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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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脉脉花疏天淡,云来去,数枝雪。
羲和三十二年,羽朝完成一统,帝裴竹影称霸天下,自此,天下太平,内朝的纷争正式拉开帷幕,载入史册的“裴氏三帝”正是出自这一段历史。
战争初结,内廷颁发圣旨举办选秀,凡适龄女子皆可参选,入选者从此得道,落选者也可获黄金百两,安顿家宅。云赊月原为应国六品官员之女,战争之时全家慌忙逃难,父母双亡,只剩她一个人存活于世,自幼她便希望入宫为妃,万人之上,可惜只出身于小小六品官员之家,熬到十七岁却落得举目无亲的田地,着实可怜。
拖着疲惫的身体,她已然走了太多天,在偌大的盛京城内,云赊月一度绝望,是那残破的梦想还支撑着她活下去。熙熙攘攘的街市上,人们的叫卖声,闲谈声,无不显示着羽朝的海晏河清,似乎刚刚过去的血雨腥风都被蒙上一层朦胧的薄纱,所有人则默契地粉饰太平。
热闹的长安街上,人们突然匆匆地让开一条大路,顺着目光看去,不远处驶来一辆高大的马车。第一眼,只看得见那是一座宽大的车马,似乎除却不小的排场外并无特别之处,不过马车两边各跟着两个侍卫打扮的男子,着实不寻常,而车马虽古朴雅致并不奢华,坠着的却是白玉所制的铃铛,随着骏马的移动叮当作响,清脆异常。
旁人不知,云赊月身为官家小姐却认得,那是皇家的车马。
按她所了解的皇家习性来看,不喜奢华的皇子不少,可钟爱白玉的只有二皇子,裴松。
云赊月只用了一瞬去思考,心下一横,决定赌一把,若赌赢了,便有不尽的富贵,赌输了无非一死,她本就流落成平民,没什么好失去的了。
待马车靠近之时,云赊月眼睛一闭,直直地朝着路中央倒了下去。
她感受到马车停了下来,可她不敢睁眼,时间无尽拉长,她的心里也一直在打鼓,不知是计谋得逞还是一死。
“公子,一位姑娘晕倒了。”
车中人过了一会,沉声道:
“带她上来。”
云赊月心下落石,这一步算是走对了。
她感受到有两个人把她抬起来放进了马车里,厢内丝丝缕缕的檀香萦绕鼻息,多日的流落,这一刻终于在一个安全的地方落了脚,云赊月竟借着幽香沉沉睡去。梦中,是应国无忧的岁月,那已经是可望而不可即的,十七年的平和。忠厚本分的父亲,慈爱温柔的母亲,无波无澜的日子,这曾经她嫌弃太过安稳的一切,终于彻底消散了。
黄昏褪色,漫上幽玄。
云赊月悠悠转醒,入眼便是一道模糊的身影。
那人身着暗绿色的长袍,背对自己的床榻,正坐在长椅上品茗。
“咳咳...”
听见声响,裴松转过头来。二人对视,无言。
“醒了。”
“嗯。”
裴松踱着步子走来,自若坐在床榻边上,细细端详云赊月的面容,似乎借着幽暗的烛火,能看透她隐瞒的一切。
“你可知我是谁。”
裴松的眸子黯然,神色始终不离云赊月的脸。
“慎王殿下。”
裴松眼角稍扬,似乎饶有兴致的样子。
云赊月坐起,深吸一口气,伸手抓住了裴松的衣角:
“殿下,我希望您能收留我。”
裴松不以为然:
“本王不做亏本的买卖。”
云赊月紧接着答道:
“我原是应国六品官员之女,国破家亡逃到羽朝为民,我知道殿下也孤身一人,您颇有野心,今上年迈,太子暴戾,您难道不想一争雄长。我虽落魄,却自幼深习闺秀技艺,此次大选,您助我入宫为妃逆天改命,我扶您青云直上,以登大位。”
“我可以帮您。”
望着云赊月坚定的神色,虽言语清楚,声音却十分颤抖。为了活下去,一个女子定好不容易熬到今日,保留清白之躯,东躲西藏,见自己如见仅剩的稻草。
裴松心下一紧,垂眸,看见她发抖的双手不肯松开自己的外袍,失了神。他自幼丧母,父皇嫌弃,兄弟嘲讽,为了活下去,他一向冷漠待人,独自出入,已经有十几年没有人给他依靠,也没有人来依靠自己了。
这也算,同病相怜。
昏黑的房间,他忽然想起十数年前,也是这样一个死寂一般的夜晚,血腥的大殿,面目全非的母亲,和颤抖的自己。而他视若英雄的伟岸父皇,在得权后,第一个便杀了功高震主的母妃全家,让他的母亲、舅舅乃至整个族人为自己的后顾之忧陪葬。
是全族的性命换他不死。
代价,是永恒的仇恨。
回过神,仿佛他还能闻到那漫天的血腥气,后知后觉地打了一个冷战,云赊月下意识伸手拍了拍裴松的背,那熟悉的感觉,如同母妃哄着爱做噩梦的他入眠。
望着面前的女子,因惊惧微抖的身体,散乱的头发,干涸的泪痕,我见犹怜,这样的姿色,若入宫选秀,父皇定然喜欢。
“你叫什么名字。”
“云赊月。”
裴松喃喃重复了几遍,想起各国覆灭后都有进献各路官员及家眷的名册,云赊月的名字定然记录在内,不够安全。
偏过头,窗外的梅花枝头空空如也,春色将至,过去的也就过去了,一年更似一年,没有人频频回头顾念昨日。
“枝和。”
裴松又重复一遍。
“往后,你就叫萧枝和。”
萧,是他母亲的姓氏。
云赊月深知,裴松答应了她的请求,喜极而泣,连连应和着。她知道前路凶险,夺嫡之争要牺牲的不仅仅是身份姓名,也不尽然是性命,这条风雨之路里,她要失去的,是云赊月,是原本她心中的一切。
可那又如何。比起舍掉自我,更怕白活一场。
“枝和,谢殿下赐名。”
裴松点点头。
“大选在三月之后,你的腿受伤了,这段时间就安心静养,我会安排人照顾你。”
云赊月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腿缠上了绷带,是逃亡路上被流民踩伤了,只是太过匆匆,没有注意到,若非裴松找了太医来包扎,是要落下疤痕的。
未等云赊月道歉,裴松已然起身离去,只剩墨绿的衣角比他迟些消逝在殿门的转角,点缀春始的荒芜,染绿枝头。
日子在流动的季节里悄然翻页,三个月间,云赊月虽不能出门,裴松却请了名匠为她打造出一把好琴,取名一枝春,平日里她便在偏院的亭子里抚琴以稍解寂寥,静待选秀。
开始,云赊月只能在自己的院子里度日,后来渐渐地裴松并不拘着她,于是她便也偶尔到前院散步,看着光秃秃的慎王府,着实没有一丝温暖的气息,沉默的侍卫,匆匆的侍女,除却几棵建府时就在的树木,竟没有其他颜色。这样的院子,也只有裴松这样沉默少言的人才打理得出来。
云赊月实在看不下去,便叫人采买了工具,和几个侍卫一同种了些花花草草在府里,正赶上裴松几日不在,她便日夜赶工,将慎王府改造了一番。待裴松回到府邸,入眼便是满园春色,尤其是书房门口,正亭亭立着一棵杏树,含苞欲放,带着开花前的娇粉。
“这是...”
侍卫连忙跪下:
“王爷,是萧姑娘吩咐我们帮忙种植花草的,属下们见萧姑娘是王爷带回来的人,也不敢忤逆,王爷恕罪。”
“王爷回来了。”
转身看着一袭白衣的云赊月远远朝自己走来,春风吹落一地花瓣,她踏着步子走来,挂着原就属于她的笑容,似乎外界的忧虑从不与他相干。
“你们先下去吧。”
侍卫领命退下,偌大的前院只剩二人。
“这都是你种的。”
云赊月点点头:
“王府沉闷,府外却早已满园春色,如此与世隔绝之感,难怪王爷会成日忧虑,有些颜色,有了花开的期盼,日子就有些盼头。”
云赊月不知在说花木,还是在说自己。
裴松只是叹口气:
“开花又如何,年年有春日,可再不会是原来的春。”
二人无言,只是长久地望着同一株杏树伫立。裴松没有再说什么,叫上幕僚又匆匆进了书房,又至暮色。
傍晚时分,侍女来报,说是王爷唤云赊月一同用膳。云赊月匆匆赶至暖阁,只见裴松还在一旁的椅子上看着奏报,边关战事初落,要安顿的事还有很多,是忙了些。
裴松示意云赊月先用膳,她安坐在餐食前,还不饿,想着再等等。大概一个时辰过去,裴松雷打不动地端坐在原位,云赊月见状,干脆移开面前的菜品,趴在桌上望着裴松的方向继续等。
不知过了多久,侍女们已经换了第二轮烛火,裴松才幽幽合上本子,长出一口气,低头揉了揉太阳穴。
抬眸,见云赊月不知何时睡着了。他起身走近,只见云赊月朝着自己的方向趴在桌上安睡,眉头微蹙,应该是这样睡得并不舒适。
看着她的模样,裴松心底的一丝柔软悄然破土,伸手,将云赊月轻轻抱起,安置在一旁的床榻上,叫人撤了凉透的饭菜,自己又到一旁重新看起书。
一夜无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