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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濯月 ...

  •   岚山历八八二年,朴乐洲界城的二月仍裹在厚实的银白中。

      昨夜刚下了一场雪,即使是午后,从树枝间划蹭过去仍能听到冻枝间簌簌落下的雪声。

      一只圆润如珠毛色光滑的灰毛仓鼠微举着爪子沿着朱墙跌跌撞撞。微眯的眼睛在撞上前边矮墙上一抹小小的红色时清醒了几分似乎流露出些许无奈。

      它被摸着后脖颈的毛拎了起来,进了一双暖乎乎的小手心。

      “小沧,你一睡醒就丢下我偷跑出来!”

      奶声奶气发着怒的红娃娃约摸三四岁,头上用红绳扎了两道发啾,身穿半扣红白披帛,下贴红丝绒袄,玉雪可爱的脸上一双灵动的眼含着埋怨,小嘴微翘。若非此时正撅着半个身子趴在矮墙上扒拉残雪,任谁见了都会觉得欢喜忍不住在她奶胖的脸蛋上亲上两口。

      昨夜偷偷看话本学字到夜深,又和小沧单方面对话练习到半夜实在熬不住睡着了的祝濯月揪了几根躺在她手心慢吞吞啃着她口袋里掏出的花生米仓鼠的灰毛,咧开嘴,露出一枚标致的小虎牙,又小心翼翼的从墙上跳回刚踩的矮垛上下来了。

      “……听说今天早上二小姐又偷跑进书文馆里找大少爷,把教习的郭先生气得够呛……”

      听到拐角靠近的谈话声时,安然跳下矮墙往主院处走的祝濯月正把她养的仓鼠小沧用小手捂得松松垮垮的直往怀里口袋里揣。

      “早上我老远儿听到郭先生在责骂傻子少爷,那丫头去了后就没声了。不过估摸着傍晚家主又要把我们召过去谈话了。”

      “真晦气,那个傻子少爷自己就那么呆着有什么不好,那死丫头去凑什么热闹?”

      “哎!你可别说了,小心被人听去,传到她耳朵里你可要倒大霉——啊——哪来的耗子!”

      刻薄埋怨的话戛然而止,一只灰白毛的仓鼠从拐角处滚出来,接着又出来一抹红影刁钻地撞倒一人,将正说着话的几人吓了一跳。

      “哇——”
      毫发无伤坐在倒地之人腿上号啕大哭的祝濯月,在几人惊愕下将趴伏在地的小手不着痕迹的往旁边冰凉的雪地里埋了埋,小沧沿着她的手臂进了她怀里的口袋。

      正往议事厅走的一端庄打扮女子听到声音快步走来时便看到了这稍显混乱的一幕。

      从她身后又匆匆过来一个红衣打扮的侍女将红娃娃从那消瘦女子的身上抱了起来。

      被抱起来的祝濯月将冻得通红的小手往怀里暖绒绒的仓鼠毛里蹭,惹来一阵颤栗。
      端庄女子名祝河清,是这祝家现任家主。

      祝河清将哇哇大哭的红娃娃从侍女怀里抱过来,上下打量检查了一番这才不悦地看向将倒地女子扶起来后低眉顺眼的几人。

      “怎么了这是?”

      “家,家主,她……”被扶起来正想告祝濯月状的消瘦女子想起自己摔倒前在说的话及时住了嘴。

      “呜——姑母,她们说阿月多事——”祝濯月在祝河清怀里抽噎着,又将乖巧窝在怀里给自己暖手的仓鼠捧着给她看。

      “小沧早上就不见了,我去书文馆里问哥哥是不是带走了它,不小心把郭先生惹生气了……”解释的声音越来越低,祝濯月最后小小的抽噎了一声。

      祝河清眼含心疼地摸了摸祝濯月举起来的两只通红小手。

      在仓鼠毛中蹭着取了会儿暖后没那么凉的小红手,不仔细看会以为被划伤了。

      意识到祝濯月什么事都没有后,祝河清听着祝濯月的解释蹙起了她那勾画精致的细眉。

      “你们几个这个月的月俸扣掉半份,再私下诋毁主人家,自己走人!”

      几人微微松了口气,福了福身,小跑着离开了。

      祝河清警告着瞪了眼怀中正偷瞄自己的祝濯月,将她放回了地上,双手叉起了腰。

      “还有你,小聪明收一收!”

      已经与祝河清相处了几个月的祝濯月见她美目圆睁,摆出一副生气的模样便知道自家姑母没生多大气。她破涕而笑,又像只快活的红色小雀跑远了。

      “红拂你快去看着她别伤着了。”祝河清朝着祝濯月跑远的身影向刚刚抱着濯月的女子示意完便急匆匆往原来的目的地赶。已经在往祝濯月方向走的红拂应了一声脚步加快了些急急跟了上去。

      前世缠绵病榻今生肆意自由的祝濯月哪里会像个路都走得摇摇晃晃的三岁小孩子。循着熟悉的路灵活地左拐右拐,又弯身钻过墙边被枯枝虚虚掩住的小洞,她再次甩开了红拂来到西边目标的院中。

      “哥哥!”

      晨间便受到祝濯月摧残的书文馆再次迎来了它的小魔王。

      正独自安静着依晨间郭先生的教导习字的祝灼阳听到熟悉的呼喊,下一秒便扯起笑脸丢掉毛笔伸开了双手,将像炮仗一样打过来的祝濯月抱了个满怀。

      红色小炮仗在哥哥怀里咯咯笑,捧着寻回来的仓鼠给他看。

      红拂寻不到濯月,想了想还是来到了书文馆。进门便听到兄妹二人说话的声音。

      “哇!哥哥!你会写阿月的名字啦?郭先生去哪啦,阿月也要学!”
      “先,先生说学字先学自己的名,名字,不写好,他教不了其他的,阿月的名字是,是我偷偷问的红拂姐……”

      红拂轻轻敲了敲门,听到有人应便推了外门进去。

      房中各色摆设齐全,绛红木料为主,靠近门边坐着祝灼阳和祝濯月二人。

      靠里的主位没人在。只有案上摊着一卷书,主人不知去了何方。

      有袅袅青烟从桌边小几下腾起,一方小巧精致的碳炉是房中唯一的暖源。

      一张紫檀圆靠交椅贴在桌后,上放有一个枕面缀着缕缕金丝的靠枕。

      再靠后便是一堵墙,墙上挂着几个字。

      【风轻云淡】

      墙下是一些靠墙挨着的精巧摆件。红拂认识的有点绛洲盛产的珠贝,晏溧洲精致小巧的米雕,漾川洲的异兽骨,其余稀奇古怪的玩意儿她听都没听说过。

      这怕是把整个祝府的宝贝都放在这里了。

      正抱着红娃娃苦恼地盯着案上字帖看的少年看上去不过十五六,飞扬的浓眉眉心有一抹惊艳的红,眉下是一双朝露般清澈的眼睛。若忽略他脸颊处的几道墨痕和眼眸转动中时不时透露的傻气和呆滞,想必会被怀春的少女一眼相中。

      红拂一推门,便有冷风从屋外吹来,祝灼阳无意识间打了个寒颤,手下笔锋也扭了扭,他怀里的祝濯月盯着他手中有些秃的笔和笔下无数张写满板正“阳”字、“月”字的纸不说话。

      在桌面上安静睡着的仓鼠听到有人进来了,起身慢吞吞走了两步又被濯月抓回了手心,在温暖中对背部轻柔的扫弄无动于衷,又睡了过去。

      祝濯月将仓鼠抓回来从祝灼阳的笔筒里挑出一根还没秃的短小细笔,略微沾了些墨,开始在它灰白顺滑的背部描画。

      红拂来到兄妹二人身后不动声色,看了眼还在苦恼描字的傻少爷又望了眼热衷给仓鼠画画的祝濯月,微微叹了口气。

      这祝家二子也是可怜。

      这朴乐洲界城祝家的下一任家主是祝濯月的亲哥哥祝灼阳,本应如此。但这祝灼阳出生后不久便生了重病,本该夭折,挺了过来,但心智慢慢停驻,直到现在年过十六却只有六七岁稚儿的程度。

      在祝濯月出生前,他们的父亲祝海晏因病去世,他们的母亲方故霖在诞下女儿后也郁郁而终,丢下十几岁的无措少年和尚在襁褓中的婴儿撒手人寰。

      祝家二子一傻一年幼,没了主心骨,家仆自立,乱了一阵子,直到这年秋末,两个月前,祝海晏的妹妹祝河清游历归来掌了权,这才将祝家慢慢安稳下来。

      祝濯月可以说是由她的傻哥哥一手带大。

      刚出生的祝濯月还没法睁眼,浑浑噩噩中只觉腹中如同火烧,身体不受控制。直到自己五感恢复或者说长好,睁开眼看到的便是十三岁少年沾满煤灰面含无助的脸,以及怼在她嘴边正给她喂下去的焦糊米糊。

      城中有些人私下里说祝灼阳是个傻子,他带出来的妹妹也一定会是个傻子。

      结果等到祝濯月三岁了,伶牙俐齿得令人咬牙愤恨,一点也不像个傻子样。

      “红拂姐姐!你看!”

      红拂正愣神,听到祝濯月呼喊自己的名字回过神来往她手里看。

      那灰毛仓鼠背后出现了一个小小的“月”字。这字丰润纤细,细看下有骨,若无人指认怕是谁都不相信是一个三岁小娃娃写出来的。

      红拂一惊,这祝家二女自小便鬼灵精,听府中旧人说这丫头看似无意的稚儿举动往往都能令她想做的事做成。自她学会说话练就了一副伶牙俐齿,在她身边当值的侍女不知道被换了多少。

      红拂幸又不幸,为寻亲从点绛洲来到朴乐,中间走了一些弯路多花了一些时间,结果到了界城,亲没寻到,反倒稀里糊涂应上了油水颇多的祝家仆役。

      可这祝家对仆役待遇良好,仆役间也因利益谋私多有腌臜小事,她不擅应对,最后被挤兑到吃力不讨好的大少爷和二小姐身边当值。

      自从祝河清归家,给祝灼阳请了教习先生,祝灼阳每日被困于书文馆中习文学字后,照顾两位的担子便轻巧了许多。

      但这二小姐调皮,平日不听训导,不知为何红拂甚至有些惧怕这不过三岁的小儿,平日不敢多说,每日大半光阴不是在寻找二小姐就是去领二小姐的路上。

      不知这小祖宗又要搞什么把戏,红拂扯了个勉强的笑,恭维道:“濯月小姐的字是极好的,不若这便和家主说说,让郭先生也一并教您。”

      祝濯月在红拂说话间将笔放了回去,回头望了望祝灼阳仍紧皱的脸,轻哼一声,咧开嘴,手往沾满了墨的砚中一拍。

      墨汁四溅。

      因为大力,这墨不仅溅到了祝濯月自己身上还溅到了前方郭先生的桌椅和墙上的淡字。

      碳炉的火苗小了些。

      红拂僵了身子,喉嗓被塞住了一般不敢制止。

      虽明明是授课时间郭先生却不知为何不在,但等郭先生回来,这第一个责骂的恐怕是她了。

      正一笔一划练字的祝灼阳手下的纸张也晕开了墨花,将他刚因笔锋抖动而歪歪扭扭的字染得一团糟。

      他有些急了。
      “阿月你,你莫要扰我!”

      祝濯月还在笑,等手里的墨微干,她往她哥哥的纸上一拍,留下一个不算清晰的黑手印。又转身往祝灼阳身上蹭,她的红衣裳,脸上,手上到处都是墨。

      祝灼阳被压了两个月习字的爱玩性子被激起来了,也手舞足蹈开始和祝濯月一起瞎画。

      红拂在一旁不知所措。

      等到红拂口中的郭先生回来,这间他要求祝家构建的书文馆内已是一团糟。

      这次闹到了祝河清跟前。

      彼时的祝河清正在议事厅盯着主座正放的一个牌位沉思,正准备将牌位收入祝家祠堂便听到室外传来喧哗,接着,她重金请来的教习先生扯着凌乱的华袍呼哧呼哧怒着张红脸进来了,袍子后坠着一嘻嘻哈哈的小墨人儿,一迷茫但脸上画有墨痕的少年以及苦着张脸最后进来的还算体面女子。

      祝河清只觉额角突突直跳。

      这在西边院里任职的郭先生,就叫他西郭先生吧。

      西郭先生生得膀大腰圆头却小,偏要和那世人口中的儒先生般续上仙风道骨的胡子。

      若忽视他身穿的天衣华服,往那一站,不像个教书先生倒像个不伦不类的酒馆厨子。

      “祝家主!这书啊!我是教不下去了!”西郭先生一进门便佐着粗嗓对祝河清喊。“二小姐天天给我捣乱,我是真教不下去啊——”

      西郭先生还未说完就被一力抓住长胡须弯下了身子,差点摔着。

      眼往下瞟,他口中捣乱的二小姐,现在的小墨人儿正嬉笑着举着她沾墨的手拽着他那灰白胡须往下拉。

      “西郭先生膀腰圆,吃了早茶吃午茶,收了钱财不做事,金银财宝往家揣。”祝濯月嘴里哼着不着调的稚嫩曲子趁西郭先生细听愣神又往他脸上拍了一掌墨痕。

      祝河清听明白了。

      这西郭先生拿了钱财不好好教祝灼阳,天天吃了早饭又去吃上午茶,吃了午饭又去吃下午茶,还把祝家的东西往自己家拿,根本没把教书的事放在心上。

      “我予你钱财满足你各种要求是为了让你将我祝家子的教习放在心上!你可还记得我聘你来时便说过,若你渎职便一切作废?”祝河清凝着脸有些不悦。

      “这,这......”西郭先生额角生汗,从怀里掏出精致帕子擦拭辩道:“二少爷心智不全,在下也在努力教导——”

      “你胡说!你已经教了我哥哥几个月了!只丢下一叠字帖天天不在书文馆,我哥哥写满了那么厚的纸,笔都写秃几支了,你还在教那一个字!”

      护短的祝濯月像只小蛮牛,在地上生气地跺脚。

      祝灼阳从没见言笑晏晏的妹妹发过这么大火,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只能像从前哄婴儿祝濯月不哭那样,半蹲下搂过祝濯月轻颤的半个肩头轻轻拍打。

      “我,这......”西郭先生似乎还要说些什么,但祝河清一听两个月只教一个字便再没给他机会。

      “蠢货!滚出去!”

      被祝灼阳半个臂膀遮挡的祝濯月只感到有一丝风拂过,接着那渎职的西郭先生飞了出去,哀嚎声顿起。等祝濯月从哥哥怀里探出头来只看到祝河清冷着张俏脸将手正收回去。

      发生什么了!怎么那么大一坨郭先生就突然飞出去了?祝濯月疑惑。

      “红拂,你去给当值的人传讯把他的东西扔出去,再去他家把我祝家的东西拿回来。”

      也被惊到的红拂呐呐应了一声,跌跌撞撞出了门,呼唤了几人后郭先生的吃痛声也渐渐远去。

      祝河清的脸还冷着,转身抱起了主座的牌位又转向还呆立着的兄妹二人道:“你们俩跟我去祠堂!”

      她走了几步没见两人跟来便又往回走,见祝灼阳和祝濯月被她哥画满墨的脸上透出好奇便腾出右手比划了一番。

      这下祝濯月看清了。

      她又感到那一阵风,眨眼的功夫,兄妹二人身上的脏污被一扫而空。

      从无神无仙的世界来到这里不过三年的祝濯月震惊。

      这是什么情况?这世界还有法术?

      祝濯月脸上的震惊取悦了祝河清,她一手抱着牌位,一手捞过变得洁净的小红娃娃在她呆滞的小脸上又亲了几口,领着祝灼阳往祝家祠堂去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一章 濯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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