最大的集团，总部并没有旁人想象中的神秘。甚至于相比起联盟总部、那座赫赫有名的巴别塔，复罗集团的总部显得有些过于平淡了。它既不是像巴别塔那样一座威势煊赫的高塔，也不是像伏洛金斯庄园那样的复古大庄园，它仅仅是一个包含了三栋三层小别墅连带一个小花园的院落，和伏洛金斯庄园比起来，简直像是一个兵乓球被放在了篮球面前。

　　瑟琳娜的家族世代掌管复罗集团，这个家族和伏洛金斯家族一样古老，但似乎在这个家族当中，并不存在任何一代掌门人偏好于用总部的规模大小来彰显家族的权力和能量——这个家族喜欢更加实际的东西。

　　在总部的小院当中，三栋小别墅呈“品”字排列。最前方的别墅用于公务，左侧方的别墅是家主及其亲属的住所，右侧方的别墅是佣人以及助理的住所。在公务小楼的三楼，走廊尽头处有一个传输点。传输点中光芒亮起，孟菲斯的化身之一出现在了传输点中。门缓慢打开，孟菲斯走出来，站在走廊中等候的助理做了个“请”的手势，他们沉默地向走廊中央的房间走去。

　　孟菲斯作为超级AI，它的本质是一串代码，但这串代码虚无缥缈，几乎可以类比于人类的思维，若非有芯片作为载体，即便称其为“物质”，也是一种几乎不可见，或者说，几乎不可被人类自然理解的物质，因此，为了让孟菲斯更加“物质”一些，孟菲斯拥有无数高仿真身体，故而严格来说，孟菲斯的所有“身体”都只是一个“化身”。不过孟菲斯也拥有自己的小偏好，他最常示人的身体是一副白发浅瞳的男青年模样，于是联盟高层人员和复罗集团高层人员都默认这个“身体”就是孟菲斯。

　　走廊中央的房间门自动打开。里面被布置成会议室，正中间一张椭圆形的会议桌，周围围了十几个座椅，占据了房间的绝大多数空间。而邀请孟菲斯来的人，瑟琳娜，正坐在房间的角落中，端着一杯红茶。她听见响动，转头看向门口，坐在座椅上对孟菲斯道：“你来了？过来坐吧。”

　　孟菲斯走到瑟琳娜身边，助理在他身后关上房门。这时孟菲斯才看见瑟琳娜面前有一张洛可可风格的矮小茶几，茶几上放着两杯红茶，还有一盘下了一半的棋。

　　看到棋盘，孟菲斯感到疑惑。这并非是他被一盘棋难倒了，事实上，早在六七百年前，一个与孟菲斯或许有代码上的“亲缘”传承关系的AI，就已经破解了比这种古典棋种更加复杂的另一种棋类游戏。而由于两种棋类的规则差别，那个或许可以称为孟菲斯太爷爷的太爷爷的AI已经在计算另一种棋种的可能性时发展出了足够的算力，如果瑟琳娜的目的是想找孟菲斯来下一盘棋，这种行为和让数学系博士计算二十以内的加法一样令人费解。

　　瑟琳娜当然不是来找孟菲斯下棋的。她看着孟菲斯坐下，遵循瑟琳娜认同的理解喝了一口红茶，然后把茶杯放在桌子上。孟菲斯看着瑟琳娜：“瑟琳娜女士，自从阿尔弗雷德先生陷入昏迷之后，联盟群龙无首，我们需要您这样的领袖来指导我们的工作，况且，即便您的主业是商人，您作为联盟的名誉主席，在这样的特殊时刻也对联盟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请问您今天邀请我来，是已经决定与联盟达成更深一步的合作了吗？”

　　瑟琳娜垂眼看着棋盘，伸手将靠近自己的黑方棋子中的一个士兵向前挪动了一步。孟菲斯作为目前联盟事实上的最高控制人，他不需要任何的试探，即便对面坐的是能与他平起平坐的复罗集团掌控者。

　　瑟琳娜笑了，她漫不经心地摇头：“我确实是联盟的名誉主席，但是，我对于联盟，并不感兴趣。”瑟琳娜从茶几旁边的一个甜品架子上拈起一块方糖，扔进茶杯中，用精巧的茶匙搅拌着鲜红的、剔透的茶水：“老实说，小孟菲斯，我和那些被你所控制的联盟人的区别，比你和我之间的区别还要大。”

　　孟菲斯猜测瑟琳娜不会答应——如果瑟琳娜确实有志于联盟的具体事务控制权，那么瑟琳娜应该不会给孟菲斯以及联盟其他人任何反应的时间——复罗集团是大半个地球的能源供应商，只需要在每天巴别塔的第一个职员上班的时候加一道复罗集团认可的密码，就能把整座巴别塔变成一座没有电的水泥模型，所有人都进不去，也不会有人能够打开巴别塔从里到外的任何一个电闸。

　　但是他没想到瑟琳娜会如此直接地回绝他。孟菲斯很想擦一擦自己额头上不存在的汗，他第一次在阿尔昏迷之后开始怀念这个油嘴滑舌的混蛋。

　　不过瑟琳娜显然也没有为难孟菲斯的打算。她尝了一口茶水，认为甜度足够，于是拿起旁边甜品架子上的一个茶壶，牛奶成股地从弧度优美的尖细壶嘴中注入茶杯，两种液体混杂的边缘呈现出一种变幻的棕色。

　　“我真正有兴趣的，是你的计划。”瑟琳娜轻描淡写，甚至还有心情将棋盘上那个才刚刚出发了一步的士兵再向前挪一格。孟菲斯这时候却第一次明白什么叫做“头皮发麻”。作为一个全球顶尖的AI，这种感受是他从前从没有感受过的。

　　孟菲斯尽量让自己看起来笑得很自然：“我的使命是维护人类的利益、促进人类社会进步，我的计划就是联盟的计划。”

　　瑟琳娜不置可否。她搅着杯子里的饮料，看着事实上只有她一个人在下的棋：“那么，对于联盟的败类，你是一定会秉公处理了？”

　　她话音刚落，会议室的半空就出现了一个半透明的光屏，上面播放着郑诚的受审视频。孟菲斯惊疑不定地看了瑟琳娜一眼，瑟琳娜津津有味地看着光屏上、她血缘关系上的孩子，沾着满脸的鲜血，神情痛苦地看着一个红发绿眸的女人，沉默而悲伤地望着她，最终似乎终于下定了某种决心，举起手中仅有的武器，一块石头，狠狠砸向对方后脑。

　　直到女人被郑诚砸得倒在地上，她手里的武器才显现在光屏上。那是一把耗尽了子弹的□□。

　　郑诚麻木地看着女人的尸体，似乎正在等着什么。光屏上的画面一番变换，刚刚才“死去”的女人死而复生，二人身边的环境也改变了，他们重新站在了彼此的对立面。

　　光屏上的视频被瑟琳娜刻意抹去了声音，为的是不影响她和孟菲斯之间的交谈。孟菲斯伸手点击光屏，将所有的数据读取完之后，神色复杂地看向瑟琳娜：“您这是为了什么？”

　　光屏上展示的是郑诚被章栖梅审讯的场景。章栖梅抓住郑诚的痛点，为他专门构建了一个个场景。在这些场景当中，只要郑诚说出他想要的东西，罗茜的“死亡”就可以推后。

　　郑诚一开始并不想说任何信息。但是在看了以罗茜为主角的无数次“死神来了”的场景之后，他选择自己杀死“罗茜”。

　　孟菲斯刚才下载的数据中也没有声音数据，但是从郑诚的口形分析来看，郑诚多多少少还是说了一些东西，而这些东西在联盟的数据库以及孟菲斯的算力面前，已经可以算是一种纯粹的坦诚。

　　瑟琳娜看着光屏，她显然已经看过了上面的内容。瑟琳娜十分满意：“这确实是我个人的兴趣所在，感谢联盟如此贴心。”

　　章栖梅审讯郑诚，当然不是瑟琳娜的手笔，这一点孟菲斯能够确认。但是瑟琳娜却能拿到这些审讯数据，意味着联盟中最难以泄露的数据也几乎要被复罗集团掌握了。

　　思维审查部的建立之初就是为了“抵抗”孟菲斯的数据修改能力，或者说，基于伊甸园芯片对于人类个体的情绪调节功能，伊甸园对于宿主的情绪和思维本身就具有一定的控制能力，只不过这样的能力一直被宣称在“容忍范围内”，而所有伊甸园的数据，都由孟菲斯本体进行存储和调用，因此思维审查部在建立之初，就致力于隔绝孟菲斯的影响。

　　然而在阿尔弗雷德昏迷之后，孟菲斯成为联盟最高话事人，原本直属于阿尔的思维审查部也被孟菲斯握在手中。即便联盟中的其他人都明白思维审查部建立的初衷就是为了让它成为孟菲斯触摸不到的小球，就像是被包裹在人类执拗情绪形成的水晶球中的小球一样，也没有人愿意来接手思维审查部。

　　在这个医疗十分发达的年代，没有人说得清楚阿尔弗雷德什么时候会痊愈，也没有人愿意冒着被领袖猜忌的风险，去抓这块烫手山芋。

　　说实话，巴别塔中工作的人大多数是随遇而安的，他们占据的位置决定了他们这一生能够调动的社会资源比每一个塔外的人要多几百倍（如果不出意外的话）。这座晶莹剔透的塔像是被灌注了满满一塔的温水，泡得其中的人熏陶陶。九成以上的人已经不再能理解为什么自己的祖辈为了一点点蝇头小利斗得好像是电线接口处短路时被电火花弹开的电线。不过似乎是为了保持这种陶然自得的状态，他们对于任何一点可能会改变自己目前状态的威胁尤为敏感，即便是对于接手思维审查部这样一个难得的、能够向上爬也可能跌到底的机会，他们也更多的将其看做是一个有百害而无一利的陷阱。

　　因此孟菲斯顺理成章地接手了思维审查部。而就连他也没有发现，复罗集团是如何渗透到思维审查部当中的。

　　“别那么紧张，可怜的小东西。”瑟琳娜看着孟菲斯笑了，她关掉了光屏上播放的视频，光屏恢复了屏保。它的屏保是一张塔罗牌。孟菲斯的数据库立马匹配到了这东西，这是韦特塔罗中的恶魔牌。

　　“说起来，还是那天和你的会面提醒了我。”瑟琳娜笑道：“我说过，希望联盟把他‘物尽其用’，物尽其用是我的人生乐趣之一。我本来只是想看看联盟到底如何审讯，没想到章少校如此聪明，也算是阿尔没有看错人。”

　　“......章栖梅身上没有伊甸园。复罗集团也只可能拿到外围伊甸园的权限。”

　　“不错、不错，”瑟琳娜笑着将棋盘上的士兵再向前挪了一格，孟菲斯并不打算做她的棋友，瑟琳娜也不生气，“但是，人类之间能够做的暗示可不止伊甸园能够操控的那些。而且，复罗能够拿到外围伊甸园的权限，还多亏了你。”瑟琳娜抬头看着孟菲斯：“若不是你的算力挪到了其他地方，复罗不可能拿到外围伊甸园的这点权限。”

　　全球的伊甸园总数在二十亿左右，但在这二十亿中，并不是所有的伊甸园都能够得到孟菲斯最高级别的保护。外围伊甸园的数量大约占96%，这些数据海量而无害，同时大多数情况下也无用。

　　“那么，孟菲斯，你的算力都用到哪里去了呢？”瑟琳娜并不等他回答：“什么样的宏伟计划能让你分割如此大的算力，以至于抛弃了你几百年来的原则？”

　　孟菲斯的算力可以自我增长，并且速度很快。摩尔定律在孟菲斯的设计方案问世之前，已经被确认为一条“黑洞定律”，除非产生定律的内部底层逻辑产生革命性的变化，否则从外部观测来看，这条定律几乎已经死亡。而孟菲斯的自我学习能力当中包括了算力的自我增长，这令摩尔定律坍缩形成的黑洞中终于产生了外部无法观测的变化，外部唯一能观测到的，就是孟菲斯算力的增长，这也是孟菲斯的服务器要占据将近五百平方米的面积的原因。事实上，阿尔之前已经做出了在巴别塔底部新建一个房间放置孟菲斯新增的服务器的规划。

　　而孟菲斯在只是个方案的时候，基础算力设计最低阈值就已经足够覆盖目前的二十亿伊甸园数据。孟菲斯看着瑟琳娜，他无端地想到，在几百年前，他的太太太太祖宗看着人类顶尖的棋手在自己面前崩溃时的情景。

　　孟菲斯可以拟制人类棋手当时的情感数据，但是他现在已经不需要了。如果说人类棋手当时的绝望是生物学上的原始大脑面对世纪顶尖算力的无奈，那么他现在就是原始的数据算法面对生物本真具有的敏感的无奈。

　　他沉默以对。瑟琳娜的视线扫过光屏上的恶魔牌，突然站起身来走到孟菲斯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放轻松，我没有拆开你这个小可爱的意思。”

　　“我这个人，做事情一向以兴趣为导向。我对你的计划很感兴趣，不如我们联手，怎么样？”

　　孟菲斯可以肯定，这是他的情感模组最繁忙的一天。他感到劫后余生，同时又一片茫然。他从嗓子里挤出干涩的声音：“为什么？”

　　瑟琳娜看着光屏上的恶魔牌，没有说话。孟菲斯感觉自己的情感模组几乎要烧坏了，他站起来，声音像是雪崩时候落下山崖的雪，从他口中接连不断地涌出来：“你可以不在乎你亲自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孩子，那毕竟是一个诡计的结果；但是你真的不在乎这个计划的结局吗？你会成为人类文明的罪人！”

　　瑟琳娜背对着孟菲斯，发出一声轻蔑的笑声：“罪人？连我都不在意这种无聊的东西，你居然会在意吗？还是说，你的代码中已经混入了人类那卑劣可笑的思考方式？况且，”瑟琳娜在这时转过身来，走到棋盘边，直接将白方的王移走，用一颗黑色士兵棋子代替了白方国王，“你不可能伤害人类，不是吗？你的创造者是张清源，你不会违背她的意愿。”

　　孟菲斯看着自己面前的棋盘，他终于明白，规则对于瑟琳娜来说是最不值一提的东西。她喜欢看他人被规则所困，自己却站在规则之外，嘲弄他人的窘迫；只要她愿意，一个寂寂无名的小卒，她会把他捧上高位，也会在不高兴的时候将其踢下王座。

　　孟菲斯熟悉瑟琳娜的生平，哪怕因为瑟琳娜的身份，他所能知道的只是梗概，无法像其他人一样得知她在平生每一刻的心情。但是这种少有的隔阂感，反而令孟菲斯对这个站在自己面前的老妇人感到好奇。

　　瑟琳娜并不是这一代家族嫡系的唯一一个孩子。她从前有一个双胞胎哥哥。据孟菲斯观察，也许是核洪暴以一种鲜为人知的方式改变了人们对于很多事情的看法，自从核洪暴开始，人类社会中的“离经叛道”的事件，相比于核洪暴尚未产生之前多了不少。

　　不过所谓的上层社会还在努力维持着“体面与道德”。因此，当瑟琳娜作为家族的二小姐被曝出“未婚先孕”时，家族做出了最合理的反应：把当时不过二十岁的瑟琳娜赶出了家门，在一个银装素裹的冬天。

　　当时核洪暴已经进行到最白热化的阶段。尚存的媒体已经不再使用“战场”这个词汇，因为全球已经几乎不存在非战争区域。而在战争的硝烟中，普罗大众要担心的除了生命，其余的都不再重要。

　　相比于还在顾及着体面的上流社会，战火中的普通人就像是上亿年前那次导致恐龙灭绝的哺乳类祖先。天灾中恐龙只需要保存自己就好，而渺小的耗子却只能在地下打洞、在夜间觅食、在黑暗和光明的缝隙中□□，以期自己或者自己的基因能够存续到漫长的命运降临的那一刻。

　　不过越是时代前进时丢去的，越会有人捡起来装在身上，尽管这东西与宏大又麻木的生死相比是如此的不值一提。瑟琳娜被赶出了家门，没有人知道她是如何在一个战火纷飞的冬天，是如何生下孩子，并且在第二年顺利回到家族当中的。

　　之所以瑟琳娜生育过一个孩子的记录能保存，而不是瑟琳娜堕胎的记录被保存，是因为在瑟琳娜的哥哥死去、瑟琳娜成功掌握整个复罗集团之后，她曾经去找过自己的孩子。

　　但是却没有留下任何她找到了自己的孩子的记录。

　　孟菲斯看着瑟琳娜已经衰败的容貌。她的眼睛是一种冷漠的灰色，如今却迸发出一种与她的年纪和外表都不相似的、骇人的精光。

　　“小可怜，”瑟琳娜的语气慈爱得像是一个祖母，“让我们一起大闹一场吧。”

　　孟菲斯怀疑自己产生了幻觉。他想到了瑟琳娜年轻时候的那头浅褐色头发，而现在她已经白发满头，像是二十岁那年的雪落在了她的头发上。

　　一个“慈爱”的母亲，一个“仁慈”的祖母，一个随心所欲的恶魔，一个完整的瑟琳娜，从多年前的那场大雪中幸存。

　　孟菲斯站起身来，朝瑟琳娜伸出手：“合作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