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夏》小北何时归

111、（14）

　　（14）
　　刘苏苏再没有回过学校。
　　她从医院大楼纵身跳下去，没留下只言片语。当时夏未正走进医院院内，她听到极其惊恐的叫声，下意识抬起头，她隐约看到刘苏苏像急速下坠的飞鸟，双臂展开，红色的风衣在夜色里翻飞。那红色就像那天她大片大片流出的一样。
　　“嘭”的一声。
　　夏未想叫，没有叫出来。大脑停滞了呼吸停滞了。刘苏苏，刘苏苏！！！她连滚带爬冲到刘苏苏跟前才发出声。
　　那个刚刚坠落的躯体并没有迅速僵硬，它痉挛一般颤抖，颤抖，颤抖，身下的血迅速覆盖地面。
　　生存在这个令人窒息的世界。冰冷的世界。残忍的世界。虚假的世界。悲哀的世界。物欲横流的冷漠的世界。可能太累，太累了。来不及说自己想说的话，死亡是灵光一现一蹴而就的事情吧。一脚踏出，就是另个世界了。从此不必惴惴不安不必小心掩饰精心算计，终于可以安安心心睡上一觉。
　　天气异乎寻常的冷，冷得人冻结般不听使唤。女生在呵气成冰的医院大楼下呆若木鸡地立着，直到相关人士陆续到场。蓝珠儿到得很晚，直到夏未走出医院才看到她匆匆赶来，她没说什么，上前紧搂住心有余悸的夏未。
　　尽管学校极力想盖下这件事情，可流言还是遍布各处。
　　萧扬走在路上，总遇到别人异样的目光。
　　传言说萧扬得知刘苏苏怀孕后狠心甩了刘苏苏，女生流产了，弄得鲜血淋漓的死去活来，可萧扬良心让狗吃了，连看都没去看她一眼，女生受不了这么大的刺激，就自杀了。
　　苏小拉力挺萧扬，她说我老早就看出来了，刘苏苏是一狐狸精你们偏不信，现在她出了事那是她的报应，我相信她怀的那孩子和萧扬完全没关系。说完她一把扯过夏未让她也补几句，女生摇摇头说别吵了你们不复习我还想复习呢。
　　当时她找到萧扬质问他，男生矢口否认自己曾与刘苏苏有过亲密关系，他说刘苏苏是那个老婊子生的，你忘记了？她妈是一贱B她也不是什么好货！妈的我刚甩了她她就进医院了这污水还真想泼我头上是不？男生当时的表情只能用义愤填膺来形容，仿佛他和刘苏苏曾是男女朋友是多么让他丢脸的事情。所以夏未没再多问什么，只是让他去医院探望探望刘苏苏，男生断然拒绝。
　　得知刘苏苏的死讯，男生半天没有说话。
　　夏未没有再去找过萧扬，远远见到萧扬她会绕道走。她只想好好地做练习题，越多越好，千万不要停下来。女生偶尔停下笔，看着窗外，她想安子谦怎么还不回来呢，最近的世界太动荡了，自己一个人，就快应付不来。蓝珠儿有时候会静静去到夏未窗前看她，看到她将眼药水灌进眼里，仰着头转动眼睛，等药水进去了，拿出纸巾拭去从眼眶溢出的泪，又低头认真写题。
　　其实最近她的失眠比夏未的还要多严重很多。
　　每天回到家，临睡前，蓝珠儿就神经质般拿起桌上的一个小药瓶端详。打开盒盖倒出几颗，米黄色的药片滚了几圈，倒在桌面上。淡淡的颜色，看上去毫不出奇。
　　谁意料得到，仅仅一小片这样的药，被称为□□铣胺的化学复合制品的作用是多么令人讶异呢。蓝珠儿使用google搜索“□□”三个字，第一条说明是： LSD是已知药力最强的迷幻剂，极易为人体所吸收。吸毒者服用该药30--60分钟后就出现心跳加速，血压升高，瞳孔放大等反应，2—3小时左右产生幻视、幻听，幻觉，对周围的声音、颜色、气味及其它事物的敏感性畸型增大，对事物的判断力和对自己的控制力下降或消失，甚至使人觉到自己拥有超脱自自然的力量。□□能把人的内心思想和感情揭露开来，并加以放大，从而导致了抑郁、狂妄、惊恐的强烈体验。这些体验会带来心理损伤和极度自悲失望，从而导致自杀或另一极端的异想天开。同时，在生理上常伴有眩晕、头痛及恶心呕吐等症状。
　　她骗表妹说这是头孢，就是那种药效强烈但会迅速止住体内病菌的药，胸闷、心慌是头孢再正常不过的副作用了。刘苏苏根本就没起疑心。
　　蓝珠儿无数次臆想表妹临死前的画面：独自站在医院阳台，默默望着地面上来来去去的人，不知又是哪房病人死了，家属哭得撕心裂肺。太平间，也并不是多么可怖的地方的，白墙白床白被单，简简单单，干干净净，不必在意那些生不带来死不带走的东西，安静躺在里面就好。所以，有什么值得悲伤的呢？恍惚间，刘苏苏又看到小时候的生活场景：白天，满口污言秽语的妈妈在阴暗的房间谩骂，窝囊的爸爸蹲在屋角狠狠吸烟，默不作声。嘭地一声，妈妈踹开屋门，视线里出现一团刺眼的光亮，刘苏苏牵着妈妈的衣角憋着眼泪跟她出门。妈妈脚步很快，根本不顾身后的自己，她的拖鞋啪嗒啪嗒拍打着崎岖不平的路面，恼怒而无奈。刘苏苏发现妈妈猩红的内衣边缘与四周那些女人们的无二，如同一个隐秘而心照不宣的符号。刘苏苏连走带跑紧跟着妈妈，空隙间她仰起头，灰色小巷雾气浓重，僵直密集的衣裤挂得满满的，吊死鬼般狰狞地笑着。野猫嗖地窜过，吓得刘苏苏尖叫一声，妈妈就会骂：小婊子你瞎叫什么叫？闭嘴！妈妈买了热气腾腾的包子开始津津有味地啃，一面和四周几个女人说笑，刘苏苏闻着那极其诱人的香味，口水咽了又咽，终于忍不住怯生生喊了声妈妈。女人不耐烦地应了她，也没低头看她，掰了一半肉包子塞进她手里。走到家门口时，刘苏苏意犹未尽舔舔嘴巴，肉包真香啊。爸爸抱起她问苏苏，吃饱了？她刚想点头，妈妈就骂过来，饱你妈个逼，一家三口一块钱买两个包子当早饭，这日子过不下去了要死了哎！
　　好不容易捱到晚上，妈妈开始忙活，才没空骂人了。她打开电灯，梳妆一番，再三照镜子自我感觉良好了，她就会吩咐丈夫将女儿关到楼上去。刘苏苏不知道为什么每到晚上妈妈就会命令自己乖乖呆在楼上的房间不准笑更不准哭，一开始的时候她会哭着拍门求妈妈开门，久了，她也就习惯了。趴在窗前，小巷一改白天的萧条，客似云来。一扇扇门洞开，透出桃色的光，妖精们呼唤嫖客蠢蠢欲动的欲望，她们发出刺耳的忸怩作态的娇笑，将客人们拉入自己的洞穴。刘苏苏想起妈妈内衣腥红色的边缘，她懵懵懂懂意识到妈妈和楼下那些调笑的女人们无二，会在夜晚变成妖精，开门接客赚钱。那个有着与自己最亲近血缘关系的女人，那么脏。
　　她紧咬着唇，呼吸困难，还没喘匀气，她忽然又看到萧扬，心猛地收紧。晚上完事后的男生长舒口气，起身去浴室洗澡，哗啦啦地水声过后他若无其事地回到床上点了根烟，看看刘苏苏，男生说，咦？你怎么还没睡？刘苏苏一声不吭看着他，但他转过脸去打开电视懒得理她。整个过程自己被完全忽视，男生宣泄完就露出嫌恶的神色，刻意制造出两人的距离感。被子下两人的身体之间隔着深深的鸿沟。到了白天，这个大喇喇嘻嘻哈哈豪气万丈会疼人会哄女生的男生，他一手扶着夏未的肩一手搂着苏小拉，会冲自己无所谓地笑。莫名地，刘苏苏觉得那种笑容自己多年来看过无数次，就是那种，嫖客对妓女那种半暧昧半鄙夷的笑。
　　她一阵难受，蹲下身大哭。她没有尊严从来就没有，从小妈妈就喊她小婊子小贱货，现在，连最喜欢的人伤害完自己也鄙视她厌恶她，她就像一个垃圾被扔弃。
　　苏苏，苏苏。爸爸的声音，他站在不远处冲自己招手，爸爸今天买了你最爱的酱板鸭，过来吃啊！世界上只有爸爸关心自己爱自己，刘苏苏猛点头，抹着眼泪，翻过护栏，朝爸爸跑去。……
　　刘苏苏在蓝珠儿意料之中，死在幻象里，一幕幕残忍的幻象。她不知道自己翻越的，是医院八楼的护栏，护栏的那一边没有最疼爱自己的爸爸和自己最爱的酱板鸭，护栏的那一边是死亡。