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魔法时代》穆恩十

2、02 朝闻道

　　“如何点亮一座灯塔？”

　　尤利西斯在二十多年的教学生涯中，常用这个问题作为灯塔图书馆附属学院新生第一课的开场白。新生们都来自法罗斯王国，往往天资聪颖，头脑灵光。而尤利西斯的这个问题二十年来一个字都没变过，所以他的每一个学生都能用各种聪明途径从前辈那里得到标准答案：

　　“我们舍弃转瞬即逝的火花，也不会自大地认为法杖的光辉永不熄灭。我们只用学识点亮自己的灯塔。”

　　尤利西斯是最好糊弄的老顽固，千篇一律的回答，每每都能让他热泪盈眶。

　　法罗斯王国地大物博，是人类这一种族最伟大的创造。在世界原初之时，全知全能的唯一真神——“白神阿勒”——撕下自己白衣的衣角，扔向混沌未开的世界，由此创造出这片大陆。人类作为大陆的一员，经历了漫长而艰苦的纷乱纪元，最终占据了大陆最肥沃的土地之一，建立了名叫法罗斯的王国。

　　而灯塔图书馆正是伟大的法罗斯王国的伟大创造。作为这个伟大学术机构的一名司书兼教师，尤利西斯会陶醉地，像虔诚地吟诵禁术魔法般吟诵它的每一个音节：“灯——塔——图——书——馆”。

　　它既是灯塔也是图书馆。具体意义上，它是整片大陆最大的魔法图书馆。藏书约四千万本，涵盖全大陆所有语言。图书馆向每一位魔法师开放，当然，权限不一；它同时也是一所教育机构，王国的贵族子弟能够接受一对一的精英教育，拥有天赋的平民百姓往往错失机遇，为了解决这个问题，灯塔图书馆建立了附属学院，接收全国具有天资的孩子；它还是研究院所和科学院，致力于魔法奥秘的研究……抽象意义上，灯塔图书馆正是法罗斯的灯塔，它是图书馆、教育机构、学术组织、档案馆，是希望之光，是火炬，它引领着国家的未来。

　　在这些光辉灿烂的身份之中，灯塔图书馆最令人向往的是它最核心的内部组织：灯塔学会。天才中最天才的人物，勤奋者中最勤奋的人才有机会进入这个智者群体。灯塔学会的成员们尽是国家最优秀的大法师，他们致力于新型法术的创作、全新法阵的绘制、古老禁术的研究和整理。当然也有人醉心于教育，尤利西斯即是个中典范。

　　尽管相当古板严格，尤利西斯教授的法术水平无可非议，教育水平也数一数二。每个学院都会出现这样一个顽固严肃、德高望重的教师。严师出高徒，桃李满天下，尤利西斯心满意足。

　　只不过，如果那个名叫西姆的商人远离他的世界，老教授会更加心满意足的。

　　白历446年，尤利西斯从教的第二十六年，第一次与商人西姆结识。灯塔图书馆一年一度的术士学徒竞技赛算得上一种节日，在每年5月10日开始，持续十天。学生们会参与比赛彼此切磋，最佳优胜者除了可以赢得一大堆物质奖励，更能获得灯塔图书馆馆长荣格·西泽尔的亲自指点。

　　每个学校都应该有这样的活动，除了能磨砺学生，更能——拉来资金支持。清高的尤利西斯不屑于谈金钱，图书馆的司财正好相反。

　　那天正是竞技赛的第三天，淘汰赛如火如荼进行中，火鸟与霜龙在尤利西斯的窗外飞来飞去，爆炸声不绝于耳。法术的光芒除了振奋人心，说实话——还有些刺眼。当然尤利西斯可不会这样认为。他倒是觉得司财领来的那个商人非常污染环境。哦，那铜臭味！

　　铜臭味的来源便是西姆，显而易见——是个成功的商人。这位商人刚刚一掷千金向灯塔图书馆捐赠一万金币。司财们毕竟大多是法师术士，个个出淤泥不染，所以他们没有立刻见钱眼开，只是为了回报这位奉献社会的好商人，他们将其领至尤利西斯的书桌前：

　　“尤利西斯教授，这位先生指名想让您陪同参观图书馆。”

　　“我还忙着呢！”尤利西斯愤怒地吹胡子。

　　“教授——现在毕竟是竞技赛期间，工作先放一放吧！”

　　到这时，尤利西斯才抬眼瞥了眼商人西姆，后者脱了帽子满脸堆笑：“啊，您好，尊敬的教授！”

　　空气寂静，双方僵持不下。在司财无声尖叫的目光之下，尤利西斯胡子颤抖，败下阵来。人生不会一帆风顺，这可以算作一种痛苦的历练。难为老顽固教授也会这样安慰自己。

　　于是尤利西斯便领着西姆参观图书馆。他能将灯塔图书馆的辉煌历史倒背如流，结果发现西姆也能。不仅如此，这个西姆对图书馆大厅高高悬浮的光明水晶、展览的奇兽标本、墙壁上记录白神阿勒打破虚无创造世界的浮雕大加赞赏，其崇拜之情滥于言表。赞美灯塔图书馆就是赞美尤利西斯自己，老教授对西姆这个态度比较满意。

　　如果一切到此为止，尤利西斯教授会给这个商人打上“愚蠢但恭敬”的标签，并在个把星期后将此人遗忘。然而这显然不是西姆的目的。两人来到竞技赛的比赛场地，无言地观赏了一名法师召唤出一只长着翅膀并喷火的大家伙，将对手掀至台下。观众席一边叫好。

　　“那是龙吗？”西姆大吃一惊。

　　尤利西斯对愚蠢不屑，他说：“不是真龙，只是次等召唤物亚龙。不过对于一个学徒来说，做到这个程度算是不错的了。”

　　后来尤利西斯才知道这是西姆引入自己话题的一个由头而已。他毕恭毕敬地夸赞图书馆学生的天资过人。随后话锋一转：

　　“教授，您一般如何教育学生呢？什么样的学生才能习得高级法术……还有……禁术？”

　　尤利西斯顿时警惕起来：“您想说什么？”

　　西姆张张嘴，吐露自己的愿望。

　　一秒钟后，尤利西斯大发雷霆地将西姆赶走。恐怕换了任何一个心高气傲的大商贾，都会对尤利西斯这个老家伙恼怒并扬言撤走资金支持。然而西姆灰溜溜地抱头鼠窜，一声不吭地逃跑了。

　　西姆的愿望是：他想向尤利西斯学习高级术式乃至于禁术。

　　魔法世界，法术级别不一，威力也天差地别。一位法师所习得的高级术式都是他们的心血，一般不传外人。西姆不识好歹，自以为有两个钱，就能买到他的法术！尤利西斯动了肝火，学生们接下来的几天都要遭殃。

　　好吧好吧，再退一步说，如果西姆到此为止，尤利西斯教授会给他打上“愚蠢”的标签，并在个把月后将此人遗忘。然而这个人极其不识好歹。从那天之后，教授的办公室外时不时都会出现他的笑脸。瓜果、鲜花、甚至高级的魔法素材会堆在尤利西斯的门前。这只让尤利西斯更为恼火。老教授对他怒目而视，想让卫士将其赶走。

　　“我得到了灯塔图书馆的长期参观许可。”西姆惨兮兮地说。

　　“不可频繁打扰一位教授的工作！”

　　西姆满脸陪笑地、惨兮兮地走了。不久之后瓜果、鲜花、高级魔法素材出现在了他的教室门口。学生们议论纷纷，确信老教授的私生子终于出现了。

　　尤利西斯隐忍不发，对又一次出现的商人表态：“请回吧！我的法术无论如何不会告诉你的。”

　　“教授先生！就当我是您的学生……”

　　“我只收天才。”

　　一个毫无天赋的商人不要妄想进入灯塔图书馆，也不要妄想能成为灯塔学会成员的学生。如果他是个成功的商人，就该有这样的自知之明。

　　西姆露出脆弱的神态，他身子摇晃着，无言地戴上自己的软毡帽离开了。

　　如果一切没有改变，就算西姆时不时烦人，尤利西斯的人生照样会十分圆满。

　　白历450年1月1日零时，图书馆华丽的大厅用于照明的光明水晶轰然坠落，砸向地面，所幸无人员伤亡。

　　然而无人不大惊失色，无人不惊恐万状，因为这块巨大水晶大有来头，它是现任馆长荣格·西泽尔入职时亲自悬浮在图书馆天花板上的，除了能够释放精神波纹平静人心，增强记忆力外，它还象征着灯塔图书馆的辉煌。

　　惊慌后的法师们准备解决问题，接着发现了更大灾难。

　　他们发现自己不再能使用法术了。

　　异变初期的大混乱令人触目惊心。正在飞行的法师摔落地面，同伴急忙寻找牧师治疗时，发现牧师们也失去治愈能力，依赖法术的人们不熟悉其他的治疗方式，眼睁睁看着朋友流血而死；剑士正进行着格挡训练，而挥舞的刀剑直击面门，他们死前也不明白为何自己的曾经抵御一切的剑气会突然消失；关押危险魔兽的牢笼法阵失去效力，看守手中的坚固的附魔长矛同时失去色泽，当他们心惊胆战准备应对越狱的怪物时却发现牢笼里空无一物。有人趁机杀人、抢劫，也有人伸出援手，维护秩序。混乱、无序、恐慌、崩溃、茫然。心怀信仰的认为这只是白神开的玩笑，熟悉法术的确信一种强大的大范围法术阻隔了魔法。大多数人等待，期待秩序的回归。

　　人们等待：一天、两天、一个星期、一个月……有的法师在等待中绝望崩溃，干脆自我了结。尤利西斯不在其中。灯塔学会没日没夜寻找原因和解决办法，他们在不再自行翻动的书本和黑板间穿梭，徒手查阅一切有价值的读本。尤利西斯很有耐心，他坚信奇迹……

　　哈，但这不意味着尤利西斯会对西姆有耐心。

　　商人的钱财可没有消失，异变带来物质短缺、物价飞涨，西姆却还能维持衣食无忧。他在混乱中又一次来到老教授办公室，似乎想说什么。

　　而尤利西斯大发雷霆：“滚！我知道你想趁机窃取我的法术！滚开！法力总有一天会回来的，法术永远不会失去意义，它们永远珍贵，永远属于我！你别痴心妄想！”

　　西姆因他的怒容心惊胆战，又一次逃走。

　　奇迹……

　　451年，法罗斯王国骑士团的战士们意识到自己没有失去身体素质，力量依然存在于肌肉与血液中。这是一种暗示吗？他们全身心投入秩序的维护中，有效地帮助王国回到正规。不久，羸弱而无用的法师遭到暗中的鄙视。矛盾产生。

　　“何不把目光投向我们？”某位骑士试图改变大陆长期对法师的偏爱与仰慕，因此宣称，“现在看看吧，谁能保护谁！”

　　以灯塔学会为代表的大法师们躲藏在图书馆，对争吵未置一词。

　　8月的一天，一部分骑士有组织地冲入灯塔图书馆主楼，与法师发生冲突。混乱中，一把意外的火焚烧了那千万册图书、那精妙绝伦的浮雕、那巧夺天工的法杖与器皿。千年来的结晶付之一炬。

　　尤利西斯是差点闯入火场的那一个。

　　他的绝妙法术在这个时刻终于彻底失去了意义。法师们的地位一落千丈，为了保护也为了控制，法罗斯女王无限期解散魔法教学，改为通识知识教育；同时下令软禁众多大法师，并收回他们的曾经拥有的特权。

　　尤利西斯也在此列。

　　他有许多老友选择了自尽，他考虑要不要加入。

　　这一次，他颤颤巍巍最后一次回到自己二十年的办公室。这所学校马上就要另做他用了。尤利西斯呆呆地坐在椅子上，环顾着被打砸破坏的自己的天堂。老泪纵横。

　　“教授……”

　　尤利西斯惊讶极了！那是谁？那不是他曾经的学生。西姆缩头缩脑地出现门前，犹豫是否要进入。

　　尤利西斯长叹一声：“现在你还来做什么？连我都已经绝望，难道你还期待奇迹发生？”

　　西姆犹豫片刻，终于说：“教授，我曾在童年时期听过您的讲座。”

　　尤利西斯眯起眼睛艰难回忆，记得自己的确曾经参与巡回演讲。他在修道院和教堂开办讲座，面向所有人。不论性别、资历、贫富。

　　“您那天问了一个问题——”

　　“如何点亮一座灯塔……”尤利西斯喃喃自语。

　　“哦，是的！没错！我永远记得您的答案，您告诉我们学识能点亮一切。我是个穷人，并且没有魔法天赋。后来我从商，混出了头。我过得很苦，但多亏我的学识让我闯出一条路。教授，我多么渴望知识啊！各种各样的：文学、商学、农学、史学、物理、天文……而我们大陆上最伟大的学术，就是魔法学！

　　“我动用自己的资产，去学习那些法术术式。我能够理解每一道咒语的字序组合的奥秘，通晓吟诵的韵律，明白法阵绘制的技法和规律，了解各种卷轴的制作技艺……我陶醉其中！可是，我只能学习，却不能应运，顶多能使用一些附了魔的道具。我！我就好比一个身处沙漠的人，懂得航海技巧，却根本没有大海让我驰骋。早些年我痛苦，痛苦万分！但渐渐地，我发现仅仅是学习魔法学的理论就能让我感到快乐……知识的精妙绝伦、逻辑的严丝合缝！于是我学遍所有能接触到的法术……但是那些只是基础的，能用钱买来的法术。

　　“就在这时，我来到图书馆看见了您！天啊，您就是当初启迪我的老师！您还是灯塔学会的大法师，一定掌握更加深奥的知识……从那以后，我就一直想成为您的学生。我知道自己是自不量力，但这冲动、这冲动……是无法抑制的！”

　　尤利西斯呆若木鸡，半晌，他苦涩一笑：“您现在还有这番热情吗？”

　　西姆浑身一颤，眼睛射出光来。

　　“来吧！西姆先生，您可能是我最后一个学生了。就让我毫无保留地授予您我的全部知识，反正——尽管——它们已经一无是处。”

　　于是那一天，破破烂烂的办公室里。一个年迈的教授和一个商人相对而坐。商人激动万分，他全神贯注地倾听教授的每一个话语，频频发出感叹：

　　“天哪！这些、这些知识，多么精妙绝伦！多么令人震撼啊！”

　　衰老的教师倾囊相授，天真的商人陶醉其中。他赞美着那些沦为废墟与废纸之物，仿佛这就是全世界最迷人的事儿，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直到黄昏沉沉，直到夜幕低垂，直到第二天的黎明。光芒万丈，太阳将图书馆的尖顶照射得熠熠生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