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傀儡吟》蹲墙角

8、此女不似真人！

　　二王子景熹素来好文好舞就是不好政，终日流连各处鼓乐升平之地，尤其爱和出色的乐工舞姬混在一起，景帝和王后轮番敲打也不见儿子有所长进，最后也只能叹气任由其放纵，在纨绔之路上越走越歪。

　　幸好，大儿子和老幺还算靠谱……

　　在接纳第七波道贺官员的祝酒后，景熹神情木然，举止倦怠，敷衍地举杯干杯，入口的美酒味如白水。

　　突感右手肘被人轻碰一下，回过神来一看，原来是三弟景睿正一脸促狭地看着他，二王子麻木的神情终于有所缓和。

　　扯起嘴角嗤笑一声，景熹瞟一眼自己兄弟说。

　　“何事？”

　　景睿早已熟稔两位兄长的脾气，于是抿唇笑道。

　　“二兄长可是不耐？”

　　王子熹撇嘴，语气恶劣低声骂道。

　　“哼！礼部侍郎欺我，回头我准让他吃吃教训！”

　　闻言中似乎藏着若干苦大仇深，莫名使人感到好奇。

　　“为何？

　　“来之前我特意把那厮召到府上逼问了一番，那厮两股战战，告知于我，此次因父皇破例，席上会有城内花魁名伶前来献舞，还有各处民间艺人献奇技，定能让我大开眼界、不枉此行。”

　　“然而呢？从首舞开始到此刻，依旧是那套赞颂老祖宗起兵逐鹿天下，英勇无敌，统一八方的老腔陈调。”

　　景睿听后不由错愕，目光微敛，徐徐转而望向大殿中央。

　　此时表演的乐舞者们动作刚劲有力，面容肃穆威严，举手投足间更显英武壮烈。越发升腾紧密的鼓乐声中，似能听闻战场上的猎猎狂风。

　　沙场征战，滚滚黄沙，昔日同袍身着石甲，手执戟戈，为了国为了家拼死奔赴向前，哪怕化为枯骨，哪怕魂落他乡。

　　箫声渺渺，笛声幽幽，亲人哭断肠，祭魂白幡随风翻飞。

　　一将功成万骨枯。

　　随军征战经年，无数次面对同袍浴血身畔，闭目于怀中，每当回忆，内心都像被活活剖开，一片血肉模糊，痛彻心扉。

　　就算在梦中，逝去战士的面容依旧历历在目，犹如真实。

　　目光低垂，景睿把眼眶中的热红隐去，将心中抽痛悄然平复。

　　倏然回神，方才举起酒盏轻抿一口，以作掩饰自己的片刻失态，装若无事般继续说。

　　“兄长没有看流程仪表？”

　　“那玩意谁耐烦去看？”

　　“……”

　　“反正那厮保证的东西，我至今一个都没看着，真乃气人！”

　　王子睿对兄长至情至圣的性情深表感叹。

　　然而就在两人闲聊间，乐工渐渐换了个调子，八佾舞伶随着悠扬乐声，以曼妙舞姿盈盈步入。

　　王子熹神情不禁为之一松，千呼万唤始出来，立春宴新加入的闲乐环节，终在绝色舞姬的新编佾舞下渐入佳境。

　　乐舞、杂技、俳优侏儒戏轮番上阵。琴琵、竽笙之声不绝于耳。

　　先有风华正茂的妙龄少女们两袖飘飞，高髻长袖，情意绵绵，一足点地，一足抬起，似正腾空而起，大有乘风欲去之势，动感极强。

　　后有击磬表演的女乐，两袖轻举，体态婀娜，极为生动。

　　甚至还有镐京城内享负盛名的舞姬红萼，特为立春宴所编新乐《鸟歌景悦乐》。

　　间或轻盈旋转如同雪花飘舞，间或矫捷前行像游龙。

　　玉璧下垂像柳丝般纤弱无力，舞裙斜飘仿佛白云渺渺。

　　画眉流盼说不尽的娇美妩媚，长袖迎风飘扬暗藏万般风情。

　　快节奏的舞曲尽显繁富华丽，霓裳羽衣翩跹不绝犹如跳动珍珠摇击玉片一样亮丽清脆。

　　舞罢曲终时，舞姬高雅脱俗的风姿神韵使得二王子景熹惊叹连连，也顾不上什么叫端庄什么叫仪态，一个劲地拍案拊掌，引得周边大臣纷纷为之侧目。

　　“好！镐京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如此妙丽善舞的女子，确实难得，应重赏！”

　　诸般言论声若轰雷，传至景国皇帝耳中，只见其深皱玄眉，眼神凌厉地瞥向三位王子落座之处，神情中隐隐透出怒意。

　　大王子景瓒大为震惊，连忙出手遏制，抓着二王子的手捂住他的大嘴巴，力图让他马上收敛闭声。

　　父皇震怒，后果不堪设想。你一个人遭殃没所谓，牵连到自己，落下一个监督不严教导无方的罪名，那就太无辜冤枉了。

　　接下来角力、角氐、幻术之流的杂技陆续上演。

　　头梳双髻的少女，在重叠的十二重案上表演倒立。穿紧身衣裤，窈窕细腰，双手倒立，反身如弓过肩，拆腰并足，凌空昂首，体态轻盈。案为长方形四足，层层叠起间隔分明。

　　上身裸袒足登木屐的男子，双手舞弄五丸，动作敏捷，侧头张望，神情自然。

　　还有女子跳起盘鼓舞，双手舞袖，双足踏在地上的盘子和小鼓，随曲起舞，姿态优美，将杂技表演和舞蹈艺术巧妙结合，慢慢带动现场紧张气氛，把表演渐渐推向高|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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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当在场众人纷纷翘首以盼之际，只见一身段曲线玲珑，身着华琚罗衣的少女缓缓走出。此女生得绝美，丹唇外朗，皓齿内鲜，明眸善睐，靥辅承权。

　　她亭亭玉立在大殿中央，瑰姿艳逸，仪静体闲。

　　缓缓抬起藕臂，白皙的手指轻捻如兰花。少女檀口微张，如同一泓清泉般的歌声便娓娓流泻而出。

　　声音空灵，如同百翠鸟，婉转柔和，缠绵悠扬，像山涧泉水，清澈甘甜，沁人心脾。

　　唱得虽只是一首简单的民间歌谣，反复吟唱下却带给人一种别样的欢快之感，配上豆蔻少女明媚的笑颜，让人不禁沉醉在曲词之中，一种欢欣轻快，纯真灿烂的氛围慢慢扩散，感染着在场的所有人。

　　“采采芣苢，薄言采之。采采芣苢，薄言有之。

　　采采芣苢，薄言掇之。采采芣苢，薄言捋之。

　　采采芣苢，薄言袺之。采采芣苢，薄言襭之。”

　　直到一曲终，人们依旧觉得余音袅袅，不绝如缕，浑然忘我。

　　哪怕是王子熹此等，终年混迹在各种红楼酒坊的能人，也不得不感慨此女的莺莺翠嗓。意犹未尽之余，也困惑其所献技艺太过短暂，不知后头是否还有更为之惊喜的绝技？

　　就像是呼应众人的殷殷期盼，一位身着宫侍服装的中年人双手捧着一柄木剑，低头恭顺地快步行至少女跟前，手往前一送，女郎随即利落拾起剑柄，随手便挽起了一轮眼花缭乱的剑花。

　　还没等观众们呼出一口气，妙龄少女笑容一敛，浑身气质转瞬即变。以一股矫如龙翔、光耀九日的逼人气势，舞出一连串激动人心，美妙高超的剑技。

　　此剑舞一出，顿时技惊四座，就连景国皇帝也不禁惊叹，连连用手抚摸着脸颊上的美髯，眼中光彩四溢，仿佛发现了奇珍异宝，十足赞赏。

　　一舞剑器动四方，天地为之久低昂。

　　?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

　　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

　　（此处引用：《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唐·杜甫）

　　正当麟德殿内所有人都被少女神乎其技的表演所震，不断拊掌叫好时。坐落一旁的三王子景睿，因常年习得武艺，加之经年征战于前线，早已练就出通身的警觉性。这种对杀气和危险时刻保持戒备的直觉深深刻印在血液之中的习性，让他就算回到皇城，席坐于皇宫此等被保护的滴水不漏的地方，也丝毫没有放松。

　　本来自己身上便有十八般武艺旁身，看待少女的剑舞，顶多就是惊艳于舞蹈的姿态灵动，腾挪优美。这种只能用于观赏，却无法在杀敌中赋予实践的剑术，并不能真正使得自身过于沉醉。

　　故此三王子由始到终并没有像旁人一样沉溺。

　　也只有他，此时此刻中忽然察觉到，一丝诡异……

　　这芙蓉一般娇艳的少女，动作虽千变万化，随心所欲，周身却始终带着一股扑朔迷离感。

　　一张瓜子脸儿，俏丽美艳，一双清澈透亮的眼珠子时刻直视前方，嘴角边始终微含笑容。然而凝视时间久了，这眼神这笑容便越发显得像瓷器娃娃般，冰冷无机质，犹如笼罩着一层轻烟薄雾，似真似幻。

　　此女不似真人！

　　景睿心里猛然一抖，瞬间恍然大悟。

　　难道是幻戏？

　　可它剑势带风，脚底有身影，乃真实存在之物。

　　正当景睿试图从少女身上瞧出些端倪的时候，女子忽然转头，一双幽黑似墨的瞳孔，精准地盯视过来。刹那间，三王子便感觉到一股浓浓的冰冷恶意，正悄然从后背上蔓延开来，像一条吞吐着信子的毒蛇攀附在身后一样，让人毛骨悚然。

　　危险！

　　景睿大骇，身随意动，急忙往旁闪躲。

　　果不其然，那诡异少女本来正轻抬藕臂，剑尖朝上成一直线，岂料下一刻便把剑势一转，手按剑身来了个华丽回旋，剑锋随即朝着王子睿疾刺而去。其剑势之凌厉，就算席上之人已近在眼前，也完全丝毫没有停势。

　　少女此举引得部分目睹之人惊呼连连，谁也没料到如此美好的舞姬，居然包藏祸心。同时也深怕王子睿会险遭不测，不由掀起阵阵惶恐。

　　坐于景睿身侧的二王子熹也立马作出应对，在浑身上下没有任何制敌武器时，行动比脑袋反应还快，一手便执起面前酒盏往刺客身上砸去，另一只手则使劲往旁一推，试图帮兄弟躲过危机。

　　只可惜景熹只是个喜欢夜夜笙歌的纨绔，从未接触武艺之人的反应能快得到哪里去呢？于是他的动作终究是慢了，甚至就连扔出去的酒盏也蹭不到少女身上。但正因为二、三王子，一个及时闪躲回避，一个做出侧身推人动作却糊里糊涂莫名顶替了他人的位置。

　　于是，此时此刻，两位王子的处境便有了翻天覆地的转变。

　　就在少女的行刺马上就要得手的瞬间，两人面前忽而闪过一道银光！

　　紧接着，“啪！”的一声响，女郎的动作去势随即刹然而止。只见她姿势僵硬地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胸前，那里竟凭空出现了一个焦黑的孔洞，洞口周围平整不一，正飘出缕缕灰色轻烟，如同被雷电劈中了一般。

　　几息过后，这名意图行刺的嫣然少女似乎耗光了体内所有的力量，最终颓然倒下。

　　这场危机在瞬间爆发，又在瞬间化解结束。但在目睹之人的心中留下的却是深深的惊恐和不安。

　　眼瞧着自己的两个儿子刚才所经历的一切凶险，景王虽受到惊吓并大怒，但毕竟是国宴之上，动静太大未免惊扰众臣影响甚广，于是当机立断传令下去，悄咪咪地把献上此舞姬的贼人囚禁起来听候发落。

　　然而为了能在立春宴名动天下，并顺利获得御赐珍宝，故特意献上自己多年呕心沥血之作的偃师吕迁，此时此刻方惊觉自己竟酿出如此巨大祸事。

　　在被侍卫擒获当场的一刻，他心跳加速，全身颤抖，手脚冰冷。仿佛所有的血液都被死亡恐惧所冻结，嘴巴哆嗦着根本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面对着即将把自己带上殿前宣判死亡的士兵，他们的威压犹如实质，吕迁萎靡地跪倒在地上，浑身虚软大汗淋漓，竟似丝毫力气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