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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恶魔(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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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诚逐渐恢复意识。他首先意识到的是,一片昏黄的余晖透过他的眼睑,射在他的眼底。郑诚的眼皮毫无预兆地睁开,像是一只上了发条的木偶。当发条逐渐放松到尽头时,他的眼神也像木偶一样,槁木一样的一双死鱼眼睛。
章栖梅坐在他床边,之前被郑诚打的伤已经处理过,脸上有几条已经缝合的伤口,配上他一向冷漠的表情,颇有几分喜感。然而郑诚没有对章栖梅的这幅尊荣发表任何评论,只是安静地盯着病房的天花板。
“你为什么要动手?”
章栖梅的语气比AI还AI。郑诚没有回答。
“如果你不动手,你的嫌疑不会这么大。”章栖梅似乎不在意郑诚一动不动,继续说道。
这时候郑诚才毫不吝啬地转动了一下自己的黑瞳仁,身上的其他地方保持着原状,连一根头发丝都没有动过。
章栖梅的病床就在郑诚旁边。这是一间双人病房,郑诚、章栖梅两人的身份都很特殊,因此干脆放在一起治疗。
然而郑诚床边站着一个军用医疗机器人,章栖梅那边却什么都没有,只有一个打点滴的架子和一个叫医护人员的铃。思维审查部的人比较特殊,联盟使劲浑身解数保证了他们的绝对忠诚,思维审查部的人也对应地能得到一些特殊待遇。
比如他们所有人的任何伤病,都坚持按照核洪暴之前堪称原始的方法进行治疗。这也是思维审查部即使在联盟高层也一直保持着绝密的原因之一——联盟对待伊甸园、乌托邦、高度AI化的医疗是什么态度,从思维审查部的待遇就可见一斑。
不过由于思维审查部的人通常都秘密潜伏在各个部门,因此他们尽量会使自己不受伤,如果受伤,思维审查部的高层也会找借口把他们从常规的医院当中带走。
原始的医疗技术没有NI时代的技术这么关注病人的痛觉感受。郑诚从眼角处瞥见章栖梅床边的点滴架子上,点滴袋子已经瘪下去。本来按照原始的医疗理论来说,章栖梅不会获得特别多的镇痛成份,现在他点滴打完,镇痛药剂的效果应当在逐渐消退。
郑诚知道自己下手的力道。他盯着章栖梅,像是一只偷吃到了鲜血的邪恶木偶,嘴角勾起一个夸张的弧度:“章少校,疼吗?”
这次轮到章栖梅不回答了。他坐在郑诚身边,以一种令郑诚火大的怜悯眼神看着他:“既然你还记得罗茜做了什么,就不应该这么冲动。”
郑诚怒发冲冠,他猛地又想坐起来揪住章栖梅的领子把这人揍一顿,然而肌肉松缓的效果还十分有用,郑诚只能像个无法控制自己四肢的棉花娃娃,差点把自己摔到床下去。一边的医疗AI迅速地扶了郑诚一把,并且关切地发出声音:“建议您卧床休养,不要激动。”
清脆的声音、标准的语调,让病房中的气氛陷入了更加微妙的境地。郑诚连大口喘气都做不到,他躺在床上,气若游丝、怒发冲冠地看着章栖梅。
“罗茜少校前不久在审查当中被认定为与反同一场论有勾结,存在叛国嫌疑。经过思维审查部一个月的调查,罗茜叛国情况属实。从罗茜少校那里得到的不多的信息当中,可以发现一个事实,罗茜并不是唯一一个卧底在我方高层的奸细。而作为她的直属上级,郑诚,你有重大嫌疑。”章栖梅在郑诚足以将他千刀万剐的眼神当中平静地说完了这段话。章栖梅似乎没有看见郑诚的表情,他向前微微倾身,一双眼睛像是泡在清油里的子弹头:“郑诚,你知道些什么?”
“你们要知道什么,直接从我脑子里调。”郑诚怨毒地说出这句话,然而他现在浑身上下松弛的肌肉使得他阴毒的语气变得有些可笑。
章栖梅低下头,似乎笑了一下。郑诚不明白他在笑什么。
反同一场论和联盟斗智斗勇两百年,自从联盟开始给联盟中的所有人种植芯片之后,双方原本有来有往、在暗处杀人不见血的情报战几乎就变成了联盟对反同一场论的单方面屠杀。
在反同一场论的人捣鼓出能够和联盟的伊甸园系统以假乱真的芯片之前,联盟内部十分舒适地渡过了一段无菌时间。在洛城黑子爆发之前,联盟一直认为,与联盟内部网络数据双向印证的伊甸园芯片系统密不透风。
然而,即便联盟现在依然没有收复洛城,但是洛城黑子爆发的细节,联盟高层已经大致清楚。当他们意识到上一次关注反同一场论的芯片技术已经是八十年前时,才终于在上帝赐予的伊甸园中惊出一身冷汗。
而更糟糕的是,联盟无法确定这样的技术反同一场论到底已经拥有了多少年。而他们在罗茜的身上并没有发现能够混淆伊甸园的芯片,这让联盟高层稍微松了口气。
这是否代表着,与罗茜同时代的间谍,并没有植入类伊甸园芯片?
也就是说,罗茜的上级,为了不被联盟识破,体内应当早已植入了真正属于联盟系统的伊甸园芯片。
而伊甸园与乌托邦相比,不仅有易于摘除、副作用小的优点,还有全面记录被植入者每一个神经脉冲的优点,除非被植入者体内有更加优先的系统,比如乌托邦。
如果要在人人都被植入了伊甸园的联盟内部,成功卧底数十年甚至更长时间,或许同时植入了乌托邦和伊甸园的人更值得怀疑。
因此,一旦联盟开始怀疑自己内部的纯洁性,乌托邦和伊甸园的共同植入者就会成为嫌疑最重大的一批人。
又是黄昏。金红色的夕阳像是某种名贵的酒,在这种光线下,各种浪漫故事的发生显得理所当然。然而郑诚却忘不了他所看见的那个、鲜艳活泼的、什么也不知道的罗茜,她美丽的面孔几乎会变成他一生的梦魇。
郑诚眼含泪水地看着从窗口照进来的夕阳,他终于明白,不会再有人与他同路。
难道他不愿意看到罗茜平平安安地做一个普通的少女吗?郑诚当然希望罗茜还活着,四肢健全、大脑清晰地活着。
他只是不能容忍,就连她,都已经忘记了这段世界上只有他和罗茜能够共享的记忆。
况且,他知道罗茜宁愿直接死去,也不愿意成为联盟用来威胁郑诚的道具。
拜肌肉松弛所赐,郑诚现在如果要说话,就需要集中所有力量调动自己的喉舌,他连转头不在章栖梅面前流泪都做不到:“挖开我的脑子,找出乌托邦,那里有你们想要的一切。”
章栖梅很缓慢地摇头:“你的乌托邦型号太老,无法记录你的所有想法。况且,思维审查部建立的初衷就是‘让人类摆脱AI的局限’,即便现在伊甸园几乎能够记录一个人从生到死的所有想法,但不是也有人想方设法摆脱伊甸园的记录吗?”章栖梅看着郑诚,突然一笑:“你放心,这间病房当中除了这个医疗机器人和你脑子里的乌托邦之外,其余所有东西,都是核洪暴之前的老古董。”他的瞳孔像是两颗被火烤得发亮的黑石子:“郑诚,你可以说任何你想说的话。”
郑诚看着章栖梅,没有接话。他觉得章栖梅现在的状态有些奇怪。“那么,”郑诚决定试探章栖梅,“你的上瘾物是什么?”
章栖梅的身体从前倾的状态恢复直立,他看着郑诚,仿佛两人真的是无话不谈的知心好友:“这个,我不能说。”
郑诚无力地扯扯嘴角,表示讽刺。章栖梅站起身来,绕过他自己的病床,从靠窗的床头柜中拿出一本笔记本和一支笔,重新坐回郑诚床边。郑诚很惊讶,他已经快一百年没见过有人亲手写字了。
“郑诚,你是否知道罗茜少校在她进行‘北极熊’行动时,有哪些行为涉及叛国?”
罗茜居然连这个都没说。郑诚又开始觉得余晖刺眼,但是他知道,就连这余晖,一时片刻之后也会消失,代替它的将是一片死寂的、僵硬的灯光。
“我是整个‘北极熊’行动的负责人,据我所知,我手下的任何一个士兵,从来没有做出过背叛联盟的行为。”郑诚说完,用尽全身力气转头看着章栖梅。浑身无力使郑诚在做完这个动作之后怀疑自己下一秒就要猝死,他已经没有力气在心里咒骂联盟,他现在唯一的任务就是,保护罗茜用自己的人格换来的成果。
而这,也是郑诚能够预料到的,自己完成的最后一个任务。
现在郑诚对于章栖梅采用原始的手写记录对话开始有了几分感激——否则郑诚可能会成为有史以来第一个因为说话缺氧而死在病床上的人类。章栖梅一笔一划地把郑诚的回答写在纸上,郑诚得以喘口气。
“罗茜少校在进行‘候鸟’行动时,你觉得她有什么异常?”
“......这是诱导性提问,章少校,你们思维审查部还用这么明显的手段吗?”
“诱导性提问是传统审讯当中的经典方法,郑诚,请正面回答我的问题。”
“没有。‘候鸟’行动因为出现了反同一场论的新型红外武器,我们损失很重。那时候我已经拿到了炸毁反同一场论从铀矿矿洞中偷矿管道的炸弹开关,是罗茜冒着失温的风险,给自己浑身上下浇水冰冻,直到裹了十厘米厚的冰,独自一个人爬过来,把牵引绳栓在我腰上,在我按下炸弹按钮的时候把我拉了回去。”
夕阳已经比郑诚才清醒过来的时候少了一大半,像是一片被火焰烘退的红色冰凌。郑诚还记得他身前是扑面的热浪,身后是罗茜冰冷的怀抱。他之前匍匐着通过红外区域的时候,因为有几步爬得快了一点,热量超标触发了激光,在腰腹处被烧出了两个洞。
罗茜冰冷的手死死按在了郑诚的伤口上。两人同一时刻猛得蹬地,巨大的冲击波摧毁了几乎半个地洞。罗茜和郑诚都没想过他们能活下来。
然而令人哭笑不得的是,等郑诚醒过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和罗茜的运气还不错,地洞坍塌了大部分,但是他们在的这个角落,却因为之前反同一场论需要在这里铺设红外线武器而特意加固洞壁以防止武器被挖出来炸毁,反而没有坍塌。
他唯一担心的是,罗茜身上的冰还没化。
“候鸟”行动在北极圈内。这里是一个被伏洛金斯家族集团废弃的矿井,几个月之前被卫星发现似乎有人类活动的痕迹,经联盟与北极圈内的几个城邦反复确认,终于能够确定这里的人类活动是反同一场论的人在搞鬼。
洞中的温度常年保持在零度以下,所以反同一场论的人才会在这里布置红外武器。这个红外武器埋在地下,为了防止洞穴坍塌,无法炸毁,并且如果要到达这个偷矿的管道唯一暴露在地面上的部位,只有穿过由红外武器控制的这片洞窟空地。
但是人类的体温太高了。如果有反同一场论的人在,他们会先用遥控器关闭红外武器,再通过这片区域。可惜的是,不知道怎么走漏了消息,等郑诚他们到的时候,这个废弃矿井已经没有人了。
而在零度以下的环境当中,罗茜身上的冰坚硬如铁。郑诚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他用手指搅烂了自己腰腹上的伤口。三十七度的血液流出来,郑诚用手指蘸着自己的血,涂抹在了被冰包裹的罗茜身上。
因为郑诚和罗茜回来之后都接受了记忆疏导,郑诚已经几乎忘记了自己和罗茜被掩埋在洞穴当中等待救援时候的感受。黑?压抑?绝望?如今这些情绪都像是雾里看花,始终不真切。他只记得自己不知道花了多久,才听到罗茜微弱的声音:“别舔了,很恶心。”
郑诚为了加快冰融化的速度,也为了不让自己失血过多,除了用血融化冰,还用舌头不断地舔舐着罗茜身上的冰层。加上郑诚的体温,罗茜身上的冰终于只剩下了血红的一层,薄薄地黏在罗茜的皮肤上。
“我刚才就想说,但是被冻住了,没法说话。”罗茜的声音很微弱。“真的挺恶心的。”
郑诚笑了笑,他停下动作。那两个原本只有黄豆大小的伤口,已经被他扩大到硬币大小。他满头满身的血,理所当然地窝在罗茜脖颈边,笑道:“你要是再不醒,我就一直舔到你醒为止。”
罗茜哼了一声,郑诚觉得她听起来很有力气,于是放下心来:“你说,我们这次还能活着回去吗?”
罗茜沉默了一瞬:“......无论如何,我们都完成任务了。”
“嗯。”郑诚觉得自己的身体开始发热,睡意像幼时母亲唱的摇篮曲,包裹了郑诚的整个大脑。他刚刚把眼皮合上,就被罗茜一巴掌拍醒:“不准睡!”
郑诚的意识空白了一秒,这才回笼:“祖宗,我以后一定是被你一巴掌打死的。”
“你睡个球!!不能睡!!你睁开眼看看,这是你好好睡觉的地方吗?!”罗茜气急败坏的声音传来。洞穴中没有任何光线,郑诚努力瞪着眼睛,想要看清楚罗茜的脸:“我看不见你。”
罗茜简直要被他的胡言乱语气笑。她努力咬着牙抬头,不愿意让自己的眼泪落在郑诚身上。她咽了口唾沫,把哭腔压下去:“你要看见我干什么?”
“我想看见你。”郑诚感觉自己仿佛身处春天,四周很温暖,温暖得过了头,他甚至觉得有些燥热。
他们身上保温的装备应该已经被刚才的爆炸破坏了。罗茜因为不直接面对冲击波,她的衣服保存得比郑诚好一些。罗茜听见郑诚的呼吸逐渐放缓,急得又给了郑诚一巴掌,随即迅速解开自己已经湿透了的外套把郑诚整个人裹在了怀里。郑诚比她高,又因为怕洞穴继续坍塌,两人一直保持着罗茜从郑诚身后把他拽过来的姿势抱在一起,郑诚的小腿罗茜抱不到。
“回去你大概会被截肢。”罗茜顿了一下:“我尽力了,你别恨我。”
“从哪里开始截?”郑诚也知道如果自己睡过去,后果不会很好。他不愿意让罗茜的努力白费,只好强撑着和罗茜笑着打哈哈。
“从眉毛开始截,”罗茜没好气地回答,“只保留半个大脑,送给科学院的那群疯子当宠物。”
“我不要,”郑诚在罗茜的颈部血管旁边蹭了蹭,“我的大脑要被你养在鱼缸里。”
罗茜被恶心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又怕他真冻死了,紧紧抱住郑诚:“行,我找个绿色酒瓶底子做鱼缸,给你放里面,每天换水,好不好?”
“好,我要你亲自换水。不能是家务机器人换水,我的大脑看不见你会死掉的。”郑诚开始说胡话,罗茜叹口气,伸手按住了他的伤口,摸到伤口范围时一惊,什么也没说,加重了力气让郑诚疼得哼了一声。
“郑诚,你要是死了,我就把你的脑子做成烧烤脑花。”罗茜威胁郑诚。
——郑诚从来没发现,原来他记得当时所有的细节。
“你如何解释‘候鸟’行动中,出发时有五十个人,却只有你们两个回来了?”
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章栖梅盯着郑诚。郑诚从回忆中回过神来,他看着章栖梅,厌恶地说道:“我不想解释,因为我和罗茜我们俩欠了他们所有人的命,这个解释你喜欢吗?”
章栖梅不动声色地把他的回答记在笔记本上,随即站起身来:“今天就到这里,你好好休息。”
郑诚看着章栖梅走出去的背影。白色、明亮的灯光从走廊倾泻进来。夕阳已经彻彻底底地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