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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桑梓归 ...

  •   楚国客栈的掌柜名唤冯喜,是张仪安插在楚国的线人。
      楚暄在信中将时局告之,让他奔走齐国在坊间放出“秦军将举兵三川,秦王荡尊王攘夷”的消息,并赶在屈原到达齐国之前将这风声煽入齐王耳中。
      至于这是真是假已无人查证,全凭听者臆断。
      虚者实之,实者虚之,信的人多了自然就成真了。

      二人在郢都住了一晚,翌日清晨离去,旬日后回到了大梁郊外的客栈。
      刚一进门,小谷便兴冲冲地迎上来,对二人道:“公子,宫中前日传来消息,齐国已打消了攻打魏国的念头,魏王大喜,感念大人救魏国之恩,昨日早朝颁下王书,封大人为丞相!”
      楚暄林辙闻言如释重负,一扫疲惫,露出笑颜。

      楚暄赶忙问道:“先生现在在何处?”
      “大人此刻已在相府。”小谷早已将房中的行囊整好,只等二人回来,“魏王本欲赐大人一座崭新的府邸,但大人称自己在魏国有一栋旧宅子,将相府设于那处便好,只是长时间无人居住,有些老旧蒙灰,恳请魏王派些人前去打理一番。魏王同意,大人昨日吩咐若二位公子回大梁,便带您二位过去。”

      楚暄问道:“可是城北西街第三条巷子拐角旁的那座宅子?”
      “正是。”小谷好奇,“公子那您知道?”
      楚暄点头:“那是先生入仕前的住所,我们快过去吧。”

      三人将行囊搬上马车,一路上楚暄看着窗外的大梁城,不禁感慨,这是他六岁以后第一次回到故土,看着城郭与街景,陷入回忆。

      大梁原名北梁,原属于楚国,三家分晋之后魏国在伐楚时夺了去,改名为“大梁”。
      起初魏国的国都设于安邑,先王魏瑩为实现争霸中原的志向,将都城迁至大梁,并大兴土木,扩建大梁城,还在城外开挖鸿沟,开凿出十数条护城河,故而大梁城航运畅通,商业发达,这也使得魏国经济位列七雄之首。
      如此大动干戈自然劳民伤财,这也令魏国损耗重大,人力物力用于兴修水利,导致军力不济。

      魏惠王魏瑩好大喜功,几次逼走能人异士,占着历代君王攒下的“家底”使劲儿征讨邻国,以至于穷兵黩武,位于中原腹地也使得大梁城被四处围攻,未能开疆拓土反倒被各国喊打喊杀,落得最后进退维谷的下场。
      在此期间,秦国因商鞅变法,国力军力不断壮大,屡次给予魏国重创,列国也趁此机会落井下石。

      嬴驷在位时更是采用了张仪的伐交策略,对魏国恩威并施,玩弄于股掌之中,迫使魏国依附于秦国,自那之后,魏国日渐衰败,江河日下。
      魏国从争霸转为求安,就算当今魏王有着东山再起之心,也得从养精蓄锐做起。

      对于大梁的百姓而言,兵戈止息自然是再好不过,且大梁地处黄河流域,占尽了优势,农商发达,商旅遍地,可谓是富甲一方,百姓衣食无忧,安居乐业。

      不同于楚国的奢靡华贵,大梁城文化底蕴深厚,城中名士云集,士农工商以士为先,可以说大梁是除了齐国临淄以外第二个人才济济之地,也是大多数名士的诞生之处。
      大梁城内多的是出自名门学派,满腹经纶的士子,生在大梁自幼便会接受礼仪教化,哪怕是贫苦百姓,只要家中有男丁,即便是倾家荡产长辈也要将子孙送入学堂。

      张仪的祖上是魏国王室偏远的旁支,到他这一代早已没落,他自幼好学,时常废寝忘食,有时为图方便,看到精彩之处会直接记在衣裾上,买不起绢帛就折竹子刻字,后来他倾尽家底奔赴云梦山求学,拜入鬼谷子门下。

      楚暄的父亲与张仪是世交,二人自幼相识,一同长大,两家只隔了一条巷子,串门自是不在话下。
      及冠后,楚父入宫面圣,因才学过人被魏瑩封作太子太傅,后因病辞官,在自己家中开设学堂,学生中多数为读不起书的寒门子弟。

      窗外的屋舍、树影快速晃入眼中,儿时的记忆零零散散地在脑中浮现,逐渐拼凑出一帧帧图景。
      马车停下,楚暄回过神,与林辙下了车,入眼是一座老宅,楚暄不自觉地嘴角上扬,心底萌生出一阵亲切感。

      眼前的老宅子陈旧,甚至有些寒碜,房梁和门顶的漆脱落的不成样,顶上的匾额倒是陈新,应是刚挂上没多久,突兀地悬于门顶,其上墨迹未干,赫然刻着“相府”二字。

      宅子不大,只有一进,楚暄推开门,只见三两仆从正拿着扫帚从偏房走出来,院中几名仆从修剪着枯枝,扫着满地的枯枝落叶。
      枯叶将地面盖得厚实,石灰搅着干硬的泥土倔强地黏在地面上,几处灰黑色的小土包自地面隆起。

      那些仆从穿着魏国的绛红色宫服,极为刺目,僵硬地打扫着,脸上写满了不情愿,其中一人被扬起的灰尘呛得直咳嗽,见楚暄林辙朝院中走来,只得将脸上的延误生生压下。

      院中有一棵高大的槐树,粗壮的枝干挡住了天际橘红色的夕阳,几片枯叶淅淅沥沥地飘落下来,落于树下人的肩上又被微风拂开。
      槐树下,张仪正负手而立,安静地望着即将没入地平线的残阳,半身没入树荫蒙蔽的阴影中,将本就消瘦的背影削得更加单薄。

      楚暄不再上前,静静地注视着张仪,难抑的悲痛笼罩在心头,他再也无法从这个瘦弱的男人身上看到大秦相国的影子了。
      ——
      张仪做了魏国的丞相。
      一行人经过这一年多的奔波,终得安定,只是这结果与预想的截然不同。
      可人生本就如此,世事无常。

      时间又过去了一个月,这一个月来,张仪如曾经在秦国为相时一般——上早朝、与君王论证、批阅奏折,每日早出晚归,相府、王宫两点一线。
      饶是如此,他却没有过去在秦国为相时的精神抖擞,即便面上依旧云淡风轻,眉宇间的惆怅却是徘徊不去。
      他时常独自一人坐于院中的槐树下,盯着一处出神,眼神呆滞,一坐就是一个时辰,任凭楚暄如何叫唤都回不了神。
      或许在嬴驷死去的那一刻,张仪也“死去”了。

      张仪的身体每况愈下,咳疾反反复复地折磨着他,夜半三更房中时常传出剧烈的咳嗽声,将全府上下都惊醒了。
      楚暄林辙赶过去,只见张仪揪着被褥,蜷缩在床上,咳得双颊充血,拉满血丝的双眼直冒泪花,然而府里的仆役却置若罔闻,只有小谷赶了过来,三人轮番照顾了张仪一夜,鸡鸣时才睡下,还未睡一个时辰,又赶在卯时入宫朝拜。

      这种情形持续了十余日,张仪的精神日渐萎靡,身形日益消瘦,衣带渐宽,背脊佝偻,未及知天命已然步入行将就木。
      对于这些,魏王派来的仆役们从来不闻不问,他们很好地恪守本分,每日卯时起,亥时睡,面无表情地清扫屋舍,端茶倒水,哪怕深夜动静再大也丝毫不会破坏这井然有序的作息。

      对此,楚暄十分气恼,可魏王派来的人他也不好将他们轰出去,这些仆从更像是魏王派来监视张仪的,住在这府中每日都能感受到许多双眼睛扫了来扫去,听到下房传来的窃窃私语。

      张仪的饮食起居由楚暄、林辙和小谷亲自料理,小谷对此极其上心,每日如影随形,夜晚守在张仪的房门外,从未松懈过,这令楚暄感到欣慰。

      这数月来,楚暄深刻地体会到什么叫世态炎凉,如今张仪虽为魏国的丞相,可天下人皆知他是被新秦王逐出秦国,沦落于此,可谓是虎落平阳。
      对于他的遭遇有人感到唏嘘,更多人则是冷嘲热讽,只觉得喜闻乐见。

      趋炎附势之人常有,得势时谁见了都卑躬屈膝,百般奉承,生怕你受了半点委屈,失势时谁都想踩上一脚,或是冷淡疏离,避而远之。

      相府外头隔三差五迎来一辆阔气的马车,车夫将一箱箱奏折抬进书房,看得楚暄林辙二人目瞪口呆,为此张仪不得不连夜批阅奏折,如此一来病情又加重了。
      楚暄实在看不下去,揽了大半,每日扎根在书房,一坐便到夜半三更。

      这些奏章的内容又臭又长,有的是长篇大段文绉绉的溢美之言,辞藻华丽,穿插着孔孟君主仁爱学说,只为了引出一句:近来封地开源大,恳请魏王增收税赋,扩充自己的地皮。

      有的论天论地论国运,扯出一堆三皇五帝,阴阳五行学说,以求魏王拨点经费搭建高台,供阴阳师祭天地,拜鬼神。

      还有些溜须拍马的大臣称自己夜观星象,见南边山头紫气缭绕,乃祥瑞之兆,又请大师掐指一算,称南山将有神鹿出没,故而上书告知魏王,须大兴土木在南山建离宫,设猎场,逐神鹿而射之。

      诸如此类的离谱奏折在书房中叠成了几座小山,那些夸张生动的言语看得楚暄哭笑不得,到得最后全作故事来看,随意批阅几句便扔到一旁,由林辙帮忙整理。

      在这过程中,楚暄未从中看到任何经世言论,回想当年在秦国相府所见的奏章,数量虽与此相差不二,内容上却是霄壤之别,也难怪魏国的贤才全都赴秦国谋求仕途发展,就魏国这种朝堂风气,来十个商君变法都无济于事。

      魏国没有秦国那般渴望发展,此时的魏国也不似魏文侯时期的鼎盛,如今的魏国不过是齐、楚、秦三国之间斗争的工具,哪边强大就往哪边倒,且魏国朝堂权贵垄断,张仪虽为丞相,话语权还不如一个上大夫。
      魏王和宗亲贵族们乐于将资金用在虚于浮华之物上,以便于填充门面,实则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但魏王和权贵们乐得如此,即便有贤臣不愿意或看不惯,也无力反驳。

      如此朝堂风气也难怪魏国无法发展,数年前魏嗣刚继位时,孟子入宫与其谈经论道,聊国事国运,出来时脸色难看,连声叹气摇头,只道出一句:“望不似人君,就之而不见所畏焉!”
      对于如此评价,魏嗣倒也不放心上,他刚继位时与义渠联合攻秦,却大败收场,自那之后就再无强国之心,诸事交予朝中大臣料理,每日退朝后就到王宫后院赏花听曲儿,各色妃嫔轮番伺候,常在宫中设宴,或同王亲贵胄们到郊外游猎,日子过得滋润快活。

      楚暄忆起当年在秦国,嬴驷成日坐于政事堂中批阅奏章,凡事亲力亲为,与朝中重臣彻夜论政,以求富国强兵,开创霸业。
      而魏嗣却是一副高枕无忧的姿态,将奏章全部丢给张仪料理,自己游山玩水,享乐无度。

      楚暄心中明白,魏国不是秦国,魏嗣也不是嬴驷,如今自己身在魏国,即便有诸多的遗憾和不满都只能接受现实。
      山东列国大多如此,只是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也会身处这般环境中,想到这些,楚暄不禁怅然,对自己的未来和入仕之心又增添了几分迷茫。
note作者有话说
第50章 桑梓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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