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缝隙》纸酱

8、第八章

　　小的时候，我时常觉得悲伤繁琐持久，就像漫长潮湿的雨季，心里头一旦被一种阴郁的情绪笼罩，就每天连眼皮都抬不起来，时时刻刻都思考那些事情。到如今长大，哭了便哭了，我和何雷再怎么争吵也不能影响下次见面，哪怕是痛哭流涕也不过是大雨冲洗街道，第二天接着走过齐刷刷一片行人，赶车的赶车上班的上班去。

　　小籽手受伤后我便花更多时间陪着她，尽量做到贴心耐性。她拆线那天也是我陪着去的，哭得稀里哗啦一脸。我手忙脚乱，到底觉得对她的那份爱太过于让人沉重，我一见着她就难受，那小脸上的眼泪化作数千万只小针扎我的心，又痛又烦，导致我无法好好说话动作。小籽时而要我时而不要我，哄不好她我也闹得崩溃。这么久了，我始终不知道怎么对待这个孩子。

　　程玉大学时期的好友海宁，是我在摄影棚除了她以外第二熟悉的人。因为她小女儿今年四岁，时常被她提起，有次还被带到工作室来，我抓着机会想方设法问她关于养育孩子的问题。那个小女孩口吃清晰，四肢敏捷在化妆室和更衣间跑来跑去，一下子又扑到我跟前，咯咯咯地笑。海宁显得心不在焉，甚至不在意她怎么玩怎么吃饭，只有在孩子弄出太多声响才出口阻止，把她拉过来和她玩不要打扰小精灵的游戏。

　　小女孩慢慢踱步到我身边，将手心捧开小声对着我说：“ 阿姨你看，是小精灵！”然后眨眨眼睛立刻调皮的跑开，躲在门口观察我的反应。我故意板着脸不看她，等不了半响她自己就会再次跑过来问我在干嘛，化妆师桃子笑着说阿姨在涂口红现在不可以说话哟，她便懂事离开自己玩去了。

　　我很羡慕海宁女儿的活泼，内心总是有些酸涩，如果我的女儿长大一点也这样就好了，也许她长大一点就会好。小籽不爱找别人玩，总是嘟着嘴。不过我明白，她的不快乐遗传自我，她的别扭和迟钝也遗传自我，我看着她蹲在草丛边摘叶子，甚至不会喃喃自语，她缓慢的玩着餐盘里的食物，不喜欢吃，其实跟我小时候一模一样。

　　那时，店里所有人都知道我和程玉在交往。这不是件寻常的事情，不过没有任何人显得大惊小怪，甚至因此对我更加友善。也许是程玉不羁的创作个性一直影响着整个摄影室。不过海宁要是知道我有个和她女儿差不多年纪的孩子一定会被吓死，她始终把我看得太年轻了。她是程玉的学姐，虽然只年长一岁心态却大了那么多———也许孩子确实会人让衰老，而她有两个。她从没想过要和店里几个自由浪漫的艺术工作者、年轻的甚至奇怪的将程玉揽括在内的小姑娘们聊家庭。

　　下班以后程玉时不时请客，她算是老板，又没有小孩，就带着店里人出去吃饭，每次她都是喝的最开心的。

　　“ 程玉，你少喝点会死啊？”海宁要是在都会讽刺，她便越挫越勇，甚至带着我喝。起初程玉不知道我喝不来酒，直到有次我喝吐了，发酒疯，她骂我傻，分不清楚以为什么都能喝两杯。海宁啧啧地看着我俩，程玉明明自己也喝大了，便是嘴里一会儿说英语一会儿说法语。

　　即使醒来总是胃疼难耐，我还是喜欢参与进这个工作室的业余生活中，好似突然拥有一群亲朋好友，热闹之中打消了独自一人的寂寞。程玉起来给我做了解酒汤，她说她在法国待的两年里喝酒才是真的肆无忌惮，这解酒汤是她那时自己一点一点摸索出来的。我好像忘了她为什么要在国外待两年，她有时和我说了许许多多关于她的事情，总是在我们亲密间让我百感交集的时候。

　　女儿九月就被送去儿园，我和前夫曾经争了两周，到底还是没有依从我的三月。也就是那段时间没多久我辞去原本的工作，到市中心一家有名的花店去应聘。

　　程玉知道这件事情之后很惊讶，立马问我：“ 好端端的干嘛辞职？哪里不合适吗？”

　　“ 没有，只是想试试别的工作。”我答。

　　“ 已经找到新的工作了吗？”她接着问道。

　　我点点头，“ 在花店。”

　　程玉转而更加吃惊了，我跟她解释：“ 我大学时学过插花。不过，要不是那里一个马上就要转正的花艺师毫无征兆就辞职，我的工作经验怕是没办法这么快得了那个岗位。”

　　“ 怪不得你给我挑的玫瑰每次都那么好看。”她忽然迷人地一笑，忙又问，“ 不过怎么毫无征兆就辞职？”

　　我转而为自己的“要不是”感到不好意思：“ 她似乎是病了。”

　　程玉咬着唇嘴，“ 在哪里的花店？我有空就去接你。”

　　花店的位置离程玉的工作室不远，离小籽的幼儿园也很近。虽然薪水少了些，但是那时我的生活不算拮据。而且，我不再会因为帮程玉拍样片而需要熬夜赶文稿。

　　“ 愔愔，你不喜欢之前那份工作的是不是？你总是受委屈，却从不跟我说。”程玉突然一脸肯定，然后在我明显的诧异中接着道，“ 你喝醉了可是什么都不瞒着。”

　　我没说话，她伸手捏了一下我的耳垂，“ 不怪我任你随便喝醉。”

　　“ 我说什么了？”我偏头质问她。

　　“ 你骂领导。”

　　“ 这不可能。”

　　“ 这怎么不可能？你领导是不是姓李？”

　　我睁大了眼睛，看着程玉愉快的欣赏我的表情，“ 你那天说———李……”

　　“ 哎呀哎呀，五讲四美。”我堵住她的话头，生怕她添油加醋骂出些不好听的。“ 好啦，今天是星期五，天气又开始冷了，晚上在家里吃火锅吧！庆祝你找到新工作，我去买菜。”程玉很快就放过我。

　　“ 真是，我都要住进你家了呀。”我嗔怪道。

　　晚上程玉买了一瓶玫瑰香槟回来，那瓶酒很贵，她还送了我一枚戒指，很细，上面镶有一圈小钻。

　　“ 知道你不喜欢夸张的。这个样式就很合适你。”她说着，牵起我的手将戒指抵在我右手无名指前往里轻轻推进去，然后问，“ 好看吗？”

　　我看着那枚戒指将我细细的手指圈住，程玉笑吟吟地凝着我，眼睛如同黑夜里的潮水。餐桌上的蜡烛烧到尽头便嗖地熄灭，连吃火锅程玉也要燃上蜡烛。我点头。再过两个月我就满二十六岁，那却是我人生中第一次感到心动，一种很小心翼翼的感觉就像藤蔓一点一点爬满整个墙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