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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1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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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据说有这么一种植物:原始,野性,奇丽,植根在每一寸沃土,在北回归线与赤道之间骄傲地,大片地生长,这植物构成罂粟的海洋,毒的海洋。
蓝珠儿像一枚罂粟种子,遥遥脱离那片倚靠海洋,常年浸润在海风和雨水之中的温润土地,在内陆的,干燥坚硬的土地里展开干涩的生命。
她的脸一直都没有血色,身体瘦削嶙峋,她憎恶却必须依赖她存在的贫瘠的土地。她就像一颗孤独的种子独自生长,那片土地没有湿润的季风,没有充足的水分,没有任何一个同类。
十六年漫长的压抑。
十六年中,每一口呼吸,每一个表情,每一种情愫都被狠狠压抑着。
暗无天日的山峦,埋葬了少女蓝珠儿本该和同龄女孩子子一样的,锦绣年华。
再积极的,有旺盛生命力的个体,抑或群体,被常年禁锢在这个晦暗的,无日不散发着怪味的环境里,也会消靡成同样呆滞的模样。像被抽空了灵魂,行尸走肉般地的生活。
深灰的,褐色的的管道绵亘曲折,模糊不清的死寂的天空被浓烟遮蔽,高大的墙体隔绝了父母工作的厂房与外界。
十六年,存在于那样的世界。
那里所有的生命都是以病态的姿势生长,荼糜。
她是那座鬼狱中生长的,卑微却顽强的生命,独特的生命。
从幼儿到少女的年岁里,她每日站在窗前,望着父母灰蒙蒙的身影随着银褐色烟雾般的人流向前行,鬼魅般消失在那颓暗萧条的颜色里。人群像一条严重污染的阴河,那条污浊的河迟缓地流,一直流入高大沉重玄色的铁门内,然后门就被沉沉合上。
那个时候,蓝珠儿就会听到一种声音,死一般寂静的声音,在心里空空地回荡,一直回荡。她被这种奇特的声音牵引迷惑,心里渐渐生出无数条虫,被灰暗的光阴曝晒,然后死去。
她习惯这样长久守望在窗口,活像一尊雕像,保持凝滞的表情。电话铃响起,断了又响,如此持续,直至安静,她才会不易觉察地笑起来。老师终是拿她没有办法的,她总是能编造各种谎言或是干脆缄默,应付老师关于她逃课的质问。
这里每个人都知道,蓝家的女儿是个奇怪的丫头,孩子的模样,阴沉怪异的神色有如一个病态的成人,可是谁也没法剥开她心的隔阂,看清楚她到底为什么会这样。
到了少女的时候,父母几乎已经完全放弃对她的教诲和指引了,因为她根本不去理会,我行我素。
少女蓝珠儿曾在家里的阁楼上看过一副画,由于年岁久远而褪去原本的彩色,柔和却糜烂的画面里,有小房子和旷野,有玩耍的孩童和河流,天正下着黑色的雨,整个世界即将被灰暗湮没。她的生命恰如这画面,一直在寂静地死亡。看似平实恬淡的生活,却其实是最残酷的束缚。
看完这副画后,她竟忽然开始憧憬着什么。
究竟是什么让自己如此躁动不安呢?她自己也不清楚,她只是觉得无法再忍受生活的黑色画面,只要把惨淡的时光漂成别的颜色,怎么都好,总不会再那样的枯燥得可悲就好。
她开始学着打扮成与年龄不相合的成熟摸样。当父母都上班去后,她在窗前站一会,就会轻车熟路地翻找出妈妈的红色高跟鞋穿上,又在梳妆台前描描画画,模仿电视里女子的风情模样,镜中的自己,像一朵罂僳,妖娆动人。
做完这些,她会出门,沿着高高的厂区围墙走着,她知道,那些同样逃课的游手好闲的少年们会成堆散落在墙下的某处打发着时间。她故意从那里走过,男孩子们吹着口哨,胆大的拦住她的去路,一脸轻浮地笑,“干什么去呢小妞?”
“找人。”
“什么人哇?”
“你呗。”
男孩子们就笑,笑得几乎直不起腰来,混乱中就有人拉着她开始跑了,一直跑,跑到看不见那高大深色的墙体,看不见天空看不见大地的地方,什么都不存在了,只听得见急促粗重的呼吸,呻吟,但又紧接着被撼动的传出厂区很远的机械轰鸣声掩盖,淹没。
暗色的天地间夹杂着一点猩红,从高空鸟瞰,会出现这样的画面。一切都在无休止冗长干涸的生命中渐渐腐烂着,唯有那点猩红,少女蓝珠儿最爱穿的长裙和高跟鞋凌乱地甩在地面,鲜艳而肆意地,花一般地怒放。
要做一朵毒性的花,宁愿开到荼糜败烂,也绝不紧闭了花苞一直到死。这是蓝珠儿少女时代的信条。
无数个夜晚,她不甘地昏昏睡去又挣扎着惊醒,在梦里,她一直在拼尽全力的,浑身是血地逃亡。
她想,就这样了吗,绝望地盛开,由懵懂到老练地挥霍时间然后死在这个灰色阴暗的坟墓里?
然而父母在家的时候,她只是沉寂在父母关切而无奈的视线里,不曾大声吼出内心汹涌的挣扎与疼痛,她宁愿只是父母眼中那个乖僻却绝对让人放心的孩子。
直到有天父母下班回家后一直没见她的影踪,急切地外出寻找。
残阳在天边划开支离破碎的伤痕,沉重地坠下,夏风狰狞呼啸,它穿越地狱般的世界,掀得杂草裹满灰尘漫天飞舞。
“囡囡,你站在那里干什么?”精疲力竭的妈妈终于在一处小山坡背面找到她,手电筒僵直发白的光柱里,少女蓝珠儿的笑容诡异,仰头向着天空,哼不成曲调的歌。
“囡囡?”妈妈不顾一切要冲过去。
“妈妈,”她迎向手电筒的光源,轻轻地叫,旷野寂静,这一声格外清晰。
妈妈下意识止住脚步。
“你看——”少女蓝珠儿抬起手,遥指天空。妈妈的手电筒光柱跟着上移,苍黄的光柱穿透暮色,血红的天空在不动声色地微笑。
“天有什么好看的?”妈妈重新将手电光聚向女儿,向她走去。
“天空在流血呢妈妈,你没看见么,她很疼呀!”蓝珠儿轻声说,想要靠近妈妈的怀里,却被猛地推开,“你在说什么呢囡囡?你怎么变得这么奇怪?”惊吓不已的妈妈脸色骤然青了,反应强烈。
“如果我流了血,疼过了,它就不会再继续在我肚子里生长了吧?”蓝珠儿兀自说,手抚了抚肚子,向后退去。
“你在说什么?你在说什么?”妈妈急得要发疯了,一把抓住女儿得肩膀用力摇着,直摇得自己都涌出了眼泪,“你该不会是,你该不会是……?”她反复重复着这个未完的句子,颓然地垂下手,手电筒滑落,光影旋转滚动着乱晃了一阵,静止地斜出怪异的光。
“是的。”蓝珠儿在惨淡的光线里点了点头。
“啪!”全力挥出的巴掌重重落在她脸上,麻木,紧接着脸像被急剧烧灼般疼痛,皮肤下的血液疯了似地狂乱地喷涌。她面无表情地又向后退了一步,黑暗中响起沉闷的声响,她从妈妈面前瞬间消失。
“囡囡,囡囡?”妈妈捡起手电筒惊惶失措地四处乱晃,才发现两步之外是一个浅坑,自己的女儿平静地躺在那里,闭着双眼。
“妈妈,这是我挖给自己。”
妈妈跪在坑前哭得撕心裂肺,“你不要这样,你出来啊,你出来!妈妈不怪你犯这样的错误,只要你出来,我什么都答应你!”
“要么帮我让它离开我的身体并让我离开这个我恨了十六年的地方,要么我就死。”
暴雨倾泻,泼向这个荒僻的世界,那些像是被最锋利的刀子划开的伤口被冰凉的液体狠狠冲得连疼痛也模糊不清了。黑暗的世界里,荒草铺天盖地,在雨水里悲惨呻吟却又如获新生地歌唱,它们一刻也不停歇,似要唱尽颓暗,唱尽伤痛,直唱得泪湿透了身体,直唱得直不起腰来。
蓝珠儿在深夜醒来,肚子已经不痛了,床上有血。她跳下床胡乱扯下床单,抱着出门,蹲在门口,她泼了一瓢凉水在床单上,边大声哼歌边费力搓血污。
“贱B要死了大晚上的发什么神经!”
“肯定是隔壁院里疯子发病了!”
蓝珠儿听到邻居极恼火的吼叫,竟微微笑笑。见鬼了,住在这里的人哪个不是疯子?巷子尽头拐弯那个疯人院的疯子们比我们活得可带劲儿多了。
她冲洗干净床单,晾晒好,手已冻得通红。她很高兴,高兴地非要大声唱唱歌不可。一觉醒来,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已经可以彻底和过去的十六年说再见了,难道这不值得自己纵声狂呼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