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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力劝御前献技 ...

  •   而在另一边厢,半个时辰之前,吕氏家主吕迁正在屋内煮茶燃香,诚意十足地招待着贵客,镐京城著名的唐筵酒肆大东家。

      深冬的旭日自镂空花窗间洒入,青铜炉四周香烟袅袅,书房内正满室茶香四溢,一派安谧静好。

      隔着回廊,两名中年男子同坐一席,席前摆设食案,干果与麻花寒食有序排布。只见其中一人玄色深衣,面容英俊,笑声清朗。他正手执长筷,从一盘酥脆麻花中夹起一块,优雅从容地放面前长者的漆盘中,言行举止蕴藉风流。

      “曲承,这是唐筵头厨新出的小点,您浅尝。”

      一拢青衣,玄纹广袖的年长男子却仿若未闻。只见他正低垂眼脸,使木勺将细细研磨后的茶末放入黑陶碗中。待一旁造型古朴的风炉上泉水沸如涌泉连珠时,竹瓢点泡稍许沸水入碗。四指轻捏茶筅( xiǎn)将茶粉调和成糊状,然后再添加沸水,边添边用茶筅击拂。至茶汤颜色呈现乳白沫浡(bō),茶汤咬住杯盏内壁,终算点泡出一碗好茶。过程行云流水、丰标不凡。

      唐大东家端起茶汤,轻抿一口后叹道。

      “嫩绿忍将茗碗试,清香先向齿牙生……曲承的茶艺越发精湛了。”

      吕迁掀起嘴角,垂首默默整理起衣袖,坦然接受赞誉。

      大东家谈笑自若继续道:”我自与吕兄相知相识,便知吕兄才华横溢,绝非池中之鱼。勿论兄欲行何事,必能手到擒来,样样精通。弟每思及此,总不禁生出艳羡之意,亦为能与您以兄弟相称而倍感庆幸。在此!我以茶代酒,敬吕兄一杯!”

      被捧到如此地步,吕迁方微笑着举起茶盏与其相碰,轻扯唇角道。

      “蕴弟谬赞,为兄愧不敢当。”

      两人互相推举一番后,大东家瞥见吕迁神情清和平允,便状似随意地说道。

      “两天考虑时间已至,不知吕兄可愿让蕴弟举荐,向景皇陛下献技呢?”

      岂料话说完,一股子寂静随即弥漫开来,一盏茶时间过后,吕迁才轻拢眉头道。

      “蕴弟知我困境,为何仍旧执意引荐之事?”

      “曲承指的是,歌舞伎傀儡无法跳脱牵线控制,无法突破限制的困境?”

      “牵线傀儡虽比悬线傀儡有所长进,可依旧需要引线控制。既然我的傀儡技艺达不到更卓越的境界,就不必在皇帝面前献丑了。”

      “此言差矣……”难得的,这回唐大东家并没有顺应吕迁所说,首回大声提出反对意见。

      吕迁甫一抬头,就见其往前探出身躯,一脸绝不妥协,诚意之至,就连眼眶也略微发红的模样,仿佛在为兄长的妄自菲薄而愤愤不平。大东家诚意拳拳的眼神闪闪发光,瞬间让吕迁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动在心中突涌。

      “初见兄长时,蕴就被兄长出神入化的技艺所折服。敢问普天之下,有哪位偃师不在使用悬线傀儡作表演?因为受悬吊引线的束缚,傀儡个头无法做大,只能限于小型表演台做演出,更说不上让观众有身临其境之感。”

      “而兄长却能创造出牵线傀儡,只需在幕后使用牵线,即可激活傀儡各处关节,使傀儡活过来,在大型舞台上不仅能哼唱弹奏,还能翩翩起舞。让在场所有宾客直到歌舞结束,也察觉不出傀儡是如何受控,需要反复演示才肯信服的地步。这简直就是神乎其技之能事!”

      “弟不解,也不服。以兄长的能耐,已经足够让景皇陛下大呼惊彩了,何必自暴自弃,放过这么一个能让兄长您声名大作,威名远扬的大好机会呢?”

      说罢,大东家重新坐好,目光转移至窗外,潺潺流淌的苒溪溪水,在温和的冬日照射下,发出莹莹流动的幻彩之光。

      “兄长您看,尽管寒冬瑟瑟,江河里的游鱼依旧能为了生存,为了繁衍,不远万里沿着牧草返青的河道逆流而上,力争上游。”

      “从昆仑不惧艰辛一路走来,在京城经历身无分文、无人知晓的窘况,直到如今唐筵酒肆里兄长的傀儡戏千金难买,一票难求的盛势。昔日所付出的种种,兄长您能舍得吗?”

      “蕴弟勿再多言……”吕迁仰颈抬头,双目微合,眼圈通红。

      唐大东家适可而止地禁言,只向看起来心情莫名激动的兄长露出一种热切敬仰的表情。

      “引荐之事就交给蕴弟,为兄定当使出平生绝学,力求争得陛下赞赏!”

      既然已经得到吕迁的承诺,大东家也就放下心来,点点头重新执起面前茶盏。

      轻呷一口茶汤,深深感叹:“兄长有所不知,弟每回见到那具歌舞伎傀儡,都深感不可思议。五官精致,身姿婀娜,衣香风流。”

      “一旦开口吟唱,声音清脆悦耳,婉转动人。”

      抬眼看了看对面的神情,话声骤降,凑近:“因为傀儡实在出色,不少前来观看演出的贵人们,还私底下跑来问我,询问兄长可否割爱,价钱完全不是问题……”

      预料之中,吕迁听到这里脸色一凛,唐大东家察觉后脸不改色,语气随即顺应着道。

      “弟深知兄长对傀儡的执着和重视,立即就回绝了过去,为此还得罪了不少人。可被弟弟视若为同胞的却只有兄长一人,弟绝不会做出违背兄长意愿之事。”

      果然说到此处,对面人脸色显而易见地舒缓下来,大东家垂眸一笑,才把最重要的话说出来。

      “何况,傀儡身上有那么多的玄机,弟弟时刻唯恐把秘密泄露了都来不及,恨不得兄长把傀儡好好锁起来勿要再公之于众。又如何会让这些隐秘落到旁人手里?”

      吕迁闻后双眼圆睁,被大东家出乎意料的言语弄得一愣。

      “蕴弟知道什么……?”

      “不多,只是当兄长把悬线傀儡改进为牵线傀儡后,弟弟莫名觉得这具牵线傀儡,有点脸熟。”

      “实属荒谬!”吕迁脸颊紧绷,眼带厉色否定道。

      大东家可没有因为对方即将发怒而收住话语,他依旧神情惬意地继续说。

      “是吗?弟弟总觉得这傀儡的样子似乎曾在哪里见过。直到后来听到傀儡的吟唱,我才惊觉……它的样貌音色,竟与小半年前在唐筵酒肆驻唱的歌伎秋婳有七八分相似。”

      “说来奇怪,这秋婳在唐筵表演的次数为数不多,在众多客官中印象也不深。可说到底招募歌伎的事情,弟弟还是亲自经手过的,所以秋婳的音容笑貌,还真不能说是完全陌生。”

      到此还不妨笑盈盈地抬手,用竹筷夹起一枚麻花放入嘴里轻嚼。

      “听我家酒肆管事的老仆说,秋婳在失踪前还抱恙修养在家,可时隔多日后,老仆前往探望,却已人去楼空。秋婳与酒肆签了有契约,未完成前毁约会导致钱财损失,故以正常情况下,秋婳不应出此下策。”

      “然,没过多久,弟弟就在兄长的歌舞伎傀儡身上看到了秋婳的诸多音容痕迹,兄长,您说这奇怪不奇怪?”

      几息时间,吕迁才从始料不及的惊恐中镇定下来,他清清嗓子并用手整理好长袖上的褶皱,才镇定自若地看向唐大东家说。

      “蕴弟觉得傀儡与歌伎有相似处,实属为兄曾见过这秋婳,故在改进傀儡的过程中便以其为参照,此乃寻常之事,你无需多虑。”

      汤大东家狡黠地笑了笑,眼睛注视着吕迁说。

      “弟弟没有多虑,弟弟也是这么想的。只是弟弟想给兄长一个建议。”

      吕迁微眯起双眼,情不自禁地屏住呼吸听着。

      “既然是要向景皇陛下献技,那诚如兄长所说,牵线傀儡还是有需要改进之处。弟弟觉得,兄长可以再做出更大胆的改革。”

      ”如需弟弟助力,兄长尽管放心开口。以我在镐京过年钻营的能力,私以为,弟弟能协助兄长的地方还是多不胜举的。”

      正在此时,门外响起轻微动静。吕迁察觉后马上走到木门前,随即打开。只见仆女阿蛮正手足无措地愣在原地,脸上带着惊惶,一时支支吾吾说不出句完整的话来。

      “蠢奴,你在此作甚!”被吕迁眼一圆瞪嘴一喝斥,阿蛮更加哑口无言了。

      这时,唐大东家踱步到吕迁身侧,笑意盈盈地缓解当下紧张氛围。

      “兄长府上的家仆个顶个地能干,光那叫初吉的随侍就一个顶两。喏,如今面前这丫头,看着就是个机灵的。”

      说罢抬手行礼:“既然如此,弟弟就不再多做打扰,希望兄长能谨记弟弟话语,尽快革新那具傀儡,以期在御宴上惊艳众人。吕兄,唐弟就此别过。”

      吕迁目送唐大东家离开后,才把目光冷冷地落到阿蛮低垂的头顶上。

      “说,是为何事打扰?”

      阿蛮两股战战,声如蚊蚋:“奴婢前来,是因为郎君突发状况,夫人遣我过来通知郎主。”

      忽闻亲儿有恙,吕迁不宜多说,抬脚便往孩子厢房大步走去。阿蛮跟在身后不远处,嘴唇轻抿,回想方才在门外偷听到屋内两人的对话,圆杏般的双目里透出浓浓的疑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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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抬步刚跨过门槛,便看到婢女阿杏从遮挡床榻的山水屏风后匆匆步出,手里捧着铜盆,盆上白色棉布隐约沁有红痕。吕迁看得不由一愣,只觉后背一僵随即窜出一身冷汗。

      抿嘴深吸口气,男人满脸愁容转入厢房里间,吕氏云娘此刻正死死守在儿子床前,姿态萎靡,明明看上去伤心欲绝、肝肠寸断,却又不敢恸哭出声,只紧紧咬着双唇,一双泪目憋得通红。

      吕迁连忙来到夫人身畔,弯下腰来捧起妻子擦拭眼角的手,目光不经意间扫视到爱妻发髻间若隐若现的白丝,心中的怜惜涌上心头,喉间舌根处阵阵发苦。

      云娘与自己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年刚及笄,便为了自己夫君的理想甘愿离乡万里终身追随。千山万水长途跋涉,风餐露宿、饥寒交迫的困境屡有经历。夫妻两人尽管贫病交加之时也互相扶持,不离不弃。一路走到现在,吕迁嘴里不说,却实实在在把吕氏放在心坎里。加上妻子因旧时苦难在身上烙下病根,怀胎不稳导致早产,生产时更被折磨得九死一生。孩儿体质羸弱不见好,终日过度忧思之下,云娘近一年来身子一日不如一日。吕迁担忧再这么下去,妻子的性命唯恐会走在孩子前头!

      忧心忡忡地摇摇头,吕迁轻抚着云娘的一双素手,柔声劝道。

      “云娘,勿忧心,切莫伤了身子。”

      吕氏另一只手紧紧握着绢帕,迎颈闭了闭眼,终于忍不住在眼角处落下了一滴包含已久的泪滴。

      她的声音委婉而苦楚,哽咽低语着:“昱儿晨间发烧,方才忽而咳嗽不止,甚至还咳血!阿迁,我怕……我不敢想……”

      吕迁听着妻子虚弱无力的呐喊,心头疼痛犹如针刺。在他眼里,云娘彷如一抹火焰渐熄的残烛,即将烛尽光穷。多年前,这名面对任何险山恶水、毒蛇猛兽也毫不畏惧,就算怀胎难产生死未卜疼痛万分,也咬紧银牙死命抗争的坚韧女子,现在也不得不为孩子的生命而低头,在自己夫君面前哭诉畏惧,寻求安心。

      剜心之痛不足以描述吕迁此刻的感受。

      “有我,云娘……有我在,定会让昱儿逢凶化吉的。”

      吕氏缓缓叹了口气,侧头将额间轻轻靠在丈夫的宽肩上,微微摇头。

      “我知道的,我不敢妄想了,已经撑了这些年,昱儿累了,那替身也累了。只是,我心里依然不甘……昱儿该享的福,都还没有享到。”说完,再也抑止不了心中大恸,吚吚呜呜地饮泣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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