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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第 16 章 ...

  •   第十六章 你方唱罢我登场

      不像是开春的天气。半阴的天,风不大,却十分凛冽。临水县的山河大地竟被一层寒霜覆盖,仿佛还在做冬天的梦,在梦中恍惚。
      1983年的春节刚过完,县城里就疯传一则消息,说县委书记洪伯军犯错误了,在全省的农村工作会议上被点了名。一位省政府主要领导发脾气的话被绘声绘色地流传:“省里发过通知,要求各地不要把牲猪卖到广东去。凭什么送到广东?怕他们没肉吃?我们没吃的时候,他们送过什么给我们?我们在通往广东的国道上设了两道卡,派公安和农业口的同志设卡,结果一个晚上就堵了六车猪,全都是临水县的。六车猪啊,同志们!一个车队了,两百多头大肥猪。还半夜三更过关呢,半夜三更就堵你不住?这临水县对省里的指示置若罔闻,还有没有组织纪律性,还讲不讲政治?这县委书记是怎么当的?”
      有人说,洪伯军闯大祸了,县委书记当到头了;有人说可能马上就要免职了;还有的说,最小的处分是免职,说不定还有坐牢的可能,投机倒把嘛。
      真的消息和类似谣言的消息,像一阵阵方向不同、冷暖不同的风,刮向了云阳镇。朱东峰听到了这消息。那一天,他去镇上开村支两委干部大会,进场时,主动跟镇委书记程为宝打招呼,程为宝脸色难看,不搭理他。在会上,程为宝点名批评了朱东峰,说省里堵的六车牲猪中,有两车是南塘村的。他拍着桌子说:“胆子天大,无法无天。有人给你撑腰就忘乎所以了?以后,南塘村的事村长不再管了,由村支书陈二苟说了算。”
      寒风从破窗里吹进来。一阵突然袭来的寒意,让朱东峰不禁紧张地战栗着。有种莫名的恐惧感攫住了他。恍惚间,他的眼前出现一个陀螺,小时候玩的陀螺,嗡嗡作响,旋转不停。他的膝盖已经冻得僵硬了。他扶着椅子,生怕一头栽下去。他知道,程为宝的话,是对他没有免职的免职。程为宝是公开跟他划清界限,把他当反面典型了。他知道他闯祸了,给洪书记添了麻烦。程为宝说有人给他撑腰,是暗指洪书记。这程为宝变脸跟翻书一样快,前一阵还热乎得狠,一眨眼就冷若冰霜了。他真的六亲不认,不讲感情呢。他是要跟可能免职的洪书记划清界限,要重新站队了。
      事情的起因是腊月十九,广东老板找到村里来,要收购两车猪。这黑瘦的老板是一年多前王站长介绍的,经常来,跟朱东峰熟成朋友了。朱东峰叫他“猪”老板。猪老板说这次价格可以比平常高一点。朱东峰说省里不让把牲猪卖到广东去呢。猪老板说:“所以我出的价高一点嘛,老弟,有钱怎么不赚呢!富贵险中求。”正在这时,很多村民找到村部来了,说家里的大肥猪等着出栏,想在春节前卖个好价钱。村民心情急切。东峰就跟陈二苟商量,村里的大肥猪装一车没问题,另一车就从邻近的村里包括外县的村里去收购过来,村部赚点差价,用这笔钱趁寒假的时候把村小学的操场和教室整修一遍,还添一个班的桌椅。东峰还说要花几百元钱去把白贵仁夫妇的墓地修修,地富反坏右的帽子早摘了,白贵仁就不是□□家属了,他们夫妇都是革命烈属,既是革命烈属就就有革命烈属的待遇,把墓地修缮好,组织去祭奠一次。
      陈二苟赞成,然后分头行动,陈二苟带人去邻近村里收购大肥猪,朱东峰就去镇里找王炳仁副镇长,王副镇长就是原来的食品站王站长,他被提拔半年了。王炳仁说:“像这样的事,你不用来汇报。我怎么能答复你呢?上面有要求。今天我就当作没见到你。村民的自发行为,买卖双方自愿,你能挡住?”
      王副镇长是默认了这事,但他不想挑担子。他希望东峰跟广东老板的合作成功,即便出了事,也把责任推到村民身上去。他拍拍东峰的肩膀,意味深长。他当过一二十年的食品站长,与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已成人精了。
      两车牲猪就这样被广东老板拉走。是过小年的前一天出发的,想趁黑夜过关。哪知守卡的人很负责,晚上瞪的眼睛比牛眼睛还圆。两车大肥猪就这样被拦下了。

      东峰戴顶军帽,在会场的村支两委干部中有些显眼。他不知自己是怎样走出会场的。有很多人拥上来跟他打招呼,全然没有讥讽和奚落他的意思。他们都同情他,说他没有错。有两个外村的村长甚至央求他把那广东老板介绍给他们,他们村里除了送给国家的,还有大肥猪等着卖好价钱。
      “可是我挨批了。连累了别人。”东峰说。他情绪有些低落。
      东峰回家之后,有几天没有出门。陈二苟找上门来了,他已经习惯村里的事由东峰作主。他已经信服东峰。东峰没去村部,他不习惯了。东峰也对他尊重,大小事情都跟他商量,人前称书记,人后叫二苟叔,让他高兴,不做事也有成就感。东峰让他带人去邻村收购牲猪,实际上是让他去喝几场酒,收购的人家的大肥猪卖了好价钱,会心生感激,自然要请在家里喝顿酒。陈二苟是奔着酒去的,他还带着王寡妇去。
      一个在□□时代上窜下跳的人,这些年显得本份了。有人说他聪明着呢,眼珠子一转一转的,识时务,看得清形势;有人说是时代改变了人,这个时代能使懒人变得勤快,能使糊涂的变得清醒,能使保守的变得开放,能使坏人变得有敬畏;有人说是王寡妇的功劳,王寡妇开明开放。王寡妇年轻时就漂亮有风韵,丈夫得痨病死后成了寡妇,毕竟年纪轻,哪甘寂寞?她希望有雨水滋润,要延长花期。当时的大队书记陈二苟就成了滋润她的人,陈二苟胜过她的有痨病的死鬼丈夫,第一次就把她折腾得半死,让她感到强烈的、深入骨髓的快乐。从此,她离不开陈二苟了,陈二苟更离不开她。陈二苟喜欢她放荡的样子,喜欢她白晳的鼓鼓胀胀的撩人的□□。他把精力都花在王寡妇身上了,他老婆也不管他,他威胁说过:“我本来是去关心她的,她一个人带个孩子,容易吗?我是村里的书记,关心她是我的职责。你再嚷嚷,我就住到她家去!”
      只听他老婆低声嘟哝:“不就是几只生蛋的鸡换来的大队书记?不当这大队书记还好些。”她的嘟哝声,陈二苟听不到。
      他踏着落日的余晖去朱东峰家。
      “你怎么干还怎么干。程为宝说什么,我糊弄他一下就行了。村部不是熏了些腊肉吗?我还叫人磨了些糯米粉,等元宵节的时候我给他送去。”陈二苟说。他好像站到了朱东峰一边。
      陈二苟其实是狡黠的,他摸透了程为宝的秉性。在看人和捉摸人这一点上,他比东峰强。他自我欣赏,姜还是老的辣。再说,这次广东老板来买猪,他是参与了的,他还吃了几场酒,不能把责任让东峰一个人担了。
      “谢谢二苟叔。我也不会撂担子,他既然没免我的村长,我就要当好我的村长。”东峰说。
      东峰已从心底里原谅了陈二苟当年对他父亲做的那些过份的事,他想那是那个时代造成的,是那个时代让他变成一个政治的冷酷的人,现在这时代,又让他逐渐回归人的本性。农民有自私的特性,有争强好胜的特性,有粗痞流氓的特性,但本质上是纯朴的,善良的。陈二苟母亲八十岁了,躺在床上几年了,陈二苟不管多晚回家,都要到娘的房里坐一阵,娘没睡着,他就陪她说话。娘不能吃肉,因为在困难时期没有肉吃,如果弄回一点点肉,她都给儿吃了,以至后来有肉吃了,她反而不能吃了,一吃就吐。陈二苟就要求全家人不吃鸡蛋,把鸡蛋省下来给娘吃。只要他在家,就变着法子做鸡蛋,蒸蛋、煮蛋、煎蛋什么的,他喂给娘吃。他是个孝子。
      东峰看陈二苟好的一面。

      春分了,天气渐暖,草木万物都生发了。空气里湿漉漉甜丝丝的,飘荡一股新鲜的泥土腥味。鸟儿们也活跃起来,叽叽喳喳地四处乱叫,像是在闲聊,又像是吵架,仔细听时,却分明婉转动人,含着欢快。
      这一天,程为宝在鸟儿的叽叽喳喳声里进村了,王副镇长陪他来的。他们来得突然,事先没有通知。陈二苟讨好地说:“也来不及涮标语,也来不及迎接,真是对不起了。”
      “都不用了。”程为宝说。
      程为宝从吉普车里拿出两瓶四特酒,主动提出到朱东峰家吃中饭。他对东峰说:“上次你娘不是要邀请洪书记到你家吃饭吗?她老人家的菜一定炒得好。今天我们来尝尝行吗?”
      “您是请不到的贵客呢。”东峰说。
      他看见程为宝的脸上堆满了笑,全当一个多月之前在村支两委干部大会上怒骂他的那一幕没有发生似的。
      东峰和陈二苟一前一后陪着程为宝和王副镇长向家里走去。这时的田野里笼着一层淡淡的烟霭,青色绿色缠绕,湿润润雾腾腾的。他们的鞋面都被露水打湿了。
      镇委书记和副镇长到村长家里吃饭,还带了两瓶在那个年代被称为好酒的四特酒。“难道太阳从西边出来了?”这让东峰和陈二苟吃惊不小,也有些不适应。
      “这不是做梦吧,程为宝怎么又变脸了呢?这是发生什么大事了?”东峰心里纳闷。
      陈二苟的吃惊程度小一些,他早已习惯程为宝的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只是这次,程为宝带了两瓶酒来,怎么反过来了呢?平常只有他们送他的,他从未回过礼。
      “东峰啊,上次在镇里开会批评你,我是故意做给别人看的,装装样子,我不是真心批评你,是鼓励你进步。你没什么想法吧?”程为宝假惺惺地说。
      “没有。书记您批评得对,我以后不能这么大胆子了。以后村里的牲猪都送到食品站,都在县里卖。”东峰小心地说。
      “你过去怎么卖的,以后仍然怎么卖。广东也是中国的嘛,怎么不能卖?我不仅不干涉,我还支持。”程为宝说。他把眼睛斜瞥王副镇长。
      王副镇长点点头。他是东峰的老朋友了,忍不住说:“东峰你听说了吗?你看了报吗,我们的县委书记洪伯军连跳两级,当上我们岳州的地委书记了!那把牲猪卖到广东去的事,根本不算事。现在看来,像是有功。要不然,怎会一提再提?”
      “村里几天没有邮电员送报纸来了,我还不知道洪书记提拔了,那真是好啊!”东峰由衷地说。他的眼睛露出热烈的光芒。他心里想的是自己没有给洪书记添麻烦,就万事大吉了。
      “洪书记当过我们云阳的公社书记,现在是地委书记了。他是我们云阳人民的光荣和骄傲!”程为宝像做报告似的说。
      东峰母亲杀了鸡,蒸了腊肉,做了满满一桌菜。东峰心里兴奋,他为洪书记而兴奋。洪书记是若晨的父亲,若晨要随父亲去地区了,那是一个比县城还大几倍的大城市。若晨在岳州师专读书时,写信要他去那里看看,他借故没去。那地区的城市,一直在他的梦里。
      程为宝举起酒杯,说:“我们为洪书记而干杯!”
      王副镇长陪着举杯,东峰和陈二苟也举起酒杯,但他们心里发笑:我们的镇委书记是一条变色龙呢!
      程为宝的脸喝成了猪肝色,却不忘提醒朱东峰:“你可要跟洪书记说说我对你的支持和关心呀。”
      他一直把朱东峰看作跟洪书记联系最多的人,最亲近的人。也难怪,他每次见到洪伯军时,洪伯军都会问问朱东峰的情况,要他支持。东峰几次想解释,都是陈二苟在场,用目光制止了他。他几次到嘴边的话,又都咽了回去。
      此刻,东峰的脸上有不易察觉的变化,他心里似乎有了个负担,背了个包袱。他怎么可能跟洪书记说得上话呢?他又想,洪书记怎么一下就提了两级呢?

      这是一个发生奇迹的时代,什么奇迹都可能发生,什么不可能都会变成可能,几乎是一夜之间,有小鸟变成大雁的,有乌鸦变成凤凰的。
      原来,中央制定了新的干部政策,自上而下推行干部制度改革。这场改革运动突然、迅猛而浩大。这不是小人物程为宝们和朱东峰们能预料和揣测的。
      程为宝从上面听来消息,说在本省的省委礼堂,一位中央来的老一辈革命家面向在台下的省管干部发表了重要讲话。他是持有尚方宝剑的中央派驻本省的改革领导小组组长。他说:“中央为了彻底清除□□影响,肃清□□余毒,要重用‘地大右’,用一批新人来改变干部队伍结构,以此推动改革开放的伟大事业。同志们啊!事业是由人来推动的,用什么样的人,决定着改革开放事业的成败。”
      这位老革命家参加过秋收起义,参加过井冈山的斗争,参加过长征,苦难辉煌,战功卓著。虽在□□中受冲击,但对党的事业赤胆忠心。他说的所谓“地大右”,“地”就是地下党,这是靠得住的红色基因;“大”就是大学生,□□前的大学生,有知识有文化的人;“右”就是被打成□□的知识分子,是敢于说话的人,因为直谏,因为“大鸣大放”被打成了□□。老革命家说,现在组织部门的任务就是要加班加点,人不够,抽调来,一份一份地翻阅干部档案,把“地大右”找出来,把他们用上来。
      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官场的面孔全变了。一些原本就在领导岗位的“地下党”和有文凭的干部,被逐个提拔,用到了更重要的岗位;一些默默无闻的小办事员,因为是“地大右”,纷纷走上领导岗位。一个县里中学的化学老师,毕业于北师大,被组织部门找出,宣布为该县县长;一位县供销社副主任,□□前毕业于湖南大学,被任命为县委书记。临水县机械厂一位苏姓工程师,□□前毕业于清华大学,因发了几句牢骚,被厂领导发配到食堂当炊事员,食堂为了创收,让苏工在厂区街上炸油条卖。省报记者到临水采访,见卖油条的人戴副眼睛,有知识分子模样,一打听,原来是个工程师,于是在省报发表文章说“工程师当街卖油条。”文章见报一个星期,苏工程师被接到省里,宣布为省劳动厅厅长。更有戏剧性的,省经委有位□□前毕业于北京邮电学院的大学生叫高国强,一直在经委的调度处当办事员,性格有些执拗,喜欢顶撞领导。一天之前,处长找他谈话,要他别讲话带刺,吊而郎当。他不服,跟处长辩解。处长面子放不下,说了句狠话:“不写检讨就开除。”第二天,省委组织部一位副部长过来召开干部大会,宣布高国强任经委主任。那处长傻眼了,转身写了个检讨给高国强,检讨自己态度不好,修养不够,请高主任大人不计小人过,批评教育。高国强从办事员直接升为正厅级的主要领导,他早原谅了处长,反过来向处长请教怎么开党组会,怎么签批文件。
      这样匪夷所思的故事还有很多,悄悄地在省里的官场流传,在民间流传。过去受压的被人看不起的扫到阴暗角落里的“地大右”,都成了香饽饽了,都纷纷登台亮相,□□中造反起家的人,没文化的大老粗,念不完整讲话稿,将“此处应有掌声”念出来的干部,纷纷退出历史舞台。这是特殊时代的特殊做法,你方唱罢我登场。上来的“地大右”毕竟有文化、有眼界,很快就适应了组织上给他们的新职务,他们绝大多数完成了被时代赋予的使命,在自己的岗位上干得出色,为改革开放事业做出了贡献。
      洪伯军就是绝大多数中的一个。

      洪伯军毕业于长沙第一师范,有文凭,是革命烈士后代,是县委书记,连提两级,直接任地委书记。地委书记是主政一方的地方官,虽与省直厅局的一把手同为正厅级,但位置和手中的权力是不可同日而语的。洪伯军的老领导、时任地区专员的周平华读过私塾,是有文化的地下党,为促进程潜和陈明仁的起义作出过贡献,担任了省委副书记兼省委组织部长。中央来的老革命家说,用周平华这样的干部来管干部和用干部,党放心啊!
      连提两级对洪伯军来说是没想到的。一个多月前,他还为省领导在大会上的批评而郁闷。他并不认为自己错了。他是故意放任不管的,只将省里的明传电报照葫芦画瓢,传达下去,但没作任何强调。农民要靠卖猪赚几个钱,这有什么可拦截的?民间的交易又岂是设几个关卡阻拦得了的?
      在遭非议的一个多月,他看透了世态人心。有很多跟他走得近的干部疏远他了,有的在路上碰见,装作不认识似的低头走过。听说那个云阳镇的程为宝,还专门开大会批评卖猪的朱东峰,含沙射影批他。他召开县委常委会,要等半个小时,才陆陆续续来齐,这在过去是没有的现象。他心里窝火,却又无处发泄。第二次开常委会时,他非常严肃地宣布了一条纪律,说:“过去浪费了很多时间,现在不能再浪费了。改革开放,百废待兴,等着我们干的事情有很多。我作为县委书记主持开个会,却有人拖拖拉拉,某些同志的责任心和紧迫感哪里去了?你对得起国家发给你的工资吗?我在这里明确,凡是开会无故迟到的,你就不要进这张常委会议室的门了。这要作为一条纪律、一个规矩定下来。”
      洪伯军拍拍桌子,不顾左右,说:“在地委没有免去我的县委书记之前,我就要将县委书记的职责履行到底。谁有意见,谁等着看笑话,那你们就等着吧!”
      洪伯军的话掷地有声,听者为之一震。
      从这以后,没有人敢开会迟到了。人啊就是破鼓,需要重锤。人们又开始敬畏洪书记了,他布置的工作,没有人敢推诿拖拉。在县委常委会上,他对教育系统摘□□帽子工作的滞后,提出严厉批评,要求在十天之内全部完成,该安排工作的安排工作,该恢复职务的恢复职务,回到农村的□□如有一家人要随迁城镇,也要安排到位,责任人就是县委组织部长和教育局长。结果,十天的期限八天就全部完成了。
      官场从来不缺传闻,传闻调剂官场的严肃。从这以后,县里又传出洪伯军背景很硬的消息,不是什么人都可以搬得动他的,省长也动不了他。他们看到他的老领导周平华仍在地区专员的任上,专员是地区的二把手,地区报纸经常有周专员在各县视察讲话的消息。
      再以后,就有了洪伯军为岳州地委书记的任命。

      有人说,洪伯军得到提拔是因为有后台。事实上这项任命,跟他的老领导周平华没有任何关系。他被宣布为地委书记时,周平华都懵了,周平华当时还是地区专员,坐在台下听他昔日的秘书、新任的地委书记洪伯军发表就职演说。
      那一天,天下着毛毛雨。洪伯军接到省委组织部干部处的电话,口气很硬,通知他去岳州地区参加干部大会。他有些纳闷,就打电话问地委办公室。办公室秘书说是有开会这回事,但他们也不知道内容,叫你来就来吧。
      赶到地委礼堂门口时,省委组织部有位干部在等候,地委组织部的一位干部在旁边陪着。那干部确认他是洪伯军后,就把他带到一间小会议室,将他介绍给里面坐着的副部长。那副部长朝他点点头,示意他坐在他的对面。
      副部长开口说:“省委已开会决定,免去你的临水县委书记职务。”
      副部长停顿了一下,从身上摸出一支烟。火柴有些潮湿,噗嗤噗嗤划了六七次才将烟点着。在这五六十秒的时间里,一听免职的洪伯军,像终于等来了一张判决,一张结束政治生命的判决,心里咯噔一下,浑身发颤,四肢僵硬了。他的心也似乎停止了跳动,只有神经像绷紧的琴弦那样震颤着。“终于尘埃落定了,免职了,免了就免了吧。”他竭力控制自己的情绪,他要表现自己的姿态。
      副部长烟瘾重,夹纸烟的两个手指都熏黄了。他没顾洪伯军的表情,用劲吸一口烟,又吸一口,然后笑道:“省委决定你担负更重要的职务,任岳州地委书记。岳州的老书记六十二岁了,到省顾问委员会任委员,不让他留在岳州,是便于你大胆工作。伯军同志啊,岳州有六百八十万人口,所辖十四个县区,在本省是一个人口众多的地区,由你向岳州人民负责。你年富力强,这副重担由你来挑,省委放心。等下我宣布完任命,你作表态发言吧!”
      洪伯军吓了一跳,一惊再惊,惊喜交加。真是一朝时运至,半点不由人!几分钟之间让他从谷底又浮上云霄,他思绪混乱,嘴唇哆哆嗦嗦。他问:“我的老领导周平华同志还是专员吗?”
      “他不是了。他将担任我们共同的领导。中央的任命是昨天才下来的,任省委副书记兼省委组织部长。他本人还不知道这一任命,他刚从桃水县检查工作回来。会后,由我陪他到省城。他的谈话,由中央来我省指导改革的老革命家负责。”副部长说。
      从不抽烟的洪伯军向副部长伸出手,说:“您给我一支烟抽抽吧!”
      他苍白的脸上,困惑,激动。他需要稳定一下情绪,需要平缓下来。他马上要以地委书记的身份向岳州的干部讲话了。他要准备腹稿。

      洪家的喜事接二连三。二女儿若曦从复旦大学新闻系毕业,分到省报当记者,实习一年转正了。三女儿若男在这一年考上了湖南大学。
      朱家也有喜事。北凤考上了北京大学。三哥上了清华,四妹又去了北大。这两兄妹是这个时期云阳中学的传奇故事,也是励志故事。“我校学生朱北凤考上北京大学”的宣传横幅挂在云阳中学的校门口,每一个经过的人都要驻足仰望。这是云阳中学的光荣,也是朱家的光荣。大家说,朱家占尽了南塘的风水,也占尽了云阳的风水。
      东峰觉得脸上有光。母亲章素月更是喜得合不拢嘴。母亲提出要请左右邻居喝酒,借此感谢乡邻们对朱家的照顾,东峰答应张罗。南峰从镇上回来了,他带着谢江海,买了半边猪肉,背了几箱大米大曲。朱家已经从悲寂的气氛里走出来,要扬眉吐气了。
      刘家也有喜事,最小的儿子刘清正接到了湖南师范大学的录取通知书。
      清正去学校报到之前的一天早晨,到朱世明的坟头磕拜。他跪着焚香烧纸钱。他的这条命也是世明叔给他的,世明叔用自己的命换了他的命。他的父亲刘炳忠跟他说,要争气,要替世明叔叔好好活着,活出一个样子来。他从此发愤读书,再不贪玩。依他的成绩,他本来可以填报北京上海的大学,但他填了湖南和湖北的学校,就是想离家稍近一点,方便他逢年过节到世明叔的坟头烧纸钱。
      在清正向东峰和东峰母亲辞行的时候,东峰叫住他,说:“你去上大学了,以后就不要像现在一样这么勤地到你世明叔的坟头跪拜了。”
      “不,世明叔的救命之恩,我是不能忘记的,世世代代不能忘。”清正说。
      “你错了,世明叔救你时,没有想着要你记住他的恩。他什么都没有想就去救你,是他的良心,做人的良心。如果不是你,他同样会救。他不是还救了另外一个孩子吗?”东峰说。
      清正站在院子里,有些局促不安似的。只听东峰又说:“你是一个有情有义的孩子,你也知道我们朱家与你们刘家的渊源。这些年,你三节五节的在世明叔的坟头磕拜,比我们做儿女的都拜得勤。我没有劝阻你,有些话,我留到今天说,因为你长大了,要出远门了,要上大学去了。我要告诉你的是,你要低头看路,也要仰望头顶的星空,你的奋斗在眼前,你的理想在远方。如果你光顾着脚下,频频地回头,老是不能从过去的阴影中走出来,你怎么走向远方呢,怎么走向火热的生活呢,你怎么去实现你的远大抱负呢!如果这样,你就辜负了世明叔对你的期望。这是他在天之灵不愿意看到的。我以为你心里有他,有过去,有南塘这片故土就够了,这只是你成长的底色。你记住,世明叔是希望你做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
      清正眼眸低垂,他像被一种什么样的力量攫住了似的,一动不动。他的嘴唇啰啰嗦嗦,想要说句什么。他说:“东峰哥,我看你经常一个人去黄亚明母亲的墓地打扫,你不也一样地勤吗?”
      “你想到哪去了。我那跟你是不一样的。我是尽同学和朋友之情,亚明是个孝子,可他在城里,工作又忙,回来一趟不易,我就帮他去照料一下,腿勤一点。而你,你说说你心里装的不是过去,不是往昔?”
      “哦,我明白了,东峰哥。我记住了你的话。我会努力的,不负世明叔的在天之灵,不负东峰哥,不负养育我的青山故土。”清正说。
      清正想跟北凤打招呼,北凤爱理不理。她悠闲地站在土墙底下,站在曾是全家照合影的位置。她嘴里嚼红薯片,双手都抓着几块红薯片,生怕被别人抢走似的。她比清正晚了一个星期开学,她已跟母亲和大哥二哥说好,由他们三人一起去送她。
      她心里想的是,母亲和大哥从未去过北京,从未看过天安门,从未坐过绿皮火车,她要趁她报到的机会,让母亲和大哥去看看。母亲说家里有两头猪要养,走不开身,炳忠伯就来了,说他把养猪的事承包下来,不就一个星期吗?西峰已经放假回来,由他当向导。南峰对妹妹的主意极为赞赏,他说把他赚的半年的钱都花掉,值得,一家人在北京团聚,吃个北京烤鸭,看看天安门的升旗。南峰兑现了他的承诺,早早地从广州买了旅行箱回来,比当年买给西峰的要大,更漂亮,颜色更艳。这让北凤开心。在三个哥哥中,她跟二哥最亲。她在高考之前,感觉都复习好了,就想缓解一下紧张的情绪,就在一天傍晚去镇上散步。她漫无目的地走着,突然间有几个不三不四的人窜出来,拦住她,说流里流气的话,要她答应做他们的女朋友。她羞怒,转身要逃,又被团团围住,一个高个子要对她动手。正在这时,二哥出现了,他和谢江海一起。他上来就是一拳,将高个子打翻在地,江海又挥出扫堂腿,扫倒了几个小流氓。有道是不见闲人精力长,但劳人筋骨实,几个游手好闲的二流子怎是搬运工出身的二哥和江海的对手?原来,二哥在她要高考的这段时间,一直在学校附近闲逛,不放心妹妹,担负保护妹妹的职责。

      清正尴尬地离开,迎着日出的光芒走出朱家的院子,走上大道,走上他的新的人生旅途。
      东峰责怪北凤不该不跟清正说话,不礼貌。他早就想批评自己的妹妹了,他不批评,就没人敢批评了。她现在是北大学生,谁不对她笑脸相迎,好话奉承?母亲的话,北凤是不会听的,她对付母亲的办法就是撒娇。在镇上吃饭的那次,他就瞧见北凤没跟清正说话,清正像欠了北凤什么似的,在她面前小心翼翼。东峰说:“这样不好,我们朱家是大度的,是感恩的,当年我们的父亲被无故免去大队书记职务,他也没有怨恨过谁,照样帮人家,义所当为,毅然为之。朱家的人,都有善良的本性,无愧于心。”
      “大哥,你说这话我就不爱听了。我懒得理他就有愧于心吗?这跟善良又有什么关系呢。你们怎么对清正,怎么看得起他,是你们的事,我管不着。我就是过不去心里的这道坎。我跟他是一个班的,那天我们明明上学,他却偷偷跑去捉鱼,这一去,我爸爸的命就送掉了。我问过自己,我原谅他需要时间。”
      北凤的鼻子猛地一酸,委屈得要哭了。
      东峰震惊了,心里像堵了团棉絮,又气恼,又无奈,更多的是感伤。原来自己妹妹还没有从父亲去世的悲凉里走出来。父亲去世时,北凤只有10岁,父亲是最亲她最爱她的人。父亲的意外去世,就如同她的童年和少年世界的坍塌,或者说,父亲的去世,结束了她的无忧无虑的童年和少年。这对一个十岁的女孩来说,是残忍的。她后来所读的书,所有的奋发,所有的努力,都是为了忘却自己的悲痛。想到这里,东峰不禁对妹妹生发出深深的怜爱,觉得自己这个大哥哥当得不称职。
      北凤不忘跟自己的母亲撒娇,说:“妈,大哥欺负我。”
      “我怎么欺负你了。我就是说说嘛。你没看到大哥我一直爱护你吗?”东峰的口气和缓了许多。他也觉得委屈,觉得自己不被自己的亲人理解,觉得北凤是不是被宠坏了。
      “唉,你们都说得有理。”母亲长叹一声,说:“你们什么时候见妈妈说过你们父亲救人的事?有些伤疤是碰不得的,一碰就会流血。以后别说了,都过去了,你们的父亲是要我们好好活下去呢!”
      母亲不愿自己的儿女为别人家的孩子而生气,她疼满女,也疼长子,手心手背都是肉。
      北凤的性格是不依不饶。她说:“大哥,你也看到了,我尊重炳忠伯伯,因为我们的父亲跑他亲如兄弟。我以考上武汉大学的杏莲姐为榜样,激励自己学习。我更亲近杏芳姐,她对我好,脾气跟我对路。哦,她如果成为我的大嫂,我会更高兴。但对清正就是另一回事,即便他是杏芳姐的亲弟弟,我说了,你们给我时间。”
      “你怎么说到杏芳姐去了?你真是淘气。”东峰说。他承认北凤说的有理,北凤是懂事的。他觉得自己这些年关心她太少,委屈了她。

      “凤儿说得没错。东峰啊,你也二十四岁了,你看看村上几个到了你这年纪没结婚的?”母亲说。她站在北凤一边,她早就在想东峰和杏芳的事,要捅破了。她看东峰一天到晚不停地忙,又看到东峰对杏芳时冷时热,就一直没有开口。
      “妈,我今天不想说这个事。我想过几天我们一家高高兴兴地把凤儿送到北京去。南峰告诉我,他把火车票都买好了。”东峰转移话题。
      “那你就想想这个事。不能不想了。杏芳是个好孩子,她也二十四了,她能一辈子等你?”母亲严肃地说。
      “妈,我支持你。大哥,过了这个村可没有那个店,肥水不流外人田呀!”北凤朝东峰做了个鬼脸。
      这时有风吹过树梢,簌簌簌簌地乱响,香樟树上有一只什么鸟,喳地叫了一声,隔一阵,喳,又叫一声,像是呼应北凤的话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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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公告
《寒门》是一部贫寒之门的苦难史、奋斗史和爱情史,也是一部城乡改革史、巨变史。这部现实主义长篇小说,时间跨度从1974年到疫情解封的2023年,以中国南方农村朱姓为代表的三家寒门儿女打开一个时代的大门。
……(全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