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魔法时代》穆恩十

1、01 红山茶旅馆与奇闻异事

　　这天，红山茶旅馆内两个客人跳窗逃跑。

　　逃跑者离去之突然、行动之迅速令老板瞠目结舌。这两人还遗留了不少零零碎碎的小东西，没什么值钱货，老板一股脑全丢进地下室。

　　幸好他们预付了租金，不然可要亏上一笔！

　　老板开动脑筋一番思索，又看了看旅馆外来来去去、全副武装、维护秩序的护卫队，猜逃跑的那俩人应该也是“魔法大异变”的受害者。

　　“魔法消失以后，日子越来越乱了，”老板戚戚然，“这叫什么事儿！”

　　“管好你自己！”老婆回答他。

　　旅馆老板其实也这样想，尽管他还是和老婆吵了一架。夫妻嘛。

　　夫妻共有财产就是这一栋名叫“红山茶”的旅馆，位于法罗斯王国境内。之所以取了个这么漂亮的名字，倒不是因为老板他有文化，只是隔着不远有一家叫“白山茶”的高级旅馆，他虚心模仿之。

　　说起白山茶旅馆——白山茶高级旅馆倒闭啦！老板甚至忍不住暗自庆幸“大异变”的发生。在“大异变”之前，整片大陆满是魔法与传奇：这里有精灵、矮人、兽族、魔女、恶魔、魔兽；有挥舞着法杖的魔法师、圣洁的牧师、骁勇善战的骑士、上通天意的占卜师；有永不熄灭的火焰、跨越千年的冒险、窥见未来的预言……曾经，奇迹每天都在发生。

　　那时候白山茶旅馆是这里最好的旅馆：它的餐饮由善于烹饪的矮人提供；服务员都是漂亮的有着精灵血脉的尖耳朵美人（不过后来听说这些人都是假精灵：清高的精灵是不屑于在这里端盘子的）；装潢由炼金术师打造；每天都有术士法师的魔法表演活动；门卫是拄着大剑的威武骑士。可谓奢华至极！谁能想到这一切都要消失呢？

　　大异变那天，具体来说，是白历450年1月1日那天，一切奇迹都消失了。精灵、矮人、巨龙、魔物消失了；人类魔法师的法力消失了，他们口中念出的咒语再也不能变出火球或者水球；牧师的光明神力消失了，修道院、教堂和医院差点瘫痪，再没有治愈术给伤员疗伤；骑士们劈开巨石的力量消失了；女巫的幻象消失了；午夜的小精灵消失了；水晶球的光芒消失了。总而言之，这个世界的一部分突然之间毫无预兆地崩塌啦！

　　只不过这一切对红山茶旅馆的老板来说倒是利大于弊。你看，他是个普通人，普通人一生中遇不到太多能人异士和冒险奇遇，普通人的庄稼地不依靠魔法浇灌，普通人的家畜不需要德鲁伊的饲养。大异变剥夺了魔法，让白山茶旅馆倒闭。而红山茶旅馆不需要什么魔法，因此今天仍然营业。老板的破旅馆后面是菜田和猪圈，它们健康、茁壮、身价暴涨。

　　老板越来越热爱自己的旅馆。由于坐落在国家边境，大异变发生后这里游荡的旅客数量陡然上升，让老板赚了好些钱；也让一些怪人带着他们的故事走进了红山茶旅馆。

　　这一天，旅馆老板靠在吧台喝酒。没人抱怨他喝酒时发出的粗鲁咕噜声，谁叫酒吧里坐着的人一个比一个愁眉苦脸呢？有更忧愁的事值得他们抱怨。老板盯着这些可怜人，让自己不要贪心，故事一天听一个。

　　一个坐在角落里瘦骨嶙峋的男人吸引他的注意力。准确来说，是男人抱着的黑猫吸引了他的注意力。老板还从来没有见过谁会这样含情脉脉地抱一只猫呢！

　　这位闲得发慌的旅馆老板已有了充足经验，他端出两杯粗制滥造的小麦酒，直接朝着瘦男人走去：“请您的！”往往一杯酒就能换来一个故事。

　　瘦男人瘦得吓死人，他的整张脸几乎就剩张皮。这张皮无神地看了老板一眼，轻轻点头并吐出音节：“谢谢。”

　　为表礼貌，老板伸手想摸一摸这油光可鉴的黑猫，他客套道：“哎呀，真是只可爱的猫呀！”

　　男人和猫同时往后一缩。

　　“请不要碰她。”瘦子冷冰冰地说。

　　老板的手僵在半空：“我只是……您瞧！只是觉得您的宠物很可爱……”

　　“这是我的妻子。”瘦子冷冰冰地说。

　　黑猫声调冰冷地“喵”了一声。

　　红山茶旅馆的老板经历过无数次尴尬事件，脸皮也历经磨炼，变得厚实起来。他明白，世道不同了，要以充分的耐心对待神经兮兮的怪胎们。因此，老板看着瘦男人的猫妻子，打了个哈哈：“是吗？”

　　抱猫的男人似乎已经习惯了这种事，他的注意力瞬间又像白云一样涣散，茫茫然喝起了酒。那只猫瞪着眼睛盯住男人，似乎不乐意看他喝酒似的。酒精的作用之下，不胜酒力的瘦男人抚摸着自己怀里的黑猫絮絮叨叨起来。他说自己并没有娶一只猫当妻子，事实上，他娶了世界上最美丽的女巫。

　　“世界上、世界上最美丽的……”瘦子结结巴巴重复道，“不管怎样，只要是她，我的……”

　　大异变前，这男人是个专干脏话累活的佣兵。一次危险重重的委托让他和女巫相遇。男人的队伍被兽群围攻，他伤痕累累但死里逃生。最后被女巫所救。

　　男人说到这里再一次轻轻抚摸自己的猫——呃，妻子。而猫张大嘴巴咬了他的手一口。

　　女巫救人当然不为了做慈善，她想要这个男人的灵魂。邪恶的女巫专注于自己的邪恶研究，以邪恶的行径夺走无辜者的灵魂是关键环节。在邪恶的交易之后，男人被带去女巫邪恶的居所里疗伤，并且每天都询问女巫什么时候取走自己的灵魂。没错，男人已经对她一见钟情啦！

　　将灵魂献给自己爱的人，他甚至觉得这是义不容辞的事情。男人帮女巫修补家具，打扫卫生，寻找材料，做饭拖地，并且明天都询问什么时候能献上灵魂。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春去秋来，年年岁岁。女巫忍无可忍、忍无可忍，最后他们在沼泽地上结了婚。

　　如果顺利的话，男人会先于女巫死去。因为女巫是其实一种奇异的物种，她们的另一个称呼是“魔女”——生来就拥有魔法的女性。尽管外表是人类，她们却已非凡人，寿命无穷无尽。男人已经准备好自己的率先离去，他珍惜自己和她生活的每一天，直到异变发生。

　　女巫，这一奇异的种群，每个成员天生擅长各种各样的魔法。就在大异变的前几天，女巫试验自己的变形药水。药水自是非常成功，她变成一只黑猫，天天在家里摇着尾巴乱跑乱窜。新年之夜，男人做好了晚饭，耐心地等待药效过去。他们没能等来新年，等来的便是传说中的大异变，女巫永远变成了一只黑猫。

　　“你知道吗？我真幸运！”男人继续大着舌头絮絮叨叨，黑猫看起来已经很不高兴了，“大异变后，许多生物和种族都消失了，没人能搞清楚这是为什么。魔女们也消失了，她们都消失了……可谢天谢地，她还在！优雅自由的一只黑猫……！”

　　“所以你踏上旅程，寻找让她变回来的方法嘛？”

　　男人没有回答。老板为他悲伤，为表慰问，他又送给男人一杯甘蔗酒。结果黑猫跳上桌一爪子打翻了酒杯，还冲着老板龇牙咧嘴哩！

　　故事一天听一个。

　　又一次，老板遇见一个风尘仆仆的青年。他背着巨大得不可思议的包裹，像是把全部家当都背在了身上。为了听他的故事，老板可谓费尽周折！现在的年轻人都如此警惕吗？老板因青年冷漠的态度而抓耳挠腮。

　　然而不要和一个开旅馆的人比耐心，老板软磨硬泡，终于让那个年轻人对自己开了口。

　　“瞧一瞧。”青年出示自己家族的纹章，优雅又高傲。

　　老板看不懂，只觉得那金光闪闪的纹章看上去漂亮且值钱。

　　青年轻哼一声，小心翼翼地收起它：“我来自一个伟大的法师家族……”

　　“是吗……”老板忧心忡忡地望一眼旅馆外，他听说法师基本都疯掉了，还有传言说女王陛下要把法师全部关起来，直到研究出异变的来龙去脉。

　　青年身姿端正，看起来果真出自名门望族。他调整姿势后说:“坦诚地说，我没有魔力，天资平平，所以我那法师父亲不怎么喜欢我。因为这个缘故，我只好和奶妈住在远离家族城堡的乡间别墅。”

　　乡间别墅……老板心里默默重复。

　　“我的父亲——他是个学者，受人尊敬，只有我不尊敬他。一个叛逆的儿子和一个冷漠的父亲，您觉得我们的关系会如何？我不知道该和您讲什么，也不知道接下来的故事能否满足您的好奇。告诉您吧：异变发生的那一瞬间，我的父亲正在进行传送魔法。

　　“您知道这种魔法吗？哦，出人意料，您竟然知道。那是分解身体再跳跃空间的神奇法术，在新年前夜，那个灾难的晚上，他正在进行传送，结果异变正巧发生，魔法瞬间消失。这让我父亲身体一部分处在传送前的起始点，另一部分处在目的地，一部分分散在虚无中……他被分解并被扯成了碎片。”

　　老板目瞪口呆。

　　“我对您说过，父亲身体的一部分出现在他的目的地。大异变的那天，新年的1月1日，正是我的成年生日。那天我推开家门，走进客厅，发现了我父亲的整个左手臂和一部分内脏，血浆涂满客厅的地毯。断臂手指上的家族戒指让我明白了他的身份。可我不明白的是……那一天，我生日那天，他为什么要传送到我这里来？他来找我做什么？要知道，我们几乎七年没见过了。”

　　“也许……”老板哆哆嗦嗦地说，“他想和你缓和关系，在你生日的那一天？”

　　青年平静地注视他：“许多人也这样说，但我觉得这没有任何意义，如果他是这样，那我父亲就是自作多情了。他的意图已经无解，因为他已经死了，惨死！真是可笑……我踏上旅程，是为了收回他的全部肢体，也许能有什么发现，它们总该在这个世界上的某个地方。这就是我的故事。谢谢您的酒，原谅我实话实说——它并不可口。”

　　红山茶旅店老板唏嘘不已，一个儿子踏上寻找父亲的尸身，不是因为亲情，只因为纯粹的不解。还有，这家伙果真是个公子哥，明明他的酒人人都说美味可口！

　　又一次，老板遇见一个打扮得体却狂饮无度的成年女人。每天开店她都准时出现，准时要上一杯满满当当的麦芽酒。听过那么多故事，老板已经开始猜测那酒鬼的悲惨人生了。

　　照例一杯麦芽酒作为开端。老板准备洗耳恭听。

　　酒鬼只是在喝酒。

　　“请问女士……您喝酒干嘛这样疯狂？”老板决定先发制人。

　　酒鬼擦了擦嘴说：“因为好喝啊。”

　　这个回答可出乎旅馆老板的意料。老板不死心接着问：“您到这里来……是做啥的呢？”

　　酒鬼说：“还能有什么原因？我喜欢你们这里的风景。雾山山腰的樱桃花马上就要开放啦！”

　　“我指的是……您有啥目的吗？有什么释怀不了的事情，或者想要追逐的东西？”

　　酒鬼见鬼一样瞪着他，然后说：“酒！”

　　那天老板左思右想，最后抚掌释然。是，是哟！悲剧听得太多，耳朵差点生茧。倒还是有像酒鬼那般的人，就算到了世界末日，也只求那一口火辣辣的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