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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晓霜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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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是我自己选的,无论有多难我都会走下去。可能在你们看来我确实追名逐利,可我也要生存啊,世道就是这样,你不往上爬就会被人一直踩在脚下,永远。”
茶已经沏好了,这次是三清山的白茶,清澈淡然,余香袅袅。
“把手伸开。”
杨桃语调平和,音色宛转,一往如常。
“?”
秦晓霜虽有不解,却还是照做了。
滚烫的茶汤浇在他的手心里,未等秦晓霜躲避,杨桃轻声:“别动。”
“嘶…”热水灼烧皮肤,秦晓霜本能地将手后撤。
“掌心并紧,看看手里有什么。”
此时秦晓霜的掌心已经烫红了,持续的刺痛顺着神经传递给大脑,又疼,又痒,又麻,如同万千细小的虫子啃食着血肉。
秦晓霜隐忍不发,即便双手已经快要失去知觉,依旧保持着原有的动作。
烛影昏暗,暮色渐沉,秦晓霜低下头去,手里的茶汤倒映出来的,是会场里从容不迫的他,是设计师中的佼佼者,意气风发,指挥若定。
“记住你说的话。”
一直往上爬。
常言道人生如水,而你的人生本就像这捧水一般炙热而滚烫,秦晓霜,自己选择的路,就要承受得起。
“叔叔,等出了听雨轩他什么也不会记得,您为什么还要做这些呢?”目送着秦晓霜走下台阶的背影,魏凌霄开门见山地问道。
最近杨桃的行为越发令魏凌霄看不懂了。听雨轩确实能通过外力改变人的命运,但客人从听雨轩出去后并不会记得在这里发生过的事,对于某些“被改变”的事情,他们也只会自然而然地认为这些事情“本该如此”。
所以倾茶不是多此一举吗?!
“一个尝试之举罢了,以后兴许能帮到他。”在魏凌霄看不见的地方,杨桃拨弄着浮生镜,在浮生镜中杨桃隐约能看见一个场景:多年之后,饱经岁月沧桑的秦晓霜站在一个宽阔的高台上,黑云压城,天昏地暗。
……
秦晓霜忽然清醒过来。
他机械性地去摸床头柜上的手机,摸索不到后才反应过来,他根本没有躺在自家床上,床垫出奇的柔软,双手莫名其妙地酥麻,现在…该是一个陌生的环境。
出于公司高层特有的警觉,秦晓霜下意识地将手往身旁一搭,发现床上没有其他人后,他才终于松了一口气。
我在哪儿?
秦晓霜翻身下床打开灯,映入眼帘的是一间装饰豪华的大床房,外面还有精致的客厅和卫生间,必定是总统套房无疑了。
不知怎的,秦晓霜感觉心有点乱。他记得自己是在出差,与客户喝了点酒后早早就回来了,这个房间是助理帮忙订的,楼下就是饭店,当时天上还飘了几滴雨来着,秦晓霜没带伞,还在庆幸距离近不用挨淋。
这些记忆明明很近呀。
可是为什么感觉那么久远呢?脑袋仿佛被“一些另外的东西”填得满满当当,他总觉得自己应该经历了一些事情,可饶是他怎么想都想不起来。
“呼——”天台上,一阵湿润的风抚摸着秦晓霜的发梢,他长舒一口气,感受着从心悸归于平静,耳边仿佛有个声音在说:过去了。全都过去了,前路宽阔坦荡。
是啊。确实该过去了,这些天真的有些不在状态,否则也不会听信江湖骗子的鬼话,将时间浪费得如此荒谬。
至于火车站的骗子,秦晓霜也逐渐接受了这个人是竞争对手安排进来的。近两年跟他打过交道的大中企业少说也有几十家,现在网络技术如此发达,搞到他的信息不算什么难事儿,毕竟是个人就惜命,拿大限将至这种说法唬人也不失为一种手段。
雨停了。
左蓝一醉醺醺地穿过石板小路,很多次他都在深夜途经这儿——不过喝醉的是轩佑。
他又看见了那盏路灯,轩佑总喜欢毫不在乎地往路牙石上一躺,然后听天由命,现在他也想像轩佑似的四仰八叉地躺下,可惜他和轩佑总归是不一样的,盯着他的人总有很多很多,却不会有人因为真正关心来这里接他。
意识到重心严重不稳的那一刻,左蓝一瞬间清醒过来,他双手扶膝定了定神儿,头部的眩晕感依旧难以缓解,酒后容易多言,言多必失,为此,他总是十分在意自己的言行,酒场上必不会露出任何破绽。
家里的长辈总说他活泛,会办事儿,以后肯定能当官儿。只有左蓝一自己知道,他的这些“本事”大抵不是属于他自己的,而是左涪卿带给他的,左涪卿的灵魂已经深深嵌入到他的思想当中,改变着他的性格与行为,譬如在任何需要社交场合都能应对自如,游刃有余。
可他终归是左蓝一。左涪卿留下的印记就如同身体里的异物般,令他觉得恶心。左蓝一分不清哪些性格是他自然而然形成的,哪些是左涪卿带给他的,所以他必须要找到左涪卿附身于他的那个时点。
这段路程是上坡,多少有些吃力,前面不远处有一座宽阔的门,左蓝一眯起眼睛,星月无光的夜色里,他看不清是前方是校门还是墓门。
寂寥无云空晦夜,半盏云雾半山秋。
……
“呦,左老六居然来上选修课了,稀奇啊。”历史选修课上,秦晓月早早到教室抢了第一排中间,刚拿出书占下旁边的座位手机就看见左蓝一从前门进来了。
“呦,挺高兴啊,看来我该给秦晓霜打个电话?”左蓝一毫不客气地坐在她刚才占下的位置,“给我占的位儿?”
左蓝一只听过一次韩川的课,若不是被导员安排了任务,他大概到学期末都不会再来。
“起开!”秦晓月嫌弃地推了左蓝一一把,“回你的后排睡觉吧你!这是给轩佑占的。”
“稀奇啊,轩佑居然来上轩佑课了。是他让你占的位?”轩佑还会来选修课?
“他这几次一直都来的好吧,你是他舍友居然都不知道!”秦晓月添油加醋道。说这话的时候,秦晓月多少是带些得意的,倒不是她真的和轩佑坐在一起,而是她观察到每次轩佑来的时候教室里已经坐满了人,他只得拎着包去最后一排,这次秦晓月多了个心眼,先在前排占好位置再给轩佑发消息,这样就能顺理成章地和他坐到一起了。
“不错啊,还真追到手了。”
左蓝一知道轩佑这几天总喜欢泡图书馆,没课的时候几乎都去,可能是为了躲避他,也可能是别的目的,但是选修课…轩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这么积极了呢?
“再教你一招,轩佑喜欢泡图书馆,你可以去书库蹲他。”
秦晓月将信将疑,“你个老六——会有这么好心?”
“呦呵,你凭良心说说,你的忙我哪次不是屁颠屁颠的帮!就光说追轩佑,没我成吗?”
教室里已经陆续来了不少人,韩川进来之后,一眼就看见了坐在前排的左蓝一,冲他点头示意,左蓝一微笑回应,尽管韩川穿着那件令他有点不爽的风衣。
不知是不是巧合,韩川进教室后不久轩佑也进来了,只不过他从后门进来,看见左蓝一后直接坐到了最后一排,不愿靠近左蓝一的意思非常明显。
“都是你!!!你看他都不过来了!”秦晓月气得想捶左蓝一,现在她满脑子里都是气氛被破坏的愤怒:左蓝一这个烦人的大电灯泡可真能坏我好事啊!
“我是被迫坐在前排的,”左蓝一晃了晃手中的档案袋,小声说,“回头你跟轩佑说,就说左蓝一被你骂了一顿,以后再也不来了,怎么样?”
“真的?”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我是那种说话不算话的人吗?”左蓝一故作正经,事实上他也没打算欺骗秦晓月,他希望看到的是轩佑找到一个真正合适的人,无论这个人最后是不是他,左蓝一都不会介意。
“姑且信你一回。”
考虑到最近左蓝一的确帮了她不少忙,秦晓月暂且相信他说的是真话。秦晓月心比较大,在她眼中,左蓝一是轩佑的舍友,朋友,兄弟,但也仅此而已。
轩佑慵懒地将双肩背包往桌子上一放,随便翻开刚从图书馆借来的《南明考据》,他很少在课上看手机,但也很少认真听讲。轩佑对待生活的热情几乎快要消耗殆尽了,背负着不该有的愧疚生活,生命也在日复一日无休止的折磨中流水东逝。
当然,课桌上的书也只是幌子——掩饰他静坐冥想的幌子,大学里的课注水程度无需多谈,已经很少有课能真正吸引到他了。
课堂上,韩川正讲到胡蓝之狱的典故,在经历一系列变故之前,轩佑非常喜欢研究历史,他的关注点更是独特于常人,升平盛世向来乏善可陈,明君之道自古大同小异。朝代更迭,乱世浮沉,犹如浪花拍岸,造就一批时势英雄。一个朝代的衰败伴随着群雄逐鹿,这是一个遴选的机会,是人们竞争角逐的自由舞台,有道是不世之材多生于乱世,后世之人偏偏疏忽了这点。
轩佑回想起第一次和韩川见面的场景。
那时他为了躲开左蓝一天天往图书馆跑。图书馆的书库和阅览区是分离的,阅览区早已被备考各种证件的学生占领,没有空下的座位,轩佑通常把背包随手一扔,在最后一排书架旁席地而坐。执着于成绩的学生们几乎不会进到书库里,所以没有人打扰他,整个书库就是属于他的一片天地。
偶尔会有勤工俭学的学生过来“清洁书架”,把放错位置的书归到原处,摆放整齐。不过他们似乎并不熟悉这些书的位置,况且在上下一致的摸鱼环境下,也很少有人在意工作的完成情况。
书库在整栋图书馆的背阴面,即便是大晴天,依旧昏暗暗的。这里很多书都有一定年头了,许多七八十年代纸张泛黄的旧书都堆在负一层的地上,里面还保存着当年留下的借书卡。负一楼没有声控灯,轩佑只在下午四点去那儿。
轩佑就是在负一楼遇见韩川的。
潮湿的霉味儿,泛黄的纸张,越往深处越是阴冷晦暗,一缕微光穿越陈旧的书架,带来书页翻动的细碎声响,侧身通过狭窄逼仄的廊道,他看见了一个长发垂肩年轻人正在翻阅着他想找的那本书。
在此之前轩佑从没在负一层见到过其他阅览者,这次——估计是凑巧。
从他身边绕过去的时候,轩佑有感受到被人注视的灼热——那个年轻人似乎小心翼翼地看了他一眼,动作幅度不大,非常之谨慎。
轩佑不曾逗留,那人也不曾叫住他,直到轩佑第五次在书库负一层碰见那人。
“你很喜欢历史?”轩佑转身前,韩川突然叫住了他。
“不怎么喜欢,消磨时间。”
“嗯?只消磨时间的话,一楼二楼的小说不比这些枯燥的东西有趣?”
“与你有关吗?”
凭着一副“生人勿近”的说话方式,很多人自然而然地不会再想与轩佑说第二句话,同样,轩佑对这种效果很是满意。
“很多人拘泥于成功之法,帝王心术,所以后世才会有这么多讴歌‘成功者’的作品,”韩川没有管他,继续道,“急功好利,贪于求成,良作才会埋没于此。”
韩川抚摸着手中泛黄的书,严重流露出怜惜之情。
“可能吧。”
轩佑内心有些矛盾,既想与他攀谈,又担心自己的“厄运”会波及到他。快节奏的生活当中,有的人奋笔疾书,又有人行色匆匆,他们穿过一道道无形屏障,遇见一个个同他们一样忙碌的身影,错过了就是错过了,一辈子也不可能再有交集。
“我是咱们学校明史选修的老师,有机会可以来听一下。”
韩川感觉自己已经说多了,他不确定自己这让说会不会显得多余。可是他没有时间去考虑,他不想再这样眼睁睁看着轩佑从他身边走过去,片刻也不停留。在抬头仰视轩佑的一瞬间,刻在骨子里的卑微而坚定支配着他的行为,六百多年了,再次见到“他”时韩川仍旧难以控制情绪。
“嗯。”
轩佑敷衍地点了点头。这门选修课是突然宣布的,秦晓月知道他对历史方面感兴趣,之前一直想方设法给他报名,名额好不容易抢到了,但他一直没有去过。
“我的课你应该会喜欢。”
韩川鼓起勇气补了一句,非常谨慎地加上“应该”二字。在曾经的陛下面前,他很难拾起那份信心,或许从来都没有。
韩川的课确实有打动到他,最后一排座位与讲台的距离也刚刚好。
“左老六,咱们可说好了,下次不准坏我好事啊!”下课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教训左蓝一,对于轩佑的事秦晓月必须要反复重申。
“哎哟,你就这么不相信我?亏我实心实意帮你。”左蓝一随口而出,心里却在想着别的。
“唉,要不是过几天要跟着唐教授去扬州考察,我准在一个月内拿下他。”秦晓月盘着手上的红绳,咕哝道。
有了联手忽悠哥哥的事,秦晓月更加信任张云烟了,在她看来张云烟神通广大,无所不能,那么她和轩佑的红线在张云烟的指引下肯定能系起来。
“看来江湖骗子害人不浅啊…你们去扬州干嘛?”
“古运河考察实践,三学分呢,可惜唐梨姐不去,唉。”
秦晓月是学历史的,唐梨是人文学院的研究生,而左蓝一他们宿舍全都是学经管的,经管专业男女比例严重失调,因此颇具绅士风度的左蓝一尤其受到异性追捧。
“就当旅游了,公费旅游,多好。”
扬州…古运河…
一个熟悉而陌生的地名呼之欲出,左蓝一总感觉下一秒自己就能叫出那个名字,可惜事与愿违。
两人谈笑着经过教师休息室,并没有注意坐在角落里面喝着奶茶的韩川。
又看到他们了啊…
…真好…
这句“真好”无疑是说给自己听的,说给曾经多少日惴惴不安的心。
……
“川潼,你怎么在这里?皇上呢?”
局促不安的眼神对上精明犀利的目光,川潼抱紧手中衣物,像个撒了谎怕被惩罚的孩子。
“皇上在…里面,我…”
陆书鹤向着川潼来的方向看了一眼,又看向他手中的衣物以及鞶革下方变了颜色的布料,瞬间明白了一切。
“川潼,你喜欢皇上?”
陆书鹤就这样平淡地解开了川潼藏在心里十几年的禁忌。
你喜欢皇上吗?
你犯了大逆不道之罪,身为臣子,怎能对君王有非分之想?况且你与他同为男儿,男子爱慕男子,是为断袖之癖,岂能为世所容?你不可能有机会的。
是啊,我喜欢他,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不知道…但我真的喜欢他好久了…
川潼要小心地把这份喜欢藏起来,只有把这件事情烂在肚子里,才是对他,对自己最好的保护…至少现在,他们还能做君臣,做朋友。
川潼的眼神俨然说明了一切,以陆书鹤的领悟能力根本无需多言。
出乎川潼预料地,陆书鹤附在他耳边,“你放心,我不会说出去。”
撂下这句话后,陆书鹤若有所指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留下一个意味深长的笑。
很长一段时间里,川潼都是提心吊胆度过的,身为史官的陆书鹤经常会与皇帝接触,每次陆书鹤掩门从御书房出来,为了避免不必要的尴尬,川潼都会刻意避开他的目光,尽管多数时间陆书鹤会像个没事人一样该和川潼说话的时候绝不避讳,仿佛根本就不知道川潼的秘密,直到有一天川潼撞见他与帝后私会。
“好了,作为回报,现在你也知道了我的秘密。”陆书鹤平静的说,仿佛一切都在他的计划之内。
“我们知道彼此最隐秘的事,现在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川潼。”
可是…我能相信你吗?
……
左蓝一,我能相信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