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邪神每天都在回收崽崽》姜偌

6、第六章

　　乌比摇晃着嫩叶，祈求坎尔哈德的注视。
　　坎尔哈德无奈地戳了戳肉瘤，将细缝流出的黑雾揩掉，咒力流转。

　　祂要洗掉乌比身上不纯净的杂质。

　　一道道‘造化’的权柄加诸肉瘤之上，不断有脓血从表面流出，蜕皮一般，厚重肮脏的碎块与肉芽掉落在地，内里逐渐露出一颗深蓝色的果实。

　　黑雾轻盈，席卷而来，棉花般包裹着果实的内核，虽然体积大了一圈，但看起来很轻快。

　　它飘在坎尔哈德掌心，如同踩在一朵黑云上，新生的嫩叶宛如两只眼睛，从头顶冒出来，果实中部裂开一道细缝，勾起月牙似的弧度。

　　落于地面的污秽被黑雾吞噬，坎尔哈德抬手将其卷走，无形的触手迅速分食，坎尔哈德在其中尝到了‘崩解’的味道。
　　比之前尝到的口感更复杂，‘崩解’的咒力碎屑与乌比的咒力有部分融合和同化，以至于坎尔哈德无法完全将‘崩解’的影响从乌比的本源中剔除，这种本源的更替绝非一朝一夕就能完成。

　　‘崩解’为什么要染指坎尔哈德的造物呢？【萨利伽】此刻又在何处？

　　随着乌比的本源重新回归，‘造化坟场’地表的一处银十字方碑倏然点亮，宛如填满一块拼图，坎尔哈德感到胸前淌过一道暖意。
　　尽管只有一瞬，并不足以令祂叩动更多权柄的力量，祂还是感到欣喜。

　　这是好兆头。
　　最起码，祂可以短暂地停留在【造化坟场】中了。

　　【造化坟场】是‘造化’权柄的核心，全盛时期的坎尔哈德来去自如，无需考虑损耗的问题，但如今的祂本源虚弱，绝大部分造物处于遗失状态，目前仅有的咒力无法供给‘造化’权柄全力运转，无法久留，坎尔哈德自不打算冒险。

　　但现在，祂需要确认一些事。

　　坎尔哈德想着，祂招来乌比，空中漂浮的蓝色果实落在祂指尖，权柄发动，眼前一晃，来到一处静谧之地。

　　这处空间一望无际，头顶天空一片灰白，，错着龟裂的纹路；脚下是沟壑纵横的土地，并非富有营养的正常土色，而是深灰色的沙质颗粒，透着阴冷和森然。

　　地面漂浮着密密麻麻、无穷无尽的银十字方碑的虚影，远眺过去，一眼望不到头。
　　它们高矮不同，大小不一，有的断裂，只剩石桩，有的完好如初，形态不一，但都灰扑扑的，雾气一般若隐若现，一阵风便能全部吹散。

　　它们竖立在疮痍遍布的土地中，散发无尽的肃杀气息与旷远的萧瑟感。

　　这片土地不复生机，宛如神弃，被造物主彻底遗忘了。

　　坎尔哈德站在坟场中，环视死寂的领土，头顶星辰不再，永恒的尘霾弥散，唯有祂手边的一个不到膝盖高的银十字方碑具现成实体，孤独地矗立着，散发微弱的银光。

　　乌比趴在银十字方碑的顶端，受到坟场的影响，‘造化’的气息浓郁，浆糊般的脑子清醒了一点。

　　它仰头注视坎尔哈德，不免有点难过，头顶嫩叶无精打采地耷拉着。
　　察觉到乌比的情绪，坎尔哈德用手指卷了卷打蔫的叶子：“怎么了？”
　　“父亲，不开心。”乌比清晰地传达这两个词。

　　坎尔哈德神色平静，情绪寡淡的血瞳透着强烈的非人感，令任何生物都无法看透祂的情绪。
　　但造物的本源来自造化，也就是坎尔哈德本身，它们的感觉向来直白，准确。

　　坎尔哈德曲起手指，轻轻弹飞乌比，裹着黑雾的蓝色果实在空中翻滚一圈，可怜兮兮地飘回自己所属的银十字方碑上。

　　“乌比，告诉我，你身上为何会出现‘崩解’的气息，你是否见过【萨利伽】？”坎尔哈德说。

　　“‘崩解’，未曾。”乌比的意识传递出零碎的信息。

　　没见过？那它身上来自‘崩解’的气息又是怎么回事？

　　坎尔哈德又问：“我沉睡后，妥忒弗勒斯群岛发生了什么？你又怎么到这来了？”
　　“家里，不知道，乌比，睡着了。”
　　“睡着了？”坎尔哈德蹙眉。
　　“是，大家，睡着了。”乌比摇着嫩叶，反复强调：“都，接连，睡着了。”
　　“从我沉睡之后开始的？”坎尔哈德神色愈发凝重。

　　乌比天真地蹭着坎尔哈德的指尖，嫩叶上下摇晃，以作点头。

　　坎尔哈德的视线穿过数以万计的银十字方碑虚影，它们涣散、飘渺、失去立足根基般垂死挣扎着，无尽的压抑与寂静袭来，坟场内吹起料峭的风。

　　曾经，造化坟场内铺满方碑，天空悬布璀璨星辰，权柄之力犹如极光，层叠闪烁，浩瀚无垠。

　　‘造化坟场’生于‘造化’权柄，只要权柄不灭，坟场便能永恒存续下去，即便坎尔哈德沉睡或半陨灭都无所谓，祂最终会在坟场中再次苏醒，永久拱卫‘造化’。
　　也正因如此，坎尔哈德沉睡前还有心思给造物们织毛衣，而不是交代后事，因为祂确信自己的沉睡对造物和权柄没有负面影响。
　　然而，乌比却说在坎尔哈德沉眠后，其余造物也相继沉睡，这种情况的出现本身就相当一场，眼下坟场内方碑尽数遗失，‘造化’也与造物们失去了联系，更是诡异。

　　难道，是‘造化’本身出问题了？

　　可权柄会损坏吗？

　　在坎尔哈德几千年的生命长度中，从未遇到如此棘手的难题，不免头疼。

　　权柄诞生自古神火种，如同镇石，平衡着象征‘浩劫’的深渊，与世界法则相生相克，使其长期处于一个相对稳定的状态。
　　权柄是永恒的、坚如磐石的，无论经过怎样的侵蚀都不会有丝毫改变，属于凌驾在世界法则之上的因果规则，坎尔哈德很难想象权柄紊乱的后果。

　　可，眼前造化坟场的异状又不得不令坎尔哈德深思这种可能性。

　　如果‘造化’已然受损，那其他权柄呢？

　　‘哈弗洛塔灾厄纪’这个世界的出现，以及潜藏在世界中的‘崩解’气息，又是否与权柄受损有关呢？

　　萨利伽在哪？

　　思索间，坎尔哈德感到体内的咒力被迅速抽空，反哺给造化坟场，如泥牛入海，没个声响。
　　亏空太严重了。

　　“乌比，我给你写的故事书为什么会在这里？我记得它应该在妥忒弗勒斯群岛。”
　　坎尔哈德先前看到《坎尔哈德与孩子们》这本书时很震惊。

　　“睡着时，抱着，书。”乌比眨眼：“父亲，叫醒我。”

　　“我叫醒的你？”坎尔哈德思索着。“你真的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来的，又为何被挪到书架上的吗？”
　　乌比连忙摇头。
　　“人类说图书室中有变异植物，说的是你吗，你进食了？”坎尔哈德又问。

　　乌比小小的脑子里充满大大的疑惑，显然，它不知道变异植物是什么。

　　“我来之前，你吃东西了吗？”坎尔哈德只好简化问题。
　　“没有，乌比，在睡觉。”

　　没有吃东西？那情侣口中图书室里的变异植物又是哪来的？

　　“乌比，饿。”乌比被点醒，委屈地张开果实上的细缝，变成一道大大的裂口，冲着坎尔哈德。

　　坎尔哈德：……

　　祂将咒力揉成樱桃大的圆形糖果，乌比飘在他手边，坎尔哈德搓一个，扔过去，它就张嘴接，吞进肚子里。
　　咒力下肚，乌比周身飘着的黑雾颜色变淡，逐渐趋向坎尔哈德本源的灰色。

　　投喂了一会，看着乌比时不时伸出来舔一圈的细长舌头，一种似曾相识的濡湿感提醒了坎尔哈德。

　　“乌比，在图书室外，你是不是附在门上偷偷舔我来着？”坎尔哈德审视着乌比。

　　乌比心虚地咂巴了一下嘴，舌头悄悄伸回去，准备装死。

　　哼，果然。

　　坎尔哈德眼睛眯成两道线。“我说过不许乱舔东西的吧？”

　　“可是，父亲，好香。”乌比委屈，“睡着了，也闻到，很香。”

　　坎尔哈德：……
　　祂真不知道祂家崽还会闻着味道梦游呢！

　　香？

　　身负权柄，掌控最纯粹磅礴的咒力，君王是一切诡异灵物的至高主宰，其散发的污染会吸引低等诡异，诱使其臣服，自愿献上一切，甚至主动献祭以供君王吞噬。

　　“下次不许舔了。”坎尔哈德严厉告诫。
　　乌比点头如捣蒜。

　　该问的都问完了，乌比知道的太少，在被抽干全部咒力之前，坎尔哈德返回图书室。

　　因坎尔哈德先前对乌比身上冗杂力量的打扫，图书室内浑浊的空气变得清新了一些，灯光也不再昏暗，祂站在书架前，手里还托着故事书。

　　《坎尔哈德与孩子们》，这是祂在离沉睡还剩三百年的时候，为乌比创造的一本童话，讲的是一个名为坎尔哈德的英雄拯救被困森林的孩子们，于异世界冒险的故事。
　　具体内容祂已经记不清了，对祂而言，驱使‘造化’创生一个诡异灵物不过一瞬，不必为此付出更多，更别提只是创造一本书，内容由‘造化’自动生成，无需祂过目。

　　但，几千年间，‘造化’的伟力与恩赐洒遍各处，数量多如繁星，坎尔哈德能单独记住这本书，不仅仅因为上面刻着祂的名字，更因为摩里琉安。

　　坎尔哈德造出这本书时，摩里琉安刚好来家里找祂议事，当‘统辖’的君王看到被祂随手放在茶几上的红书时，鲜少对坎尔哈德施予权柄的方式做出评价的祂，突兀地说了这么一句话。
　　“坎尔哈德，你不该将名字刻印在‘造化’的造物上。”

　　“有什么关系？”
　　彼时，醉倒在软塌上的坎尔哈德摇晃着酒杯，微醺的眼睛十分迷蒙。

　　“坎尔哈德。”对方叹息了一声，走近，阴影覆上坎尔哈德的脸。
　　祂柔软的长发扫过坎尔哈德的锁骨，掌心灼热，修长的手指将红酒杯从醉鬼的掌控中解放出来，热度蔓延到坎尔哈德冰冷的皮肤上。

　　“你应该比我更明白，‘造化’是灵性道标，万物之始，命途之终。”

　　对方说话像在念祷词，仿佛正以最虔诚、真挚、爱慕的语气歌颂祂的主。
　　但祂说话的对象是坎尔哈德。

　　“道标？你太夸张了，我只是创造了一本给小朋友看的童话书，不会引起命运变动的。”坎尔哈德笑起来，红瞳湿润，虎牙隐隐若现。

　　“不。”摩里琉安再次叹息，仿佛被顽劣的孩童烦恼，手掌覆上坎尔哈德的脸，彻底遮住那双银十字的眼睛。
　　“‘造化’自有因果，****，******，你会明白的。”男人深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你在说什么？
　　我会明白什么？

　　今天的你好奇怪，总说一些我听不懂的话，你还在担心吗？摩里琉安，可那只是一本童话。

　　坎尔哈德想这样安慰对方，但上头的酒意令祂说不出话，祂仿佛忘记了什么，所有念头都消失了，困倦突兀地席卷而来，世界沉寂又安宁。
　　坎尔哈德靠着对方的手掌，缓慢闭上了眼皮，不一会，祂呼吸平缓，已然陷入熟睡。

　　窗外，妥忒弗勒斯群岛的飞鸟振翅而起，终年不散的灰雾自海岸线涌动，碧蓝水色的更高处，太阳高悬。
　　摩里琉安仰头，注视着更遥远的、悬于一切生命头顶的、灰白色的天际。
　　祂试图说话，从唇间溢出的字句却模糊不清，最终，祂放弃了。

　　「坎尔哈德，翻开那本书吧，你会明白的。」
　　「坎尔哈德，翻开***吧，你会**的。」
　　「**哈德，*开***吧，你会***。」
　　「****，******，*****」

　　。
　　摩里琉安那天想说的究竟是什么呢？
　　坎尔哈德的回忆中断了，无论祂怎样努力，都无法想起摩里琉安对祂说过的话。
　　是睡太久了吗？

　　坎尔哈德揉了揉眉心，翻开《坎尔哈德与孩子们》鲜红的封面，原本应该是目录的纸张空白一片，一行银色的花体小字书于其上：
　　「人类新历一四八九年六月二十九日，坎尔哈德终于从‘造化’的抗争中苏醒，但可惜，******。」

　　一股凉意倏地攀上坎尔哈德的脊背，祂瞳孔微微睁大，握着书脊的手暴起青筋。

　　今天是一四八九年七月四日，六月二十九日正是祂苏醒，前往西大陆的那天！
　　更诡异的是，坎尔哈德认出了那行字迹——那分明是祂自己的字！
　　怎么会这样，这本书以前是这样的吗？祂创造这本书的时候，里面写了什么？

　　写了什么？
　　坎尔哈德蹙眉，额角突突直跳，一阵突兀的刺痛宛如锥子般钉进去狠狠搅动，令祂无法再思考下去。
　　祂猛然意识到，自己已经想不起来这本书最初的内容了。

　　“乌比，这本书以前写了什么？”坎尔哈德的语气急促又严肃。
　　乌比微微向下倾斜，一半黑雾扒在坎尔哈德肩膀，另一半探头，回答道：“不是，这个吗？”

　　不是！
　　不可能是！
　　‘造化’不可能预知未来，没有任何一种权柄能够通晓未知，这是违背世界法则的！

　　可，如果这不是‘造化’之力，这行由祂自己书写下的小字是什么？
　　坎尔哈德死死盯着那行小字，指腹用力，几乎要将墨迹抠下来。

　　祂变得焦躁、多疑、神经质。
　　不稳定的咒力向外蔓延，不可名状的巨大污染开始孕育，乌比本能地感到疯狂，某种尖锐的、可怖的东西正试图将它撕成碎片，顷刻间，它从坎尔哈德的肩膀上跳了下去。

　　冷静，坎尔哈德！
　　察觉异动，浑身上下的触手们都在向祂传递同一个念头，癫狂的、几乎无法克制的情绪被触手们吸收、容纳、禁止向外宣泄，坎尔哈德猛然回神，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空间恢复如初，乌比钻进墙缝里，瑟瑟发抖。

　　坎尔哈德长舒一口气，按回身上躁动着鼓出来的触手，平复心情，翻开了第二页。

　　「七月四日，坎尔哈德在解救伊洛娃时不慎被卷入哈弗洛塔灾厄纪，与*****一起进入图书室，吵醒沉睡的乌比，得到《坎尔哈德与孩子们》。」
　　银色花体字书写道。

　　有五个字被涂黑了，坎尔哈德视线稍顿，正思索着，突然发现这句话下正徐徐浮现出另一行字。
　　只不过，那段话是用深红色写就的，颜色鲜艳，字迹潦草，连笔碎裂，几乎难以辨认。

　　「小心**！」

　　什么？
　　坎尔哈德一怔，紧接着，一根带尖刺的藤蔓瞬间从后方贯穿了他的下腹，大量触手从身体里崩裂，爆浆一般洒满整面书架。
　　它们蠕动着，竟然无法迅速收回坎尔哈德的身体里。

　　噗嗤。
　　藤蔓向后抽出，巨大的力道使坎尔哈德晃了一下，祂半边躯干破碎，裂口处还淌着触手爆开时的浓浆，不断滴落，在掉到地面之前化成灰色雾气，飘荡在空气里。

　　贯穿伤没能像往常一样自愈，而是被烧焦了一般，不断出现崩裂的纹路。

　　坎尔哈德踉跄一步，转过身去，只见图书室远处的墙角，一团巨大的、流淌着鲜红血肉组织的生物不知何时出现，将还残留着触手汁液的藤蔓塞进嘴里，贪婪地吸了起来。
　　它的身躯异常庞大，表面却不断鼓着流脓的泡泡，□□不断地崩裂开来，又强行愈合，几乎每秒都在改变模样。

　　啊。
　　真是令人恶心的东西，和它那个没品位的主人一模一样。

　　坎尔哈德扬起嘴角，癫狂地笑着，无数触手从祂半边身子涌出，铺天盖地，令祂顷刻间丧失人形，成为诡异的怪物。

　　《坎尔哈德与孩子们》掉落在地，那一页上，被涂黑的两个字缓缓显现。

　　「小心‘崩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