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合集》执青刀

8、长欢

　　从观星阁的最高处看过去，与东六宫遥遥相望的，是处于皇宫西北角的西六宫。

　　宫里的老人们常常说这样一句话:粉黛迟暮君恩薄，美人向西入六宫。

　　东六宫是贵人们的地方，这一点长欢入宫时就知道，东边的亭台楼阁高耸气派直入云霄，一层层琉璃瓦在日头下会发出金色的光，那里住着整个王朝最尊贵的一批人。

　　长欢很少见到贵人，她入宫便一直在西六宫的缮事局当值，所谓缮事局，便是帮宫里贵人修理器皿的地方，哪位主子断了发簪，划了玉镯，这都归她们管。

　　可宫中贵人如此金贵，坏了钗环，换一个新的便是，很少有人会想到拿到缮事局来修，所以缮事局在九局中地位透明，被打发将当值地点移到了西六宫。

　　局里的小姐妹常常看着槐花巷尽头的一座破烂院落叹息:“五殿下那样的人物，终了还是落在了西六宫。”

　　这时便有人小声阻止她:“嘘，什么五殿下，是司徒庶人，可别再错了！”

　　小宫女便连连拍嘴，一边小声的呸着，端起手中的托盘走远了。

　　其实长欢对这些宫闱密事并无多大兴趣，西六宫是冷宫，多少曾蒙受君恩的女子因为犯下大大小小的错被贬到了这里，只能枯坐在长满荒草的院子里等待行将就木的那一天。

　　这位司徒庶人怎么进来的她不关心，她仔细擦了擦托盘上的玉镯，准备送去东六宫。

　　但长欢没有想到，她与司徒庶人会有见面的那天。

　　她跪在宫墙角，小心翼翼的尽量将自己缩进阴影里，展贵妃的凤撵刚从她的面前经过，所以她及时跪地避让行礼，祈祷着她快些过去。

　　长欢听过，展贵妃与司徒庶人的母妃同时入宫，但司徒庶人的母妃姜美人更得圣心，姜美人死后，展贵妃一跃枝头，从小吏之女变成仅次于皇后的宫中贵人，朝中无太子，朝野对于储君之位的人选呼声最大的便是曾经的五殿下和展贵妃的儿子六殿下司徒镇。

　　她脑中只过滤了一遍其中的关系，便将一切抛在脑后，只安心的等待凤撵过去好去交差。

　　那驾凤撵经过长欢，她松了口气，却听见展贵妃懒懒的说:“你，过来。”

　　长欢心里咯噔了一声，愣神的一瞬间，展贵妃身边的内侍便一脚踢在长欢腿上。

　　“说你呢！还不快点！”

　　长欢来不及生气，她甚至连眉头也没有皱一下，起身碎步到展贵妃身边，喏喏道:“贵妃娘娘有何吩咐？”

　　展贵妃虽年过四十，看起来却保养的很好，她三十岁之后才开始得圣宠，如今圣人宠她宠到连出行都要为她仿制出比皇后稍低规格的凤撵，长欢猜测若不出意外，六殿下的储君之位十拿九稳。

　　这位红遍东六宫的贵妃稍微抬了抬眼眸:“抬起头来。”

　　长欢一愣，下意识的抬了一下头，却撞进一双慵懒闲适的眸子里，她忙垂下眼皮，做温顺状。

　　“勉强入眼。”

　　贵妃娘娘闲闲的说完，便吩咐人起驾，长欢在心中长松一口气，也不想深思这位宠妃为何有品评人相貌的兴趣，她准备离开时，就听见两步开外展贵妃的声音。

　　“明日开始，你去槐院伺候。”

　　没有商量，没有询问，上位者轻轻巧巧的一句话，便随意打发了一个宫女的半生。

　　长欢脸色发白的回了缮事局，局里的姐妹们听到这事，也一齐吓的脸色苍白。

　　“长欢，贵妃娘娘为什么会让你去五殿下……不司徒庶人那里啊！”

　　资历最大的宫女抹了把泪:“咱们这些人，入宫不求大富贵，只求过了二十五，便由家人接出去，就算许个人家，也好过在宫里蹉跎。”

　　她又抹了一把泪道:“如今叫你去司徒庶人那里，谁知道等着你的又是什么样的光景！”

　　又有姐妹哭了起来:“这冷宫是人呆的地方么？上月陈美人院里的宫女病了，太医院不让太医来瞧，吃了好些黑乎乎的药，人不见好转，熬了生生一个月，昨天就去了！”

　　“是啊！”有人抽泣着附和:“陈美人当时多受宠啊，可如今跌进西六宫，便连顿荤菜都享受不起，如今她宫女死了，我瞧她少了照应，已经一个月没有好饭吃了。”

　　长欢看着面前这些真心的为她难过的姐妹们，心中微微安了一些，景尚局听见消息过来，紧抿了唇担忧的看着她。

　　最后她咬咬牙:“长欢，那些劳什子的冷宫千万不能去，那些地方都是作贱人的地方，我便去找郝女官说说……”

　　长欢摇摇头，宽慰的拍拍她的手，她入宫以来，景尚局便经常帮她，她知道缮事局的情形，如今就算景尚局找郝女官说情，可郝女官在贵妃面前，又算得了什么呢？

　　展贵妃与司徒长岐不对付，如今她大权在握，儿子又对储君之位十拿九稳，打发一个小宫女进槐院，也不过是向司徒长岐表示上位者的怜悯，亦或讽刺而已。

　　她没再说话，她本以为自己能无波无澜的度过这几年的宫闱岁月直到二十五岁出宫，可如今出宫无望，又怎好意思拖累她的这一群姐妹？

　　反正不管在哪儿，活就是了。

　　她心中便也宽广了些，姐妹们见她这幅模样，又拉着她抹了半夜的眼泪。

　　深夜里长欢躺在床上用手臂遮着眼睛，她是个没有追求的人，虽不想惹上麻烦，却也不想逃避麻烦，如今事已定，便只好打起精神来应对它。

　　长欢第二日踏入槐院时，才发现想象与现实的终究是不一样的。

　　荒草几乎连天的院落里，碎石散落在四周，院里的古井周围爬满了青苔屋子破破烂烂的，连窗花都破了一个洞，正在风中摇摆。

　　她也去过西六宫中的冷宫，但终究是曾经的皇妃们住的地方，虽然破败，但也整整齐齐，看到槐

　　院，就连长欢也忍不住在心里叹息。

　　这西六宫，真不是人住的地方。

　　“啪——”一颗小石子从阶梯上滚到长欢身边，长欢后退一步，皱眉抬起头来，见一个穿着破旧内侍服的小少年警惕的站在台阶上看着她。

　　“你是谁？”那人说话了，语气稚嫩，想是年纪还小。

　　来之前长欢做过功课，五殿下被幽禁在这座槐院里，身边只有一个尚幼的内侍服侍，以往槐院并不是没有来过婢女，只是因某些原因，都没能长久。

　　思及此长欢深吸一口气，抚了抚裙上的褶皱，屈膝行了个礼:“张内侍，奴婢是槐院新来的婢女。”

　　那少年眼中惊愕了一瞬，随即怒道:“我管你——”

　　“婢女？”

　　打断少年怒火的，是一句懒洋洋的男声。

　　长欢抬头一看，屋内已走出一个男人，他大约二十四五的年纪，穿一身松松垮垮的紫色衣袍，脚上随意踩了双黑色靴，头发竟没有梳起，一头青丝如瀑般随意倾泻在脑后，桃花眼微眯，看起来漫不经心，眸中却透出微微的冷光，不停地在她周围盘旋。

　　长欢一愣，心下知道这就是曾经的五殿下司徒长歧了，只好收敛表情，庄重的再一礼:“奴婢是新来的宫人。”

　　司徒长歧似乎觉得有些好笑，他一只手将脑后的青丝挽在手指上打着圈，一手撑着破旧的门框，他顿了顿，抬起头来戏谑的问:“我如今已经不是五殿下了，你来这里捞不着任何好处。”

　　长欢暗暗皱眉，心想这位殿下可真是难对付。

　　“奴婢只求在这里照顾公子起居。”

　　她没有用殿下，也没有用庶人，乍听这个小宫女叫自己公子，新奇的称呼让司徒长祁颇有兴趣的挑了挑眉。

　　“贵妃让你来的？”

　　长欢心中咯噔一声，正在想用什么方法让他接纳她，没想到这人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后夹杂着困意向身后的张内侍道:“让她留下。”

　　张内侍更惊愕了，眼珠看了看长欢，又看了看自家主子，好像刚才听错了似的。

　　长欢也吃惊，她以为自己定然会费一番口舌，或者直接被扔出槐院，没想到这人却一口答应了，图什么？

　　司徒长岐完全不关心他在想什么，打了个哈欠后便往里屋走，一边走一边叹息:“天色不早，得睡觉了。”

　　长欢抬头看了看正当午的太阳，这时辰叫天色不早，莫非是有什么疾病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