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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七章 复仇之刻 ...


  •   (一)

      武平七年,公元576年十月。

      北周在几年的养精蓄锐后向北齐晋州发起进攻,时高纬正在祁连池狩猎,收到消息后集结十万齐军姗姗来迟,彼时已是北周围攻晋州的第十七日。待北齐军推进至鸡栖原,正好对上驻守在此的宇文宪之军。

      齐王连同一干心腹门客站在城墙之上,看着远处驻兵的齐军。

      “北齐皇帝与高阿那肱都在吗?”赵愿偏头去问文玉。自投入齐王门下,她执行了不少高难度的刺杀任务后,很快便成为齐王的亲身死士。

      这几个月来,在文玉的帮助下,她时刻能获取高纬、唐邕和高阿那肱等人的最新动态。

      一边,她看到宇文氏勤操军队积极为攻下北齐而做着准备;另一边,她也看到高氏继续奢淫无度在危机之时依旧举办大型狩猎会。听闻在晋州被围攻的消息传到高纬耳中后,他还为了满足宠妃的兴致继续狩猎了一场。

      晋州的百姓若知道自己的君主有如此行径,也不知会作何感想。

      “探查得来的消息是这么说的。”

      文玉想了想又向齐王汇报道,“殿下,齐军主力都聚集于此,也就是说邺城必定空虚,这是良机。”

      “不错。在此开战,我军虽然人数占劣势,未必不能赢,只是拿下邺城更为紧要。今夜便撤阵,我军与陛下汇合后便可直入邺城。”

      “殿下,即使是夜晚收帐撤军也很容易被敌方探查,是否应当留下千人继续驻守于此造势?”

      “士兵现下正在扎帐……若不用帐幕,便不需收帐,如此便可迷惑齐军一时。传令下去,全军改用树枝搭成小庵暂做休整。入夜后将小庵留下并撤军。”

      宇文宪当即吩咐将士去砍伐柏树作为搭建小庵的支架,又吩咐信使将入夜撤军的消息传给军中各将领。

      “殿下,另有一事。北齐高阿那肱派人来传达投诚之意。”

      听到这个消息,赵愿皱起眉头,难以言喻的厌恶之情翻涌上来直叫她犯恶心。

      文玉神色如常地继续汇报,“只是不知是否有诈,此人性格谄媚狡诈,行事无情。”

      “有诈无诈,一探便知。”宇文宪将目光移到赵愿身上,心中思忖,只身去齐军中探情况是非常危险的事情,如若高阿那肱另有奸计或者惊动了齐军,此去便有来无回。

      但若能成功拉拢高阿那肱,便能得知齐军的行动与计划,这对于北周拿下北齐来说有难以估量的好处。而这女子武功高强,剑法与轻功都是上乘,自己也素来听闻她十分怨恨高阿那肱。

      盘算下来,倒是最适合的人选。

      “赵愿,入夜后,你潜入高阿那肱帐中去一探究竟。他若使诈,本王准你杀他。”

      身侧的文玉似是惊了一下,斜眼来看她,眼中带着警示。赵愿却欣然应下,“是!”

      “此行十分凶险,你怎么半分犹豫都没有就应下了?当真这么不怕死?”下了城墙文玉急得在赵愿身边踱步。

      “死士自然是不怕死的。”赵愿正淡然地用绸带缠袖口,仿佛马上要去齐军军营送命的人并不是自己。文玉听了之后更急,走了两步上前来夺走她手中的绸带后,敏锐地发现赵愿左手自手背延伸到小臂的伤疤。

      “你这手上怎么有这么长一道伤疤?看着怪吓人的。”

      文玉说着便去翻自己的包袱,似在找什么东西。

      “与人比武时技不如人,因此被对方划的。”赵愿捡起被文玉转身扔下的绸缎继续缠袖口。

      等文玉左翻右翻拿出一个药瓶时,赵愿已将袖口缠好,连带着护腕都已系上。

      “你如此身手都被伤,想必伤你的人一定十分厉害。”

      “不……只是一个少年罢了。”赵愿神色暗了暗,并不打算多说,“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文玉无奈地将药瓶放在赵愿手边,“这是可以淡化伤痕的膏药。你毕竟是女子家家,我听闻女子都十分在意疤痕。”

      “到底是女子在意疤痕,还是世人介意女子有疤痕呢?”赵愿将剑放入怀中,抬手间便将那小药瓶甩了回去。

      文玉接住药瓶,并不在意赵愿的不领情,只是挠头笑着说,“总之我是不介意的。”

      见赵愿仔细地盯着自己,文玉才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脸上有些发热,忙不迭说,“那个高阿那肱,你就非杀不可吗?”

      “非杀不可。”斩钉截铁的回答。

      “你们之间到底是什么仇怨,能如此之深?杀父之仇?”

      文玉若有所思,像是在为什么事情困扰,语气也变得十分沉闷。

      赵愿想起曾经听其他同僚说起文玉的身世,他似乎是战场遗孤,年幼之时便失去了一切家人。听起来倒是和自己的经历很像,不知道他心中是否也有一腔仇怨呢?

      “近乎如此,不,应该说不止如此。”

      “‘冤冤相报,何时能了’,我常听人这么说。不放下仇恨,无法找到自己的人生。但放下仇恨,又时常感到愧疚。”文玉叹息间说出的话语像一滩迷雾,让人觉得不大真切。

      “我一定会杀了高阿那肱。”

      赵愿起身走出了小庵。文玉仍似毫无察觉地抬头看着逐渐阴沉的天边,思绪早不知漂浮去了何方。

      入夜,在齐王的指令下,周军已在有序撤军。

      赵愿飞身于树林之中,谨慎而又迅速地靠近齐军的驻扎地。夜晚里视线并不好,但凭借知觉与敏锐的感知力,赵愿顺利躲开一路上散步着的齐兵,跃进了高阿那肱的帐中。

      高阿那肱如约遣散了帐中其他人与附近的守兵,在赵愿落入他帐中时,他正在看作战地图。察觉到来人后高阿那肱也并不吃惊,只是说,“来得正是时候。”

      “你就是高阿那肱?”

      听见这声嗓音,高阿那肱抬头看向赵愿。赵愿身着夜行衣,身形修长,蒙了面巾,看不清脸面,只一双明亮的眼睛露在外面圆瞪着,眼中兼有怀疑和怒气,手中紧紧持着剑。

      那把剑倒是看上去颇为熟悉,只是帐中灯火昏暗,那剑又只露出了剑头,难以分辩。

      “正是。”

      高阿那肱好歹是个将军,一眼便能看出来者武功不凡,并不敢轻举妄动。为了表示自己投诚的决心,他伸展双手,示意自己手无寸铁,并无可惧。女子却迟迟不再问话。

      且说赵愿这边,她一进帐便能看出这身形的熟悉之处。对方一抬头,更是令她激动。这长相,除了唇边蓄了长须外,与自己记忆中的父亲别无二致。

      气血上涌,她想起七年前村人们洒在她身上的热血和母亲重伤后冰凉身体,本能地想要拔剑,却硬生生克制住了。又想起自己手中的剑曾经是母亲的佩剑,若是被认出来,自己的任务就难以完成了,复仇之事也会更加麻烦。

      赵愿斜身面对高阿那肱,将剑藏在自己的身后。

      这一举动被高阿那肱视作让步,他问,“齐王殿下如何交代?”

      “将军在北齐有翻云覆雨之力,硝烟刚起便声称自愿投周,殿下难以相信将军的诚意。”

      “殿下有所不知,我方军队空缺,又甚少操练,大军中半数皆是临时招募,与周军打起来必然损失惨重。我劝阻陛下避战不成,自然应当为自己想好退路。”

      “高将军自从七年前被提拔后,职阶可谓是一年一升。如此恩宠之下,也愿意倒戈所向?”

      “树倒猢狲散,良禽重择木。再盛大的恩典,也不值得以身家性命为报。某家中尚有柔弱妻妾,年幼小子,守忠与自保难两全,某自然是选择自保。”

      赵愿心中大惊,自己竟不知自己这位抛妻弃子的父亲何时又新有了妻妾与幼子。

      她冷冷一笑,心中不屑——她清楚得很,高阿那肱根本不是会为了妻儿委曲求全的人,如此一套煽情的说辞都是为了掩盖他的冷血与唯利是图。

      赵愿哼了一声,“良禽择木……不知将军七年之前栖于何处,而那棵大树又是如何倒下的。该不会是将军自己伐倒的吧?”

      高阿那肱的身形一顿,似乎想起了什么不大好的回忆,并不作回答。

      但转念一想,这位北周使者怕是在暗暗探问自己是否会在投诚后对宇文宪,甚至是北周不利,忙找补道,“齐王殿下,不,北周的陛下根基深厚,定能蔽泽百年。某蝼蚁之躯如何敢动?”

      语毕高阿那肱又拎起案桌上的地图,站起身来,“若齐王殿下仍不相信某的说辞,某愿意献上北齐的战略布防图。往后军中动向,某也自然会知会殿下。还请明鉴。”

      赵愿接下地图,暗自想着,既然地图到手,自己可以刺杀了高阿那肱,再去向齐王交差,就上报说高阿那肱只是假意投诚,想必齐王不会追究。

      但此举可能激化两国之间的矛盾,加速大规模的开战。战争之时,情报尤为可贵,若能得到齐军的具体动向,北周才能彻底击败齐军。齐国完全覆灭,自己仇恨的那些人才能够体会到跌落高位的滋味,想必不会比死了好受。

      赵愿出帐,彼时已是深夜,皎洁的月像被浣洗过一样明净,她在林中飞身原路回了北周驻地,将地图呈给了宇文宪。将夜间的对话和盘托出后宇文宪便呼来副将,一同研究齐军的军队布防以制定战略。

      (二)

      武平八年,公元577年正月。

      齐军在周军面前溃不成军,屡战屡败,高纬被困于邺城,一时间齐国内部混乱不已,重将皆降于周。

      高纬传位于高恒后,高恒又禅位给大丞相高湝,不久高纬带着高恒以及近臣宠妃南逃,欲投靠于陈,而高阿那肱也在其中。

      高阿那肱向高纬报告道周军尚远,不需急于南奔,甚至建议就近重新招募军队,再振旗鼓。高纬随即放松下来,于是在青州以南被周军将领尉迟纲所抓获。

      据说在被抓获时,高纬从身侧掏出一把古剑大喊道“朕有泰阿神剑护身,谁敢不敬”,那古剑却被跨步上前的尉迟纲一斩而断。

      高纬惊诧不已,一时间气势全失,听任周军的押解。

      北周皇帝宇文邕倒是做得体面,以礼相见了高纬后将齐国皇室皆送往长安。至此,北齐亡国。

      战争正式结束之时,军中四处均在庆功,包括赵愿在内的一干齐王门客也不例外。

      “为酒为醴,烝畀豪杰。以洽百礼,降福孔皆!干杯!”

      在一声声劝酒中,因连月的战争而疲惫不已的众人皆放下顾虑,举起酒杯,除了角落中的赵愿。她神情平静得失常,并不因北周的大胜而欣喜,在人群中尤其格格不入。

      此间众人皆道她性格古怪,为人强势,不过见过她练剑后,即使对她不满也不会不自量力地到她面前来说教,除了文玉。

      “你不喝?这可是宫室里的杜康酒,平常可是喝不到的。”

      已经满脸通红的文玉说着又将酒盏送往嘴边,他砸吧着嘴看了赵愿一眼,似乎在说她不饮酒的习惯使她错过了很多乐趣。

      但赵愿面上依旧不动分毫。

      “怎么,你还在想怎么杀高阿那肱?面相如此苦大仇深。”

      “从权倾朝野的高位掉下,只能提心吊胆地在隆州做个刺史,这样的落差也不是这么好受的。等他苦受尽了,我再杀他。”这番话听得文玉打了个冷战。

      “那你接下来要去隆州吗?”

      赵愿点了点头,“我已向齐王请辞,明日离开。”

      听见此话的文玉满脸失望,眉眼间升起了愁云,喝酒喝得更来劲了。到了后半场,他喝得已经不能再喝。此时腹中一阵翻涌,他面红耳赤地站起身来打算出去透气,却头晕目眩地栽倒在地。

      赵愿实在看不下去,拎住他的衣服将他拉了起来,又将他扶到室外。其他人也都喝得半醉不醉,没有留意到这二人的缺席。

      文玉扶着树枝却只是干呕与咳嗽,赵愿无奈地叹气,心想,自己正是见多了这样的场面才坚持不喝酒。扰乱知觉不说,还损伤身体。

      文玉吹了些风,不适的感觉消退了不少。他抬起头,眼睛血红,眼眶也湿润,倒像是哭过一样。

      “赵愿,我有话对你说,再不说恐怕就来不及了……”文玉皱着眉头,那双湿润的眼睛望进了赵愿眼中深处。

      不知为何,这样盛满情绪的眼神只令赵愿想躲避,她偏过头,缓缓说道,“不是什么重要的话便不必……”

      话还未说完,只见方才还因过度饮酒而身形不稳的文玉跨步走近。

      不等赵愿反应,心口处便传来了钝痛。低头去看心口,一柄断裂的剑头直直插入其中。

      好熟悉的剑头……

      三年之前在葛行洪家,她打算杀一个眼睛清澈明净的少年,而贴身宝剑灵揭剑却在那时断裂。

      那身前此人想必便是那时那位少年吧,可惜这么长的时间里,她竟都没有认出来。

      “你记起来了。我本名葛文玉。”视线逐渐模糊了起来,身体支撑不住倒地之时后背也传来一阵酸痛。

      而葛文玉一动不动,长身玉立,高高在上地俯视着她。

      痛楚从心口疯狂地向全身蔓延,喉中升起鲜血,不受扼制地从嘴角溢出,越来越快,越来越多。

      赵愿未曾想过,生命的流逝竟能如此真切。

      “安息了……”轻如叹息的声音传入耳中后,赵愿闭上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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