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河》花卜吃手手

5、仙姑

　　婚礼前曾老板还要去谈笔生意，开车到郊外水库，合伙人喜欢野钓，路边的牌子写着猫跳河水库。一路上鸦雀无声，风中行道树绿叶翻动，也是静默无声。他头一次来这地方，好在合伙人是当地的，两人碰面后垂钓聊天，倒也合拍。中午时分，合伙人邀请他去办公楼旁的食堂吃饭，乡里没有快餐店和酒店，办公楼停车又容易。

　　但是到了门口，听到隐隐的唱经，门卫大爷跑出来，拦住他们进门。曾老板摇下车窗，问：“师傅，今天食堂开不开？我们想去吃顿便饭。”门卫手执报纸扇风，说：“今天不吃饭，吃席还差不多，回去罢，都回去。”

　　合伙人下车，摸出两条烟，笑嘻嘻地塞过去，同门卫搭讪。曾老板四处张望，见到一群人走来，有的哭嚎，有的叫嚷，人群中还有一辆平车。合伙人笑着和门外道别，走进他的车，说话前往地上啐了一口，说：“走，待会说。”

　　一前一后到了村口，在小卖部停车，讨了热水来泡方便面，店主蛮热心，还拿出了家里的小菜和果子。合伙人谢过，问：“我们路过食堂，今天怎么进不去呀。”店主轻轻拍了一下桌子：“哼，何止今天，闹了一天一夜了。待会儿你们进门前记得烧张纸。”

　　两人不再打听，吃过面告辞。在村口停车，点了张废纸。合伙人说：“现在说才方便，前天有个别村的小孩被山里的蛇咬了，家里气不过，到办公楼闹事。村里早就贴告示不让进山，当然不肯赔，家属就把尸体推过来堵门，劝都劝不走，只能请道公来做法。”

　　曾老板笑：“到办公楼做法，亏得他们也让？”合伙人说：“谁敢不让？这小孩是横死的，年纪又小，投胎不得成了恶鬼，死在哪祸害哪。”两人说话见尿急，望见远处有几间绿顶子的瓦房，要去借厕所，却不是人家老宅，而是一间小庙。

　　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不光有香炉正殿石碑神像，还有一个小小的青砖戏台，并无装饰和灯烛，屋顶一蓬蓬碧绿的瓦松，比起庙堂来说荒废得多。解手之后，两人闲逛，正殿一色男女神仙，佛道攒集，两壁绘着牛鬼蛇神。偏殿也差不多一屋子神佛，只是小了些，乡野村庙匠人手法粗糙，只图喜庆，花花绿绿的神明身上垂下两条红绸。

　　他走到尽头，墙角有个小姑娘盘腿而坐的塑像，不苟言笑，虽然是一般手笔，蓦地撞见阴影里一张人脸，不说不笑，静静凝望，着实吓了他一跳。

　　他问这是什么神仙。庙祝说：“是个小信女，别看她小，也有一二百年的故事了，你们没听过，我们这一片谁不知道。”合伙人拈了几根香上前，他也跟过去，信女贴着墙角，落在前头一排高大的神像后面，他走近方知后面还有半米的余地，墙上也画着彩图，不是神佛，是一些风流冤孽的光景，妙龄女子与人痴缠，除了书生官员以外，还有僧侣，笔墨粗糙，勉强算有几分野趣。

　　信女淡绿头巾上有一片枫叶般的血红，原是一名裹猩红袈裟赤足的少年，披星戴月下山，圆圆的脑袋上光光的，是个尼姑，眉目曼长，意态妖闲，乍看以为是个风流的小沙弥，赶着偷香窃玉，细看有细腻娇柔女态，独自夜奔，仍有闲心回首望月。旁边诸人沉溺风月，不及小尼天真烂漫。

　　曾老板看得入神，冷不丁背心遭人一拍，扭头过去，合伙人催促：“不早了，咱们走吧。”他忙堆笑同庙祝告别，偶尔回头，神像脖颈上的红绸轻轻飘舞，像两条纤长的臂膀摆动，风中混着一股浑浊的香火气味。泥胎木偶依然是庄严微笑，但因那舞动的绸子，增添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思。

　　他回到家，现在门口扔了一张纸烧掉，跨过去才进家。换了鞋，太太马上过来拉住手臂：“别大声说话，老师在教儿子写字。”他的小儿子才上学，断不能和金郊一样文不成武不就。太太又说：“托你的福，刚好朱老师有空，愿意一对一教。”他怔了怔：“什么朱老师？”太太嗔道：“痴呆！人家前几天才找你办喜事。”

　　扯他到门外悄悄看，他见得一个窈窕背影，果然是朱智思，一袭熟褐毛衣长裙十分妥帖，微微可见一圈圈细细纹路缠遍周身，端丽沉静如一尊细长的美人觚。太太原以为他要进去看功课，不料他抽身上楼，解了手表搁在床头。

　　墙壁映出一方金箔般的夕阳和暗色的竹影，窸窸窣窣，摇动不已，他微觉秋凉，放些热水洗脸，卷起袖子看到手臂上沾了一痕粉白香灰，待要抹去，格外滑腻，不似自身皮肉。太太走进来吩咐：“不好打车，你去送客。”他说：“你去好了，我乏得很。”太太叉手道：“好，我去，你给儿子洗澡洗头。”他只得听命，领了这桩美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