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宽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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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瓷盅破裂成两瓣，热汤淌了一地，外边分明听到声响了，却不知为何没有动静。赵岚站起身，脚尖动了动。
“留着吧，有人会收拾的。”皇帝负手踱步绕过案桌，走到轩窗前，将西斜的日头遮了大半，赵岚只能看到飘摇的雪落个不停。
少倾，殿外国外传来三三两两的脚步声，又听得刘公公通传道：“陛下，翰林院几位大人来了。”
元景帝也不问是谁，“都传进来吧。”他似乎牵了牵嘴角，有意无意觑了一眼赵岚，似乎在说：收拾烂摊子的人来了。赵岚喉咙间的腥味是怎么咽也咽不下去了。
走在最先的是太傅陆聪，他一眼看到了地上破碎的尖锐瓷片，鼻头上的皱纹极快地耸了耸，随后脸拉得更长了。紧随其后的是翰林院掌院学士谢环，也即明国公谢襄亲弟，他只撩了一下眼皮，而后波澜不惊地行礼。其余几位学士自然也看到了，眼观鼻鼻观心，只作不知立于两侧，只是神色多少有些不自然。
元景帝又回到案桌后落座，赵岚看清楚了轩窗后的景象，是一棵龙柏树，沧桑雄健，枝干虬曲，叶子被雪冻住了，绿得发黑，树冠顶端有一枝往外攀展的枝条，像是要捅穿暗沉沉的天际，但很不幸地被风摧了一截，此时成了一只黑鸦的落脚点。
这个时候怎么会有鸟呢？赵岚怀疑是云雾移睛又加重了，甫一回神，发现地上洁净如新，又听得边上的话竟然已经在下盖棺定论了，心里觉得好笑：不止快要成瞎子，也要成聋子了。
有一名学士皮笑肉不笑道：“没想到周大人不仅连手臂练得好，腿脚功夫也是一流。”
勇士营中的将士均是虎背蜂腰螳螂腿，周连使的武器是重达百斤的铁牛角枪，众人皆听出他话里的讥讽之意。
赵岚认得他，温良，翰林院最年轻的学士，也是谢环一手提拔的学生。谢环闻言摇头道：“淋尖踢斛的做法早已被明令禁止多年，没想到周连竟然堂而皇之纵容属下鱼肉百姓！”
淋尖踢斛是前朝遗留的旧习。一些贪官税吏收税时，为多征米谷，故意用脚踢斛，使斛面堆尖洒落，洒出来的粮食便落入了官吏的私库中，美其名曰损耗，致使百姓苦不堪言。先帝晚年时，这种行为最为猖獗，直到元景帝坐稳皇位后，派出数位巡抚私下探查，掌握罪证后雷厉风行将一众贪官砍的砍，贬的贬，这种行为方才得以抑制。
赵岚想象不出周连脚踢谷斛的样子，他只记得周连一手叉着腰教自己和周游踢蹴鞠。蹴鞠在周连足背颠了几下，倏而飞高，周连用额头抵着蹴鞠不让其落下，在他们看得入神的时候周连屈膝撇腿，轻轻巧巧一踢，那蹴鞠飞向周游，在他白白的脸上砸出一个红印。周连率先大笑，周游则是哭着笑。
温良一一罗列着周连的罪证，又道：“谁能想到他这么大胆？竟将自己的姻亲安插入御马监？这还不止，他还以宝物行贿上级，又意图笼络兵部侍郎......”他朝皇帝拱了拱手，又道：“此人藐视皇权，利益熏心，正所谓上梁不正下梁歪，不若其侄子也不会做出这种丑事来。”说着堂上几人都顿了顿话头，眼风有意无意朝一直静默的赵岚扫了一下。
赵岚本以为自己听到这些话时会羞愧，但其实并没有，他只是觉得很吃惊，好像他们认识的周连和周游和他印象中的完全不同。
他还记得自己为了学骑马被跌得鼻青脸肿的时候，是周连搀着他站起身，对他说：“每个人都有自己擅长的地方，殿下的手不适合握缰绳，何妨不试试握笔？刀剑能杀人，笔墨能救人，也能杀人于无形。”周游听了不解：“笔墨是怎么杀人的？”周连笑而不语。
笔墨就是这样杀人的，随着元景帝最后一笔落下，周家三十二口人的命运便被决定了。
赵岚知道今日元景叫他来的用意，也知道自己应该保持缄默，他做得很好，他一直很擅长忍耐。他看着元景帝将尖毫搁在了笔架上，又看着刘公公捧起了桌上的玉玺。
“宋栀颇有才情，可惜了。”皇帝负着手，叹了口气。
宋栀啊，他也是知道的。她是在宫里长大的，比赵岚大几岁，原是惠妃早早为他物色好的妻子。但赵岚看出宋栀不喜欢自己，也不喜欢周游，而是喜欢比他们大上好几岁的周连。她每次跟着去蹴鞠场还未开始跑动便会热得红了脸，而周连也会悄悄留意有没有一个小姑娘跟着来。于是赵岚扯了个谎，和惠妃说宋栀太高傲，与自己合不来，还当着惠妃的面故意和宋栀吵了几次，惠妃信以为真，害怕赵岚为了这件事坏了母子情分，便打消了撮合他们的念头。
赵岚寻了机会，将宋栀许配给周连。就藩那日，周连夫妇来到长亭送别，宋栀怀里抱着个白白胖胖的娃娃，看着他笑。周连跪在地上，道：“周连誓死追随殿下。”
玉玺来到龙文缘边黄纸上，底下印泥红得刺眼。赵岚生出一种将玉玺抢走、摔碎，将敕令撕烂的冲动。然而他并没有那样做，他只是站了起来，又跪了下去：“求父皇宽宥。”
温良庆朝谢环很快地看了一眼，随即咬了咬牙。元景帝平静看着这个虚弱得随时可以倒下去的儿子，道：“你为哪个求情，周连，周游，还是两个都有？”
赵岚不语，元景帝哼了一声，“看来是两个都有。”
“证据确凿，你叫朕宽宥，宽宥什么？怎么宽宥？”
赵岚此时咽喉间的不适消失了，额间的疼痛也没有了，耳清目明，吐字缓而有力，“他们不是那样的人。”
皇帝脸上柔和的线条瞬间凝滞下来，盯着他，“你怎么知道，他们不是那样的人？”
大殿的气氛瞬间冷了下来，窗棂外风雪拍打的声音格外清晰。古往今来，大多流芳百世的帝王长相可用两个字概括，一为“奇”，二为“雄”。早在进京前，坊间就已经有传言，赵岚男生女相，容貌俊美，又有治国之才，是继任大统的不二人选。
在这当口上，赵岚最忌讳的就是让皇帝怀疑自己私下笼络朝臣，结党营私。周连是勇士营的指挥使，勇士营是京城后卫的最后防线，是距离皇帝寝殿最近的一批人，赵岚与周连走得这么近，是想做什么？
有人鼻尖渗出了汗，强忍着没有伸手拿帕子。
赵岚拜了拜，伏在地上道：“父皇明鉴，周连曾是儿臣的侍卫长，他为人缜密，处事公私分明，儿臣不信他会做出这样的事情！至于周游......”赵岚缓缓闭眼，感觉到深深的无力，“他只是一时糊涂......求父皇宽恕！”
元景帝将两本折子扔到赵岚跟前，眼神也是冷的，“他们均已画押认罪，若有苦衷，为何不向朕申辩？”
赵岚看着文书上殷红的指印，心里一颤，向谢环望了一眼，只是那视线只落到他的袍角便缩了回来。为什么？赵岚说不出为什么，他甚至不敢叫元景帝彻查，他只能一次次将额头磕在地上，哀求道：“求父皇宽恕！”
殿上的几位大臣很识相地纷纷告退，谢环离去之前又望了一眼仍旧伏在地上的找岚，袖中的手瞬间握紧。脚步声很快消散，只有一个高长的身影没有立即离去。
“你是以什么身份来求朕的？”
刘公公听出了回旋的余地，将拂尘换了个方向搭在臂上，弯腰要搀扶赵岚。“晋王殿下，地上凉，您先起来吧。”赵岚没动，声音又大了些：“求父皇宽恕！”
元景帝看着他坚持冷静的脸，忽然回想起，十二年前他也是这样看着自己，说他看到了赵简已经离开了行宫。等找到了奄奄一息的赵简，他也是这幅模样，脸色苍白，但仍旧执拗坚持自己的说法，他的眼眸纯净得没有一丝纤尘，像刚出世的麋鹿，就是这样的眼神骗过了所有人。
民间那些传闻是怎么来的？谢环等人又是怎么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摔碎了盅碗时来的？这大殿是安了多少双眼睛盯着自己的一举一动！元景帝心里火起，一甩袖子，喝退了刘公公的动作：“他愿意跪就让他跪！”
惠妃听到了殿前的消息，急冲冲地来了。她远远地便看到了跪在殿外的赵岚，眼眶瞬间就红了，来到赵岚跟前，抬手就是一巴掌：“你怎么不听话！”
她什么都不怕，最怕的就是赵岚不听话，他若是不听话，她就什么都没有了，他必须得听话，他听话了他们才能活下去。
赵岚的头微微偏着，嘴角渗出丝丝血迹，他用舌卷了回去，徐徐道：“母妃，您回去吧。”
惠妃一打完马上就后悔了，她怎么能打他呢？他是自己唯一的儿子啊！她什么都没有了，她老了，皇帝不再爱她了，她所有的指望都在赵岚身上了，她不该打他的。
“母妃错了，我错了......痛不痛？”她抚着那几个指印，眼泪簌簌掉着，又去牵赵岚的手，“你去向父皇认个错，好孩子，父皇不会怪你.......你最聪明了，小时候父皇还夸你的......”她絮叨着看向身边的宫人，骂道：“你们都是死人吗！怎么不替殿下擎把伞！白白看着主子淋雪吹风！一个个都是没有心肝儿的！叫赏银都喂了白眼狼！他们看着本宫落了势，就这样怠慢我们母子，岚儿啊，你要争气知道吗......”
有个宫人嚅嗫着上前，犹犹豫豫探着把伞，“娘娘，您给一百个胆子奴才，奴才也不敢怠慢啊！是皇上有令，不许咱们给晋王殿下行方便......”
惠妃柳眉一挑，美目滚下两串泪珠来，她将自己手里的袖炉往赵岚怀里塞，转身朝大殿走去，还未走两步就被禁军拦了下来，“娘娘止步，陛下在处理政事，有令无召不得擅闯。”
惠妃摇摇晃晃的，两个宫人半搀半扶地将人站直了，她也忘了拿帕子擦泪，只一遍又一遍地说：“好狠的心！他好狠的心！”说罢咬着一口银牙，回到赵岚身边，扑通一声跟着跪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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