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缝隙》纸酱

10、第十章

　　程玉在我二十六岁生日那天，捧了一大束茉莉白玫瑰送我，她笑道，得亏我在市中心最有名的花店工作，害得她跑了大半个城市只为找到第二家好花店。“ 瞧瞧，这些花，这手艺怎么样？”她问。

　　我细嗅那些玫瑰，不由自主地微笑：“ 今天包了一天花，终于有一束是送给我的了！”我没有告诉程玉我几乎从不过生日，但是当我看到她提着一盒精致的蛋糕后，我坦诚道自己不喜欢吃奶油。

　　她便替我点上蜡烛，让我许愿，吹灭它们。她将蛋糕里的草莓、芒果全部仔细挑出来，喂给我吃，我却突然感到很不满，完全忘记自己有怎样的事迹。“ 你总共跟三个男孩子谈过感情！”我嗔怪道。

　　程玉很欣赏我吃醋的样子，不过她还是顺从地安慰我。“ 我当时喜欢他们，就像喜欢流行的鞋子、大衣，好看就要买下来，那叫什么感情？所以不长久。其中那个要跟我安家的啊，分手时我把他骂得头破血流，我们才谈了两个月！”

　　　“ 你现在问我，说说要跟我安家的事情？”程玉拾着笑。我不响，我只是一瞬间在意她是否这样喂过别人，到头来却将自己弄害羞了。

　　　“ 愔愔，和我住一起吧。小籽每周要与你见面，就把她带到家里来。”程玉提议，我却立马显示出为难，“ 何雷不知道你，这我可以跟他说。可是他不喜欢小籽跟我单独待太久，他要守着我，怕我会打孩子。”

　　“ 监视你？他这样真过分。他从没有理解过你。”程玉注意着指关节沾上的一点奶油，毫不犹疑将它放到嘴边舔舐掉，然后抓起餐巾。我知道这个蛋糕一定很合她的胃口。

　　“ 可这本是我的错，我有时候就是控制不住我自己。我以前……但我真的很爱小籽，我没有哪一刻不再愧疚。只是这个孩子真让我疲惫，我一见到她控制欲就无限增生，她许多行为都让我担忧得心烦。我很怕和她有限的相处无法对她够好。我怕她恨我。”

　　“ 别这样。”她安慰我，“ 你的女儿会很好，我见过她，她很可爱，没有任何问题。不要担心。你和我待在一起的时候就很好啊。”

　　“ 可你是个大人！我又不用担心你。她只是个小孩子，我是她的妈妈，我的言行举止会十分影响她。”一提到女儿，我便总是很激动。

　　程玉一惊，蛋糕也不吃了。“你也知道啊，那你怎么不开心了？你做你自己就好，这件事情你好了才是关键呀。”她的话使我有些踉跄，她接着说，一边悠然地用叉子刮盘中的奶油，“ 我妈妈年轻时少管我，说到玩她比我厉害呢，小时候有次差点把我忘在台球室。我想她是想生个孩子下来玩才要我，结果发现我不是个乖乖的洋娃娃，只能让我疯跑。要是之前知道我是这个性她一定不会生我，不过她生下我就爱死我了。她快乐我也快乐，我从不怪她小时候不管我，我想我现在活的这么自由不羁一大半都是她的功劳。”

　　我一脸惊扰地看着程玉，她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 这事你可千万别告诉我妈妈———哪天你要去见她的话。她现在总是念我是发现没有孙子玩了。”

　　年底春节，我回了趟家。赶着年前最后一班飞机，妈妈看见我后很惊讶，但我能感受到她有些高兴，生疏地将我领进那个我一次都没进去过的新家。有一间房间是给我的，里面空荡荡一片，不过床单被套全部已经换好。房间外，新的家庭一切热闹。

　　妹妹不断用好奇的眼神悄悄打量我，她都那么大了，长成一个小少女，上了高中，变得有些腼腆，不过最后还是跑过来跟我说，“ 姐姐，你好漂亮。你是不是做模特？”幸好程玉有让我带上礼物，否则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对待这个孩子。她欣喜雀跃，很快就愿意跟在我身边，问东问西的，活泼的就像一只松鼠，我和她的交流在那几天甚至比跟妈妈更多。

　　初三那天晚上妹妹跑去朋友家过夜。那天深更我出门倒水，看见妈妈在厨房热着什么东西，然后笔直坐在餐桌前。我也坐过去，几乎与她面对面。她没有化妆，一些衰老终于出现在脸上，不过使她眼尾的角度变得很温和，嘴角的幅度未改矜持，薄薄的嘴唇与精致的鼻梁正是她一直以来的清冷的来源。她始终是美的。

　　“ 早上买的蟹黄包，你没有吃。”她跟我讲。我接过筷子，索性尝了一口，她看着我，自己没有动手也没再讲话，我便说，“ 妹妹性格很活泼。”

　　“ 是。没有你以前文静，明明不算漂亮，给她写情书的男生偏偏有一大堆。”她弯弯唇，半响又沉默了，我发觉没有更多话可以跟她开口，她却突然伸手碰了下的我的手腕，惋惜道：“ 你实在太瘦了。”

　　“ 怀孕没有叫你长胖？”

　　我愣了几秒，“ 怀孕时长了几斤，孩子一生下来就慢慢瘦下去了。我也没有长几条妊娠纹，而且，我没有奶水。”这样回答，语气莫名显得有些伤感。“ 你生下我后，奶水正不正常？”我问她。

　　“ 第三天就有了。”她说，“ 可是你小时候不会吸奶，放在边上咬着，就是不会。你从小就那么瘦。”慢慢将视线放在我身上，我知道她在仔细看我，那样的目光很温柔让我觉得陌生。

　　“ 我……我现在与人有交往，马上同居。”我在她的视线里低下头，轻轻开口，她只是听着，没有显得惊讶。

　　“ 她是个女人。”我很快就坦白，话在嘴边犹豫却自己没刹住，就像一下子咬到舌头。她却也没有改变神色，只是也垂下眼，半响微微点头，虽然显得有些无奈，可是更像是听到某件事情的着落。我很疑惑。“ 她对你好吗？”她问。

　　“ 很好。”

　　“ 那就好。她见过小籽？”

　　“ 嗯。”

　　“ 明年带小籽回家来吧。好吗？”我从没听过妈妈这样轻柔的问我过我好不好，点点头，感觉她似乎就要这样起身离开了。她撩开脸颊一边的长发，我注意到她耳后一寸的肌肤上的那颗黑痣，在动作间微微颤抖着，仿佛要坠入颈间。我将她凝住，希望她能明白我的目光，直到再次开口。

　　“ 高中时那个女孩子，雅钦，我知道你和她之间是怎样的。”她面对着我，淡淡地谈吐却让我十分惊讶。

　　“ 那，为什么……”

　　“ 我从来没办法叫你开心。”她似乎叹了口气，“ 何必打压你能找到的快乐。”

　　我突然哽咽住，一霎那不知道该做何言语。不过幸好我们都是安静的人，沉默早在好些年前的通话中习以为常。

　　“ 如果你愿意，就多回来几次吧。”最后跟她我说，看我的眼神让我想起十八岁的生日，那次的离去，那种晦涩不明的心情又涌上心头。

　　我知道我和妈妈之间的关系始终隔着一道鸿沟。前几日，我时常在恍惚地思索眼前这个女人到底是谁，我无法将她与记忆里那个永远只有她与我的人做链接，在这个新的家庭里改变，扮演着完全与我脱离的角色。偏偏岁月又极少在她身上留下影子。可那夜我便明白，即使我反复阻挠，即使这里不再是我的家，我们之间的关系从我生下来开始就会像河流一样连绵下去。我心酸地安然下去，答应她。

　　程玉跟我说，我们没办法像普通男女一样领证，可是与寻常情侣无异，搬家就要搬的有仪式感。她选了个黄道吉日，风风火火开车到我家门口，捧着一束向日葵。程玉很喜欢送花，应该让她去花店工作的，我将鲜花再次修剪找了个玻璃瓶插上，安置在家里好看的地方。

　　“ 你什么时候去见一次我的父母？我妈到头来还是把你给问出来了，她刨根问底的精神堪比苏格拉底——如果你不想去的话就算了。”程玉靠在我附近的门框前，询问我。

　　“ 我只是紧张，我很不会与长辈相处。”更何况是对象的父母，可是总不能不见。

　　程玉过来揽住我的腰，“ 她会喜欢你的，也会喜欢小籽。她从来就喜欢女娃娃。你看，她应该高兴，这样她孙女都有了。”她笑。

　　“ 那就见一次吧。下个星期？我应该穿什么呢？你妈妈喜欢哪种女孩子？”我匆忙地问。

　　拜访程玉父母的下午，我在家里不停换衣服、搭首饰、配鞋子，不断问程玉这样好不好，那样行不行，最后都把她弄烦了。“ 你倒从来没为我这样打扮过。”她瞅着我，不悦地说，我赶忙跑过在她脸上亲了一口。“ 你不是让我在你面前做自己吗？我说怎样你都会爱我。”

　　“ 是是是，我妈妈也会喜欢你的，无论你是怎么样。再说她不喜欢你又有什么？她是讲道理的人，怎么都会尊重你。”她掰开我的脸。程玉使我改变了很多，我往她边上一坐，随手抓了件沙发上的绸长衫，“ 你说的对，那我穿这件好了。”

　　“ 你穿你身上的就好。”程玉说，推开我的肩膀审视我片刻，起身去找来一副吊坠耳环替我带上，又小心翼翼拨弄我的头发。她心血来潮装扮我好半天后，却不由自主地吻了我，弄花了我的口红。

　　“ 你真漂亮。”她不只一次这样对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