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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五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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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哥四哥”,息衍对着花丛喊了两声,就见杨四站直身露出头来,漫身花瓣散落下去。
杨四从花里小心走出来,笑着向息衍道:“今天不去学武?”
息衍笑得甚是得意,“老师说春天到了,该下山转转……四哥昨天不是说要卖点花籽去?”
杨四点头,“你就顺路捎去吧……自己留两个钱买点喜欢的东西。”
这便是好说话的花匠四哥,大约是种花养出的好脾气,倒比读书人魏三更温和很多。
息衍得了意料中的跑腿钱,提着一小袋花籽,离开时步伐轻快。
最近好事甚多,前些日子是于崎拜访老师,捎来哥哥家书一封,连带着些下唐国的点心,有家乡的味道。
息衍不知老师是和于叔叔谈了些什么,叫老师兴意阑珊的停了自己几日的课程,而后居然道:“若是你有个师弟,会不会收敛点这散漫性子,给我好好学些东西?”老师不是无故感慨的人,这话让息衍甚是浮想联翩。
好像兄弟们最近也敲到了数只肥羊,伙食改善很多……
息衍哼着支山间小调,走过蜿蜒的山道,觉得春天当真是个美好的季节。
两年,很多事情已慢慢习惯自然,息衍不会再去探问山贼兄弟们的往事——魏三说,你看,这世界已经开始不太平了,总有人家破人亡了,可是还得活下去。这话说的苍怆,息衍曾听得背后窜上寒凉,可是更多数时候,魏三也不过就是个放下书本还要下地种田的平民,虽然挂着山贼的名号。
两年里息衍常常往返了十几里山路去学武艺,被老师叶尽倾罚了很多膳,却再没有人能偷偷留份温热的饭菜来。久了倒让息衍觉得饿着肚子背兵书更有速度些……
息衍也曾于再次见到于崎的时候讶然无语,直至被摸了头,见于崎一脸笑意粲然,轻声道:“叶先生是故交,你爹和我怎可能放任了你在山贼窝里不管?”
息衍惊喜交加,于崎却复凑近了在孩子耳畔道:“叶先生罚起人来才真是不留颜面,你自求多福……”
而后方知这话绝非戏言,息衍常常在偷藏的干粮被老师搜去了,始忆得于崎那时表情,分明是幸灾乐祸么……
太多血泪不堪提,息衍一路希冀了那未来虚无缥缈的师弟来共受责罚,脚步轻快进了禄水镇——于崎曾笑言“禄水”原是“路睡”之意,便是指了这是行商之人的落脚地点,这话甚是打击了息衍对于小镇名称的美好联想。
先将肩上花籽卖了铜钿,到“王记肉包”吃一屉包子,顺带和阿花打趣玩闹了。霍二就觉得自家小十六配了那肉包店的小姑娘甚是不错,不过这话每每被息衍怒着否认了,下次进城又依旧找了女孩玩,毕竟山上附近,再难有同龄孩子。
然而天不与人便,明明是好好的晴朗,至傍晚却罩了层层乌云,阴沉得像是黑夜。
是该回了,息衍持了肉包店借来的油伞,心念转了转,总觉得老师近来心情似不甚好,思来想去,其他做不得,不过一小坛禄源酒肆的桂花酿,便是阴雨天,自己也还带得回去吧?
进了深远的巷子,轻车熟路往最里面去,雨却就忽的倾盆下了,息衍淋了一身湿,三两步狼狈撞进阴暗的酒肆门里,夹杂一袭风雨,只想着待到雨小,便捎坛酒回山上。
酒肆里人并不少,熙攘嚣闹着,有些在划拳畅饮,有些也如息衍般是仓促来躲了雨的。或许命运的无稽总来得这般措手不及,息衍偶然转身见着那个年龄相仿的素衣男孩时,也只是诧异于那般出落安静与这俗杂的小酒馆全然相悖,便也擦肩过了,只惦记着寻堆炉火烤一烤衣裳。
然后息衍瞥见了门口路过的人,愣住。
蓑衣斗笠遮了面,轻缓的走来,鬓间一缕白色飘扬在风里,不明就里的人看见,必以为是个皓首年迈之人了。
可是息衍却知不是的,老师来喝酒么,这样大雨的天气里?息衍往门边移,要过去招呼。
然而老师却似没有注意他,竟在门口坐了,任大雨瓢泼地面湿滑,只是那样安然的坐在雨里,拿背影对着喧闹的酒肆,孑然却孤傲,一道门槛,像隔着两个世界。
息衍觉得自己走不出去。
他看见老师悠然解下腰间的剑——并不是那把黑色的重剑,普普通通的铁剑罢了,又缓缓掏出块磨石来,居然就在这大雨里,泰然自若的磨起剑来,佝偻弯下的身子,风吹雨打让宽敞的蓑衣勒出消瘦的身形,凝重自持的,愈发像是个历了岁月后依然坚毅如钢铁的老人。雨水沿着蓑衣边缘汇成线滴落下去,金属磨了石块的声音传过来,不疾不缓,节奏分明。
鼎沸的人声像是渐渐消失了,这是个什么时候?息衍忽的发现原来他并不在禄水镇的酒肆,而是居身在了一间很大很空旷的屋子里,什么人也没有的。他沿着屋子四下走,可是遍寻不见一个人影,他努力推开窗,然后踮了脚往高得离奇的窗外望。然后他看见渐行渐远的父亲,想叫喊却没有声音,息衍眼睁睁看着父亲就走远了,一直不曾回头的不见了。然后是一面流泪一面回望着离开的哥哥,是说说笑笑却独独遗忘了自己的山贼兄弟们,是微笑着踏马而去的老师……
那一扇很高的窗子,看见了所有人的离去,于崎、王益、温云镇上的玩伴、阿花、门房福伯……甚至还有那个模糊不清的窈窕影子,息衍想叫“妈妈”的,可是大家都这么走了,情愿或者不情愿的,弃了自己一个,没有人要。
那么孤单啊……息衍觉得浑身寒冷,努力想把身子缩成团,可是什么都没有,没有火炉,没有阳光,没有人的气息……
这是真正的自生自灭,让人从头顶一淋到足下的寒凉,息衍想,他要死了,或者是疯掉吧……总之不要这么异样的清醒着发现自己只有一个啊……
“乓——”
息衍猛地惊醒,一抬头见到的,却是泪流满面的脸,那面上的慌恐像是对着镜子见到了自己——先前那个安静的男孩子就跌坐在地上,流着泪的,手里紧紧握了一支奇异的银白色长箭……
世界像是不真实了,但这又是回到了酒肆里无疑,真好,这里有人……息衍不知道自己是否如对面男孩一样的两颊湿漉。环视了四周,绝大部分客人依旧啖食酌酒,似并不曾注意了自己,小部分坐的近的,亦只是偷瞥了跌倒在地的男孩,面上是看热闹的笑意。
息衍望向酒肆门口,老师已经不在了。仿佛自己只是做了个荒诞离经的白日梦,息衍回望了正努力爬起来的男孩,全无了买酒的兴致,拎起挨墙放着的油伞,冲出在雨里。
武神的初召,年幼的孩子还不懂得它意味着什么。后来息衍懂得了,却又不愿再想。再后来他站在巨大的火堆旁,仰望色彩斑斓的九州星野,城外是林立的行尸,他笑着回忆当年见到的人的确都已经远离了,然而自己还好好的,原来也没有什么可怕啊……
然而星辰的力量再次降临……
也许当一个人找到一剂灵药解了宿疾时,却安知不是中了另一种更深的毒?原来人心里最深的恐惧也是会变的。经年之后,又是见了什么全然不同于往昔的景象……息衍将不会说与任何人。
息衍一袭黑色蛰伏在树影里,面上挂着些不经意的笑,握着木棍的手却棱骨分明,是上了十分力量的。
阿六一旁冷眼看了,心里暗笑,这孩子先是自己绷得太紧,关键时刻往往就难免先泄了气力,不易成功。却闭了口不言语,静心听了声响,忽压低声音轻道:“人,一个。”
息衍点头,握着木棍的手松了又紧,目光转犀利。日前自镇上归来,叫一班兄弟们瞧出了失魂落魄,随被玩笑说是长大想姑娘。然而那般诡异之事原是解释不清的,息衍亦不欲对人提起,却又羞恼了大家打趣,便起了豪气扬言与六哥下山敲人。
霍二一脸欣慰,手中烟杆重敲了息衍的肩,熏得孩子促防不及一阵清咳,笑道:“小十六这是长大了。”
魏三却拉息衍到角落,凝重了道:“十六啊…… 这种事情三哥不能劝你,但是,这条路你走了就不能回头,一辈子都要背着大罪……你想好了么?”
息衍原不过是一时意气,听魏三讲得郑重,不禁生了些退意,可是话已说出口,收回却难。此刻也惟有双手握了棍子,默念阿六传授的指点:下手要准,心思要沉。人要敲晕,也不能伤着——咱们只要劫财,不能太损阴德的。
耳听来路声音近了,息衍心里颇是犯难,这两年刀剑得老师指点不少,然而却不知如何拿捏这持了木棍的力度,才能如阿六所言之不轻不重。
冷不防张望就眺见缓行至近的一身纯白,竟是忽的愣住了。
息衍这两日倒想过老师何以于暴雨里特地赶去小酒肆磨剑,心里没有答案,却总是忆起那个与自己一般泪流满面的男孩子,却不料就这般相见了。
阿六不明就里,眼见这一个小孩独自走来,分明是自投罗网,待人过了树下,一把轻推息衍示意该是行动了。
息衍正出神,不防一下子跌落树下来,匆忙间凌空挥了棍子往白衣男孩脑后去。
白毅持着羊皮地图上很是模糊的几笔粗线条,正仔细辨认了,顺带确认罗盘的方向,忽闻耳后风声,转头但见一棒挥来,避闪不及,当即被迎头敲了,晕眩里却辨出落下来那个满脸慌乱的人有些熟悉,下一刻又不知了世事……
阿六安然持了一支木棍,挑着眉向息衍笑:“十六啊,你看敲闷棍也是学问吧?”
息衍心不在焉,漫应道:“多谢六哥在后面补这一棍下啊……”
阿六倒站定了俯视倒地的孩子一会,忽道:“这一看就是个公子哥……怎么会跑到山里来?”
息衍自然不能答,阿六毕竟不似魏三心细,随便把疑问抛去脑后,搓搓手道:“搜搜他身上,看看可有值钱东西么?”
息衍奇道:“不把人拖回去么?”
阿六瞧了息衍一会,诧异至极,“这是什么话?这几年我往山上拖过人吗?”
息衍指了自己鼻尖,“小孩子不是可以拿来绑票么?不然我怎会来这里?”
阿六先四顾左右,复愤然道:“还提这事……嫌我被你三哥笑话得不够?!”一掌敲了息衍的头,“搜身!”
息衍蹲下来,伸手在倒地的猎物身上细细摸了,掏出沉甸甸的钱袋外加玉佩长命锁若干小东西,顺带有机会细看了这有一面之缘的不幸同龄人。谁知道他是怎么穿着一身白色走了尘土山路,居然还收拾的整洁。倒不是那日酒馆里的狼狈,这般不省人事的时候,居然还是沉静如水的安然,那是书香的味道气度,远不是自小懒散的落魄贵族,又在山贼窝里混了两年的息衍可及。
息衍心里暗是不喜,耳里还听阿六一旁啧啧叹道:“这才是真正的少爷,十六你可比不了……”
息衍甚是不情愿按阿六说的褪了昏迷之人的外衫和鞋子,却果真又摸出二张银票来,于是本来要抱怨的话也只得堵在腹里,犹豫道:“他这干粮水袋罗盘的……我们也搜走么?”
阿六笑着打趣:“十六你这是出师了,比我还硬得下心肠啊……”复正了颜色道,“人这辈子不能太坏,做什么都得留别人条活路才对。”
“不能太坏?”息衍提了木棒起身,掂着钱袋随阿六往山上去,回头看了被弃在路边犹自昏迷的男孩,笑向兄弟问道:“这话拿来教训山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