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尖碑》长照

2、第 2 章

　　（五）

　　第一剧院的顶层大厅内，西装革履的迈克尔站在讲台上侃侃而谈，在他的身后播放着《星河时代》游戏的全息影像，近千名观众在座位上正襟危坐，倾听着眼前这位青年才俊天花乱坠的设计构想。
　　现场的观众来自海瑟薇星的各个行业，除了游戏工作者外，其他的观众对迈克尔的兴趣显然超越了游戏本身，就在几天前，还有一个主打女性频道的网络媒体搞了场声势浩大的格林星系理想配偶评选，天之骄子迈克尔毫无疑问地被推上了榜首，并且其票数遥遥领先了第二名一个数位，更有意思的是，在迈克尔的一众支持者中还有近百分之二十的男性。
　　丹尼尔大秘书长的儿子、最年轻的星系认证游戏工程师、格林学院模范荣誉毕业生、星河战队最后一位前锋军指挥官……无数的荣誉将这个刚满三十岁的年轻人的履历装潢得金碧辉煌，每一次他出现在公众视野中时都是全场当之无愧的焦点。

　　“……除此之外，《星河时代》还将开放一个压缩的虚拟宇宙空间，在那里，我们将逐步还原格林星系的全部已观测天体，玩家除了宇宙探索还可以选择进行一场免费的星际旅行，综合成本远远比一张环星系旅行星舰的船票价格小得多，”迈克尔打开了格林星系的地图，各个轨道的行星有条不紊地运行着。他伸出手指顶在了海瑟薇星的影像下端，故意做出了一个转篮球的动作，“女士们先生们，如果未来《星河时代》有了任何负面新闻，请相信我那一定是无良的星际旅行社搞的鬼。”
　　观众们忍俊不禁，前排的记者立刻定格了这一瞬间，此时此刻的迈克尔看起来就像一个迫不及待地要从开学典礼现场逃去体育馆的淘气高中生。

　　迈克尔将海瑟薇星的影像不断放大，个别细心的观众发现了星球表面的异样。只见前一秒还在开玩笑的迈克尔忽然收起了笑容，眉眼间透露出了格外严肃的意味。
　　他指出了影像中本来属于方尖碑的经纬度，那里只有一个高度还不到方尖碑的一半的圆顶大厦——那是十三年前海瑟薇星……不，加纳星的政府大楼。

　　“正如诸位所见，在《星河时代》的设定中，格林星系的初始状态设置在了十三年前，再具体些，是格林保卫战的前夕，”迈克尔单独提出了加纳星的影像，调出了当时的三维地图，“在场的各位都经历过那场浩劫，也许你们并未加入过正面战场，但是你们一定亲眼见证了战后加纳星到如今的海瑟薇星的蜕变——政府部门在三年之内完成了海瑟薇星基础设施的重建；两个月后，方尖碑项目启动，同期，格林星系生态环境局正式宣布海瑟薇星自然植被面积已恢复到战前的百分之九十；战后第五年的三月一日，方尖碑落成，星系官方将这一天定为‘重生节’，并列入法定节假日……”

　　十四点二十分，查尔斯进入了第一剧院的VIP座位传送室，当他把手放在室内沙发椅的扶手上时，手腕上的通讯手环弹出了一张电子入场券，紧接着，座位下方的升降台逐渐升起，十秒钟后，他抵达了迈克尔的演讲大厅。
　　就在三分钟之前，他与莉塔交换了各自的通讯手环——他带走了莉塔的入场券，而莉塔则和她的情人一起留在了查尔斯的飞车里幽会。由于飞车的隐私模式并不是绝对的万无一失，查尔斯决定将莱恩继续留在飞车的驾驶室内，在莱恩的保护下，现有技术很难入侵飞车的网络系统。

　　查尔斯端坐在沙发椅上，聚光灯下的迈克尔并没有发现他的到来。他凝望着迈克尔，恍惚中看到了十三年前的那一幕。
　　那是他最早的记忆，在那天上午，客厅中央奔跑嬉笑的卡通人物影像突然消失，所有的电子设备整齐地断了电。玻璃窗隔离了外界所有的声音，呆坐在地毯上的小查尔斯只看到了天空中闪过无数条比流星更加炫目的光线。几乎同时，地板开始战栗，他精心照料的小盆栽在他的面前跌落，新绽放的小白花死在了泥土里。
　　小查尔斯不哭不闹，乖乖闭上了眼。
　　……

　　迈克尔抬起手，加纳星的地图影像切换成了纪录片《格林保卫战》的节选片段，一艘艘战舰穿透滚滚硝烟，义无反顾地冲向了更高空，零星的防护罩在地表出现，颤抖着织出了一张保护网。
　　……

　　他再睁开眼，自己却是在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军官怀里。
　　“我叫迈克尔，奉你的母亲海瑟薇上将的命令保护你离开加纳星，”少年迈克尔笨拙地将小查尔斯塞进了保护舱，合上舱门前温柔地在他的小卷发上揉了一把，“里昂秘书长派人来接他的女儿莉塔，他会把你一起带去太空基地。”
　　“那你呢？”小查尔斯问。
　　“我要和海瑟薇上将并肩作战，”迈克尔郑重地看着小查尔斯，“等打退这波混蛋机器人，上将就会回基地见你，听话。”
　　……

　　“……十三年前，里昂秘书长的人工智能伴侣爱德华暴动，成功抢夺了加纳星百分之八十以上的电子产品权限，并于当日向加纳星政府宣战，”迈克尔握紧了拳头，声音低沉，“时任加纳星军事总指挥海瑟薇上将率部应战，之后的一个月里，爱德华相继入侵了格林星系一个行星和三个卫星的军事防御系统，格林保卫战正式打响。”
　　影像一晃，标有星河战队标志的战舰前赴后继地冲出了大气层，指挥舰中的海瑟薇上将飞速地下达着指令，几乎每一秒都有漂浮着的战舰残骸与她擦肩而过。
　　迈克尔中断了影像播放，他长叹一口气，说：“三年后，爱德华在和海瑟薇上将的决战中自爆，海瑟薇上将遇难，星河战队全军覆没，格林保卫战取得胜利……而我，因为重伤导致无缘参加决战，侥幸活了下来。”

　　查尔斯忽然想起来战争胜利那天，当海瑟薇的死讯传到基地十个小时后，每一个人的通讯手环接收到了最新的格林新闻——加纳星防务部部长丹尼尔因战争期间工作表现突出被推举为加纳星秘书长，在丹尼尔的倡导下，加纳星更名为海瑟薇星，以纪念海瑟薇上将的功绩。
　　三个月后政府陆陆续续派出星舰迎接滞留在太空基地的居民返回海瑟薇星。当时查尔斯的父亲威尔逊忙于协助丹尼尔工作，而莉塔的父亲里昂还在狱中等待最高法院的审判。查尔斯和莉塔，两个在太空基地相依为命了三年的孩子心照不宣地待在儿童房里，和几个毛绒玩具坐在了一排。
　　当天下午的十八点四十分，星舰运走了第十一波民众，同时迈克尔的战舰在基地着陆，他敲开了小查尔斯和小莉塔的房门。
　　……

　　“……所以，我设计《星河时代》的初衷，其实是创造一个平行时空的格林星系，在后续的开发环节我将带领团队逐步还原当年的格林保卫战。正如我之前所说的海瑟薇星战后重建速度那样，这个时代的一切都太快了，太快了，如果创伤在愈合之后了无痕迹，那么痛楚在时间的麻醉下就会变得无关痛痒，”迈克尔摊开手掌，十年前的海瑟薇星影像在他的手心上方飞速地自转着，被战火荼毒的星球肉眼可见地开始修复，其中以高度直逼大气层的方尖碑的出现尤为显眼，“除了纪念人类的胜利和铭记逝者的功勋以外，我认为方尖碑还有一层历史意义，就是承担‘疤’的角色。”

　　这个概念有点陌生——医疗舱的问世将“绝症”这个词汇永远地剔除了人类的词典，即使是对人类生命安全威胁最大的飞车事故发生，只要当事人还没有脑死亡，医疗舱就可以在四十八小时之内将他的生命从死神的手里抢走，并且术后不会留下任何疤痕和后遗症。
　　现场一片沉默，没有人对这个清醒亦或疯狂的胆大青年表达出任何意见。

　　查尔斯深知，如果格林保卫战是所有人类的伤口，那么星河战队就是永远烙在迈克尔心头的疤。当经历无数生离死别与颠沛流离的幸存者在医疗舱中获得新生的时候，只有迈克尔固执地守护着那个梦魇一般的时空。
　　十年前，迈克尔在从太空基地接回查尔斯和莉塔之后就脱下了军装，和心爱的战舰永远地告了别；十年之后，他通过另一种方式和曾经的信仰与荣耀再会，他将业已痊愈的创伤血淋淋地剖开，向世人昭示着其不容忽视的时代使命。

　　半个小时后，这场出人意料的演讲会在沉默中落幕，观众们各揣心思地离开了会场。查尔斯绕到了同层的休息厅外，迈克尔此时正坐在化妆台前闭目养神。
　　他犹豫地站在门外，一味盯着迈克尔的侧脸。忽然间化妆台旁出现了一个身穿实验服的漂亮姑娘。那姑娘看着迈克尔，笑盈盈说：“迈克尔先生，你刚才的演讲可真是精彩。”
　　“感谢捧场，”迈克尔看向了她，也笑了笑，“希望《星河时代》发布会那天也能得到你的赞赏，索菲亚小姐。”

　　索菲亚……
　　查尔斯看了看那个姑娘，逐渐想了起来——他在格林新闻上看到过她几回，如果他没记错的话，这个叫索菲亚的姑娘是杰森元帅的妹妹，目前在方尖碑工作。

　　索菲亚顿了顿：“你这是在邀请我吗？”
　　“当然，”迈克尔回答，“如果你愿意以方尖碑工程师的身份发表感言的话，我会非常荣幸。”
　　索菲亚没有即刻答允，只是饶有兴致地注视着迈克尔，迈克尔同样以目光回应她，两个人一时间都没有说话，犹如两只互相忌惮又互相试探着的兽。

　　门外，查尔斯垂下眼，转身走进了电梯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